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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村子里,有一个心眼特实的老好人,大家都尊称他为“尚叔”。
“尚叔,吃饭了没?”
“诶,刚吃完。”
“吃完就要下地干活去啦?不好好休息会。”
“唉~反正也没事,在家里坐着还不如到田里去转几圈。”
“难怪您家田里收成这么好啊!”
“没有没有,一家老小就靠着这几亩地养着呦!”
“说的也是。那您先忙,我上那边去。”
“好好,你去。”
“回头见了,尚叔。”
“好。”
村里每个人见到尚叔的时候都要停下来跟他打声招呼,唠唠闲嗑,因为几乎每户人家都受过他的恩惠。
尚叔家有一头老水牛,长着黑色的毛,还有两个大盘角顶在头上。别看这头牛挺壮实的,其实也跟了尚叔十多年了,是头老牛咯,还为他家生过好几头小牛崽。不过现在只有一头小崽栓在家里了,因为每到年末尚叔都会把牛崽拉去镇上买掉换点现钱,这是尚叔家一笔重要的收入。
村里只有尚叔一家养牛,每到春播秋收,村里人都会叫尚叔带着牛帮忙耕地,尚叔也是一个都不推辞,但他一定按先来后到的原则。大家都知道尚叔的规矩,在这种农忙时节,人们一般要提前两三天去找尚叔,这样才好留足时间做安排,不至于耽搁了农事。
那些天尚叔会很忙,每天都能看见他右肩上挂着一把木犁,左手牵着那头水牛。要不就是在去的路上,要不就是在回的路上。平时的话尚叔就不带着木犁了,但还是要牵着牛,就像带着老朋友到处闲逛一样,顺路也能让它吃点草。一人一牛就这样慢慢晃啊晃啊,消失在了田埂上。
尚叔把犁套在老牛身上,边喊着“吼吼”,边推着木犁。从一头推到另一头,再从另一头推回来。尚叔所到之处,新鲜的土壤就从地底翻了出来,就像海面上翻滚着的浪花。尚叔为人老实忠厚,干起活来绝不会随便糊弄。大家都说尚叔耕的地深,把根最深的雷公草都给翻了个底朝天。耕得也仔细,连田里的四个角都没放过。
不光是耕地,就连打井、抽水、挖水沟需要人手时,大家也总是先想到去找尚叔,他一准愿意帮忙。
尚叔并非是个粗壮的男人,他瘦瘦高高,皮肤黝黑,背有点驼,虽然神情有些木讷,但看面相就知道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并不善言辞,总是用“嗯”,“诶”,“是”,“好”这类语气词居多,要不就是点点头。但别人问候他,他准会作出回应。
尚叔给别人家帮忙从来不要钱,按他的说法,都是乡里乡亲的,也没帮上什么大忙。每次帮完忙大伙要他留下来吃个饭再走,他对这倒不推辞,大伙心里也就宽慰了一些。
村里中年男子都好喝上一口,唯独尚叔没有这嗜好。他也从不抽烟,打牌,只”好吃点辣牛肉。村里人知道尚叔的喜好,每次请尚叔吃饭必备一大盘辣牛肉以示感谢。尚叔也会笑得很欢,看起来吃得很香。
尚叔的勤快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但他却是村里数一数二最穷苦的。
十几年前,尚叔也和其他壮小伙一样,跟着包工头出去外面卖体力,装模板、搬砖、和水泥......样样都干过。听尚叔自己讲他曾经还跟着一伙人去过阿联酋做工,这是他第一次出国,赚钱也多。可不料一次意外,让尚叔再也回不了工地。
有天中午,天气实在炎热。火热的太阳高高挂在天空,地面被晒得发干,倒一点水上去立马就会消失不见。工程方怕工人集体中暑,便让他们就地休息片刻。顾不得喝口凉水,大家就都进去找了个阴凉处躺下休息——能有点睡觉的时间简直太奢侈了。为了能多赚钱,大部分工人还是会咬牙坚持在晚上加班。尚叔也找了个靠近楼梯口的地方,顾不得打扫一下就席地而睡。
不多会儿,大家也全都睡着了。这时,意外也发生了。
也许是楼上的工人赶着去休息,一个小推车直接就丢在那里了,推车里还有满满的一车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小推车失控从楼梯上滑了下来。扶手的缝隙卡住了小推车的把手,但是车内的砖却顺势倒了出来。睡在楼下的工人们被响声惊醒,尚叔也醒了,当他坐起来要看看发生了什么时,半截砖块从楼梯上弹跳着下来,刚好砸在了尚叔的肚子上。工友们立即把尚叔搬开,包工头带着几个人把他送到了医院。
经过检查,尚叔被砖块砸断了一根肋骨。因为属于工伤,工程方赔偿了尚叔的医疗费和各项损失费,但他们却以尚叔身体不符合工地工作要求为由,不允许尚叔再回到工地上班。
就这样,尚叔在医院躺了一个多礼拜后,独自回到了老家。
回到家后,尚叔想在村子附近找点水泥匠的活,虽然工资不比外头高,但总归还是能靠老手艺赚点钱。于是他便整日在外面跑着,打听有没有什么活可干。但尚叔受过伤的消息不胫而走,谁都不敢请尚叔做这种苦力活,生怕一个不小心在要新建的家里弄出人命来,要赔还不说,晦气啊。
尚叔不停地跟那些人解释,说自己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他还拿出了医院的诊断书,说医生都证明他已经康复了。可那些人还是有所顾虑,断了一根肋骨,能没事吗?
终于,在尚叔的好说歹说下,外村的一户人家看在都是乡邻的份上,便答应让尚叔来自家帮忙。尚叔千恩万谢的,承诺第二天一定早早来工作。
可是没过多久,尚叔自己辞去了那户人家的工事。
原来是尚叔的老婆跟着别人跑了,因为嫌尚叔穷。尚叔无奈地跟那个户主说:“老兄,真是对不住了呀。家里就剩俩孩子和一个老母,我得时刻在家看着呀。”户主看出尚叔忧伤无助的神情,安慰道:“尚叔,你也别太难过,改年儿赚了钱再找一个,啊~这点钱你先拿着,是你这几天的工钱。”“是我没用啊..."尚叔接过钱,缓缓地走着回家去了。
尚叔有一双儿女,大女儿叫娟,小儿子叫平。女儿先出生几年,为了让弟弟上学,她早早就放弃了学业,平常就在家里收拾收拾,空闲时间就把牛牵到山上去吃草。一般尚叔舍不得让女儿下田,觉得自己已经很对不起她了,不该让个女娃再干重活。只有在农忙时,娟才会跟父亲下地帮着抢收作物。但每当太阳挂在正当中时,尚叔就会叫女儿回去家里做事,自己则在田里待到太阳落地才会回。因此娟皮肤白皙,模样又生得可人,村里人见到都要赞美一番,说娟真是标致,像个小仙女似的,以后准能嫁个好人家。听到这话,在一旁的尚叔就会呵呵直笑,心里十分舒畅。
尚叔本想指望儿子在学校好好学习,为他和娟争口气。但平在学校成绩并不是很好,不过好在平的性子像尚叔,老实低调,不到处惹事,更大了些也懂得要帮爸和姐干点活。尚叔说这已经让他很满足了。
随着时代的改变,村里已经没有多少个壮年男子愿意留在这穷乡僻壤,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们大都结对去大城市闯荡。
过了几年,当初出去的青壮年已经有不少回到了家乡,城市里机会多,他们在外面也赚了不少钱。回到家就开始做房买车娶媳妇,这几年村子已经现出了好些四五层的高楼。村民们的生活开始好了起来,只有尚叔一家还是老样子。
尚叔一家还住在祖传的老房子里,房子是用土块垒成的,很宽敞,但屋里没有什么大物件什儿,所以显得空落落的。老房子很结实,只是有些破败,一到下雨天就要拿几个盆放在漏雨处。
平的成绩还是没有起色,看样子是考不上高中。有不少人都好心劝过尚叔,趁早办理退学让平跟着村里的叔叔伯伯们出去历练。可尚叔却说,这么小的孩子就该好好在学校待着,他姐没机会读,他也要替他姐读。考得上考不上是一回事,读不读是另一回事。
尚叔的为人大家伙儿都是有目共睹的,只是闲下聊天提到尚叔时,村民们都会为他鸣不平,认为尚叔这么一个大好人、勤快人,现在却过得如此艰苦,真是老天不长眼,好人没好报。
可尚叔一家平静的生活又被一场灾难给搅和了。
半夜,家家户户都已经处于沉睡之中,尚叔一家也不例外。突然,尚叔被女儿的敲门声吵醒,娟万分焦急地喊道:“爸,你快起来,大厅着火了。快点快点...”原来娟在睡梦中听到了“噼里啪啦“的响声,还闻到了一股股焦臭味,于是她便起来察看。一到大厅,她看到火焰已经挂在大厅的木梁上了。娟吓坏了,立马跑去敲尚叔房间的门。
听见女儿的叫喊,尚叔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这时平已经闻风而起,尚叔见火势很猛,赶紧到老母房里把她抱了出来,一边还叫娟把奶奶床上的棉被抱来铺在地上。
尚叔安顿好老母亲后,大火已经蔓延到了半个屋子。他叫两个孩子去找邻近的叔叔帮忙,自己则忙着安好水管。幸好邻居来得快,帮着尚叔把火灭了,没有让整个屋子烧起来。
到了早上,许多村民都闻讯赶来看看,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昨夜万籁俱寂看似风平浪静,尚叔家却历尽了如此浩劫。大家看到老房子已经被烧了一个大窟窿,靠近火源的两个房间也被殃及,土墙被火烧得一片漆黑,几块被烧成炭的木板零零散散地吊在大厅的屋顶,到处也都散落着烧了一半的棉衣,井水冲刷土墙形成的泥渍还残留在地上......老屋狼狈不堪,到处记录着昨夜大火肆虐的痕迹。
那家邻居和尚叔关系很好,早早地把尚叔老母连同两个孩子接去了他家。村民们来到尚叔家时,尚叔正在征征地看着烧得面目全非的老房子,眼框红红的。他没有去捡拾什么遗留的东西,因为家里根本没有多少存款,也没有贵重财物。
一时间尚叔又成了全村人关注的焦点,茶余饭后免不了会提到他。大家没有争议,全部都是倒向尚叔这一边的,而另一方则是命。“尚叔一个这么好的人还多灾多难,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是,果真是好人没好报。”“这也要看命吧,生就了这样的倒霉命诺。”“恩,就是命不好。”末了,大家不是摇头就是叹气。
村里人见尚叔可怜,年纪大了,又没钱修房子,于是就在村长的组织下建立了一个帮扶小组,招募身强体壮的男人自愿为尚叔家重修。由于尚叔平时待人不错,也没少帮大伙儿的忙,那些有空的青壮年纷纷加入了帮扶小组。没有成员加入的家庭就负责准备所需的木材、水泥和砖瓦。时下也快入秋了,每家每户都翻箱倒柜,把自己家的旧衣裳找出来送了过去。
每次完工后尚叔要那些年轻人留下来吃饭,考虑到尚叔家的情况,他们纷纷都委婉地回绝了他。尚叔又叫了几次后,也没有再强求,因为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好菜来招待他们。于是每到饭点年轻人们都是回到自己家吃饭,不时还会带一些饭菜来给尚叔。
在众人的努力下,房子很快就修建好了,尚叔老母和一双子女也回到了自己家中。
因为这次灾祸,尚叔没有能力再供儿子念完初中。过完了年,平就跟着村里混得比较好的大伯出去打工了。
近些年来,很多农村的土地都被征作建设用地,大量农民一夜暴富。尚叔所在的村子也不例外,只是恰好征地线只划到离尚叔家不远的那户村民那里。村里人又开始议论了:“本可以指着征地拆迁翻个身,没想到这么巧,偏偏就轮不到尚叔,尚叔这命怎么会这么苦?”
幸好村长出面跟征地的同志说明了尚叔家的情况,考虑到这些,他们破例量取了尚叔家的老房子,按照国家规定给予补偿金。尚叔拿到钱款后,在原地做了一栋两层半的楼房,一家人终于不用担心下雨天家里会漏水了。
娟成了大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村长的儿子对她十分爱慕,前不久还提了彩礼过来商谈亲事。
村里人就说了:“好人好人,就该有好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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