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

昏暗的客厅里，乔抱着女儿坐在投影仪前，幕布上的克里斯正抓着外套捕蝴蝶，女儿在一旁傻傻地笑着，“莉莉，快看爸爸，呆会儿就能抓到那个小家伙了。”但怀抱中的小女孩儿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看起来简直连自己的脸都不认识了。

克里斯猛地向前扑去，罩住了蝴蝶，露出得意的笑容。莉莉赶忙一扭一扭地跑过去，拨开克里斯的手。

“啪嗒—”一声，乔打开了客厅的灯，幕布上温馨的画面变得模糊，融入突然袭来的光亮中。

“莉莉睡觉吧，妈妈有点累。”小女孩儿乖乖地点了点头，径直走进了母女二人的卧室。

乔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带着女儿坐在投影仪前看着几年前的录像了，可惜女儿还是想不起自己的父亲。她难过地揉了揉太阳穴，想在沙发上眯一会，不觉间，竟在客厅睡着了。

午夜，半梦半醒的乔恍惚间听到细碎的脚步声，“你怎么又不敲门就进来了。”乔生气地朝着来人的位置砸了一个枕头过去。

“我给你带来了新的试剂，再试试吧。”陈没有开灯的意思，二人就在黑暗中谈话。

“知道了，走吧，别被其他人看见。”乔挥了挥手，又躺回了沙发上。

第二天，乔起得很早，心情似乎完全没有被昨晚的不速之客影响到。她把客厅打扫得干干净净，吹了十几个气球，在正中间贴上“生日快乐”的字幅。

今天是莉莉的五周岁生日。邻居们带来了自己做的蛋糕，叽叽喳喳聊起了自己最近的生活。

当女主角穿着粉色的小裙子，戴着皇冠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女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议论，涌上前去，

“哦，我们的小天使 还是这么可爱。”

“对，看起来甚至和两年前的她没什么两样。”

小女孩儿怯怯地看着这群陌生的阿姨，呆滞地说了声“谢谢”。

生日聚会和之前几次一样没什么新意。

“那个小女孩儿怎么看起来还和三岁一样，好像一直不见长。”直到回到了家，玛丽才和家里人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你去年就这么说，小姑娘总是长得慢些。”丈夫低头津津有味地看着报纸，头也不抬地说道。

“再慢也不能这么多年一点不见长吧，这太诡异了。”玛丽对敷衍的丈夫很是不满，又开始抱怨起自己所嫁非良人。“你一天到晚看你那该死的报纸去吧，什么聚会都别去了。”说完便拽着儿子进了卧室，故意把门摔得很大声。

对门的乔没空打扫满地狼藉的现场，冲了杯奶茶，将陈昨晚送来的东西倒了进去，透明液体和白色的奶茶融合得天衣无缝，谁还能看出这杯奶茶暗藏玄机呢？

今天就刚好满两年了。

自己昨晚已经试过了，这次的药没什么问题。她呼了一口气，进卧室拍醒了睡着的女儿，让她喝了再睡。

莉莉细嫩的咽喉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奶茶，乔的双眼迸出异常亢奋的光芒。

喝吧喝吧，永远留在三岁吧。

乔把昏睡的女儿重新放回被子里，一个人来到客厅，关了所有灯，打开了投影仪。幕布上克里斯正对着镜头比“耶”。

乔当年正是被克里斯开朗活泼的性格打动，答应了他的求爱，莉莉的降临让这个家庭更加完整。旁人都说这对夫妻是天作之合，如果没有那场车祸，或许莉莉现在已经有了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三岁的莉莉出现在幕布上，她牵着克里斯的手走向摄像机后的乔。彼时的三人尚不知死神早已埋伏在黑暗处，随时准备挥动镰刀，斩断这户人家紧密的联系。

乔死死盯着幕布上的莉莉，又望向女儿所在的卧室，她庆幸女儿的长相与两年前并无太大改变。

邻里都说，莉莉和克里斯长得很像，看着她，就想到了死去的克里斯。但小女孩儿的身体发育得很快，不过短短几月，莉莉的五官就张开了，望着那张一点一点变样的脸，乔痛苦万分。

为什么不能永远停留在三岁呢？

让记忆中的克里斯永远留在我身边吧。

“你疯了吗？小孩子总是要长大成人的。”陈当即否定了乔这个疯狂的想法。

“我知道你有办法，你可别忘了，你欠我个孩子。”乔近乎嘶吼地喊出了这些话。当年和陈交往时，她就见识过了这个科学家千奇百怪的试剂，她知道，他总有办法。

一年一年过去了，莉莉的身体真的没有再发育。沉浸在失去丈夫的痛苦中的乔，总算感到了些许快慰。

直到她有一天后知后觉地发现，莉莉的记忆和身体一样，停滞不前了，她甚至快忘记了自己爸爸的长相。

“这种抑制生长的药之前没人试过，恐怕是副作用。”陈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比起这个，你更该担心的应该是怎么瞒住身边的人吧。”

“你觉得他们看到莉莉几年不长高，会有什么反应？”

“这个药一次只能抑制两年，这段时间内，我会加紧研发新的药，但我不能保证下一次不会有副作用。”

回想起陈说过的这些话，坐在沙发上的乔头又痛了起来。这两年来，她鲜少出门，尽量不引起邻居们的注意，每每有人议论时，她也只能做出无奈的表情，“医生说这孩子发育晚，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次意外造成的。”

她起身到浴室准备洗漱，静静端详镜子里的脸，发现一夜之间，自己的皮肤竟透亮了好多，眼角细纹全消失了，毛孔也细腻了很多。

她极小心地抚摸自己光滑的脸，不敢相信这是三十几岁的女人的皮肤状态。

“妈妈，你怎么了？”沉浸在惊喜中的乔这才发现莉莉不知何时来到了浴室。她望着莉莉娇嫩的脸，突然回想起自己昨晚注射了一针试剂。

在电话里听完乔语无伦次的描述后，陈也无法给出明确的答复，“抑制生长的溶液确实会抑制发育，但是否能延缓肌肤衰老我也不确定。”

当心它的副作用。陈最后提醒道。

撂下电话后，乔扑过去抱住莉莉，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年轻。丈夫去世这件事给她带来的打击太大，很长一段时间，她觉得活着毫无意义。只有看着如同克里斯翻版的女儿时，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还活在人间。

而现在，焕发青春的身体让她回忆起和丈夫初识时的那个小女孩儿。

年轻真好啊，好像克里斯仍然在我身边一样。

乔看着幕布上映出的年轻时的自己，注射了第二针试剂。

第二天，她一睁眼就冲去浴室，望着比前一天更显年轻的自己，她激动地捶打着镜子。

于是，第三针、第四针……

乔疲惫地躺在沙发上，她不记得这些天给自己打了多少针。为了避免邻居的怀疑，她已经很久没出门了。

周边的小孩子都开学了，但心智停留在三岁的莉莉没办法去读书。放课后，楼道里时不时会传来其他小孩的嬉闹声，他们在经历另一种生活，享受着校园时光，而自己的女儿永远需要自己照顾。

想到这里，乔的心里攀上一丝愧疚。

或许，该带着女儿离开这座城市？但这是她和克里斯的婚房，她舍不得啊。

电话铃又响了，不用猜她都知道是陈。

她看着幕布上的莉莉，当时她才三岁，现在她已经五岁了，但还是三岁小孩儿的身体。今天来拜访的邻居又试探性地问要不要带莉莉去看医生。

那个邻居叫什么来着？她说那个儿科医生很有名。

奇怪，那个女人到底叫什么？

乔慵懒地躺在沙发上，此时的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

算了，只是一个不重要的邻居。

卧室外，同一栋房子的客厅里，五岁的莉莉正蹑手蹑脚地追着一只误入这户人家的蝴蝶。晕了向的蝴蝶从开着的窗户飞进来，绕着客厅转了几圈，而后安静地立在了窗户上。

莉莉一步一步挪动着脚，生怕惊醒了这个小精灵。快要触碰到在投影仪上见过无数次的蝴蝶时，她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身体猛地向前倾去。

但她没有像克里斯那样顺利抓住蝴蝶，而是跌下了阳台。

听到动静的乔慌忙跑出了卧室，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了受惊后四处飞窜的蝴蝶。

她像个疯子一样放声尖叫起来，无辜的蝴蝶被吓飞了，挂在墙上的克里斯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这个疯狂的女人最终被陈送进了精神病院，由于注射了太多抑制生长的试剂，她的记忆逐渐开始退化。记忆里丈夫的脸越来越模糊，她不记得幕布上的那个男人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接着是莉莉，那个陪伴了自己五年的小女孩，像一张饱经风霜的旧照片一样，在岁月的侵蚀下逐渐褪色、卷边、被丢弃。

坐在轮椅上的乔失去了所有过去，从她有记忆起，她就已经在这家医院了。

陈抽空便来看她，像很多年前一样，每天为她带一束玫瑰花，但她不会再笑着收下了。

阳光明媚的四月，院里新来了个小女孩儿。

她静悄悄地来到乔的轮椅旁，抚摸着鲜红的玫瑰花，“我今天三岁了”。

乔愣了一会儿，恍如隔世地念道，“我也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不，其实她快六岁了。”乔慢悠悠地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