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的德国已经是真正的冬季,寒气逼人,昼短夜长。早晨七点半,我和儿子裹着羽绒服一起出门,往他的小学走去。
学校很近,和我们家在同一条街,只需要步行十分钟。这条街是我们镇最美的街,因为路的两旁种满了樱花树。尽管它的美丽很短暂,只在每年四五月的二十几天里,从含苞待放到落成粉红色的河流。
天是雾蒙蒙的深灰色,路边的灌木上结着白霜,人行道的地砖上也铺着一层半透明的霜,让人不由得想踩上去,无数结晶在脚底爆炸之后,留下深色的脚印。
去学校这一路,要经过十几户人家,基本上每家门前都有一片草坪或者花园,直接和人行道相连,没有栅栏。只有一户人家与众不同,门前围着两米高的铸铁栅栏,栅栏的左边有两扇铸铁门,两扇门全开的时候,汽车可以开进去,一直开到车库。
街上很少遇到人,偶有汽车经过,德国的小镇总是如此安静。我父母来玩的那几个月,出去散步走好久都见不到人,以至于他们以为自己误入了一个空城或者死城,脊背开始冒汗或者发冷。
可是今天终于有了变化,那扇铁门开了一道缝,一个身穿白色睡裙外套浅蓝色毛线开衫的老太太站在缝隙之间。她雪白瘦小起皱,如同她身上的睡裙,卷曲的白头发胡乱堆在头顶,旁边掉下来几缕随着微风飘荡。她全身都在发抖,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站在外面,不抖才怪。她却并没有做出裹紧衣服御寒的动作,一手扶着门,很自如的样子,似乎天气与她无关。
我路过时跟她问了早安,她嘟囔着说了什么,声音很小,我没听清,她再说一次:“我在等你,在等你。”
不等我说话,她又说:“我终于等到你了。我家里有人。”然后一直重复“我家里有人,我家里有人……”这条街上住的人我基本都认识,却从没见过这个老太太,她说在等我,好像我们是熟人似的。
我有些着急:“您赶紧进屋去吧,外面太冷了。”
她却一直说“我家里有人家里有人”。
我问:“谁在您家呢?”
她说:“不知道,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
“是您儿子吗?”
“不是我儿子,我儿子说今天要来,但是还没来,还没来,下午才来。是个陌生男人,我不认识不认识。”
老太太说话末尾总是重复,像回音。我推测她有帕金森综合症外加老年痴呆症。我想着要送儿子去学校,便往前走了几步,白色的老太太并不挽留,只伸着脖子往我来的方向看去,好像要找到另外一个我。我觉得我不应该压抑自己的善良,于是退回来。
我继续劝她回去,她说:“我不敢回去,那个人还在我家里,你得进去看看。”
我也怕呀,谁知道她家里有什么人?我举目四望,路上没有一个人,想找人帮忙也不行。我还带着儿子,万一有危险,损失就大了。
可是老太太很固执,我要是不陪她进屋,她会继续等待下一个我,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提议报警,她不同意,说警察会把她的家弄脏。
我用眼神问儿子,儿子茫然地看着铁门后面院子,他还太小,回答不了。也许是老太太糊涂,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在她家里。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是,我特别喜欢看别人的家,不知道是曾经的职业习惯还是我天生的怪癖。
我答应老太太的要求。她把铁门的缝隙开得大一点,刚好容我和儿子进去。
铁门后面是宽阔的汽车道,走几步就上了岔道,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铺着灰色的小方石,两旁是修剪整齐的矮灌木,灌木后面有大蓬的杜鹃,再后面是枞树,高低错落层次分明。
没想到这个院子这么深,常绿植物在冬季依旧茂盛,走几步就感觉与世隔绝了。这加深了我的恐惧。老太太在前面带路,皮连毛的拖鞋在地上蹭着,安安静静的早晨,只听见嚓嚓声。
终于走到屋门前,她推开门,示意我先进去。我把儿子藏在身后,探头往屋里瞧了瞧。
老太太的家并不是常见的德国老人的家居风格。室内很大,大的落地玻璃,灰地砖,灰墙壁,家具极少,很空,说话必定有回音,怪不得老太太习惯说话带回音。我的职业敏感告诉我,这是一个年轻人设计的家,蛮有品味,极简风格,通俗讲就是时尚但不温馨。如果是老人的晚辈设计了这样一个家,那么他完全没考虑老人的需要。
我进到屋里,老太太也进来,关上门。她引导我来到一个房间,这个房间位于楼梯一侧,很小,大概只有十平米。中间一张小床,上面厚厚的被子掀开一角。这个房间跟外面的大空间不同,略有人气。老太太指着床说:“我睡在这里,昨天晚上我看见一个男人进了我的家,我不敢动,等到天亮才敢出去。那个男人到地下室去了。”
我问:“您家只有您一个人吗?”
“我一个人一个人。你去地下室吧,我在这里等你等你。”
“请给我找一把刀。”我总不能赤手空拳去吧。
老太太离开房间,一会儿就带了一把刀回来,长长尖尖的闪着寒光,是把好刀,橄榄木刀柄上镶嵌着小小的银色鱼叉,这是三叉的logo,顶级刀具品牌。
儿子看见刀,有些害怕。我安慰他几句,让他和老太太留在小房间里。我告诉儿子,如果听到我叫,就立即跑出去,跑到街上去。
我练过太极拳,养身的那种,好在我有了刀。
我按下楼梯口的开关,楼梯下面的灯亮了。我紧握着刀,一步一步踏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上,脑子里古今中外动作片的镜头乱闪,我挑不出一条可以应对即将遭遇的场面,我只知道刀一定要握紧,刺出去的时候要用尽全力。
楼梯走完,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厅,顶上挂着小巧的水晶吊灯,每一面墙上各有一扇门。其中一扇门虚掩着,我推开走了进去。
我是带着正义的使命来的,佛祖上帝各路神仙定会护佑我。
按开墙上的灯,这个房间靠墙摆着两排置物架,架子上零散地放着些瓶子盒子,房间另一边还有一关闭的门。我把刀举在胸前,另一手去转动门把。
德国地下室的门基本都是铁门框加铁门,非常结实隔音,打仗时躲在里面也安全。此时此刻,门后面有什么,我不知道。这扇门隔绝了我和未知生物,维持着世界的平衡,而我现在要打破这个平衡。
在我推开门的一瞬间,一个巨大的黑影朝我扑来……
哦,不,黑影是我的幻想。是干枯的爪子扼住了我的脖子……
这也是幻想。
我推开门,里面站满了黑糊糊的人,从头到脚挂着黑色胶状物,像是刚刚从沥青池子里爬出来,看不见脸……
以上都是我推门时的幻想,我一个送孩子上学的家庭妇女,手无缚鸡之力,几分钟之前还沐浴着自由的晨雾,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房子里暖气开得很大,我穿着羽绒服,手心湿漉漉的。我用力在裤子上搓搓手,把刀握得更牢靠些。
我终于推开了门,借着外面的灯光,我看见靠墙有几个巨大的箱子,并没有人。我略微松了一口气。难道人在别的房间?我站在屋子中间,犹豫着要不要打开箱子看看,箱子有冰柜那么大,足以装下一个成年人。算了,还是上去吧,我不想继续追究屋里到底有没有人,反正我已经尽力了。都是老太太的幻想,或者只是做了一个梦。
突然,一只箱子发出嘎吱声响,在我听来,这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我动弹不得,像根柱子一样呆立在原地。我右边的箱子盖慢慢升起来,一只苍白的大手抓住箱沿,等箱盖完全弹开,一颗大鸵鸟蛋冒了出来,其实是一颗头顶光溜溜胡子却十分茂盛的脑袋。
“啊啊!”我喉咙里发出短促的怪声,那颗头转过来对着我,愣了片刻,慢条斯理地说:“是我母亲叫你来的吧?”
我更加惊慌了,难道这是一个陷阱?我成了这颗头的猎物?
“不用紧张,请收起你的刀,我是她的儿子,在这里睡觉而已。我母亲得了老年痴呆,认不得我了。”
这么大一栋房子,老太太住楼梯间,儿子住地下室箱子里,吸血鬼才喜欢住在箱子里。
“我不是吸血鬼,小孩子也喜欢住箱子里。”他居然猜到了我的心思,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小孩。
男人舒舒服服地坐在箱子里,看样子并不打算出来。
“那没事我可以走了吧。”
“我是来找东西的,平常我不住这里。”男人说。
“哦。找什么呢?”问了我又有些后悔,关我什么事?
“我的出生证。我得了一个奖,我们镇上协会给我评的奖,还把我推荐到北威州的协会,参加州里的评奖,需要我的出生证。”
“你真了不起。”我说。
“我也很高兴,是诚实奖,我目前是我们镇上最诚实的人,将来可能是全州甚至全国最诚实的人。可是我还没找到出生证。”
“是啊,没有出生证,怎么能证明你被生出来了呢。”
“所以我昨天晚上回家来找,找了一晚上,然后就睡在这里了,我小时候最喜欢睡的箱子。”
“要是没有出生证,你就不能得奖了吗?”我问道。
“是啊,今天就要寄走,不然赶不上评奖。”
“你自己去一趟可以不呢?你一个大活人站在他们面前,还不能证明你已经被生出来了吗?”
“不行,出生证要装在文件夹里,我又不能把自己装进文件夹,而且那上面有父母的信息,我的出生地、性别等等。”
“哦,对哈,你母亲生病了,不然把母亲一起带去,还能做些证明。”
“要是找不到出生证,我就成了最大的谎话,对全世界撒了谎。”男人用手指使劲捋着光头笑着说。
“我一直不能理解,我们有生份证,护照,驾照,那么多证件了,为什么还要出生证。”我努力表达着同情。
“我要谢谢你,能被我母亲忽悠进屋的都是好人。”男人突然转变话题。
“不用谢,其实我怕得很。我得走了,送孩子上学要迟到了。”
告别了我们镇上最诚实的人,我重回地面。老太太和我儿子还在那间小屋子里,我把刀还给她,告诉她真是她儿子在家,不用怕,便拉着儿子出了门,老太太在后面说什么我也听不清楚,危险解除,说什么不重要了。
外面天色比刚才亮了许多,凉丝丝的空气真是舒服啊!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告诫儿子千万不要去陌生人家里,妈妈今天是反面教材。我心里盘算着回家要把两个孩子的出生证找出来,转移到宝贝箱子里,免得以后孩子们得了奖,找不到出生证多麻烦啊!
下午我接儿子放学时,路过老太太家,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在用耙子耙草坪上的落叶,金黄色的卷发,没有胡子,大概是花匠吧。可是穿着上班的白衬衫,一点也不像花匠,难道是老太太的另一个儿子?
过了几天,我又碰到老太太站在花园门口,不过这次没有说在等我,就算她说,我也不会再进去了。
过了大概两个月,一天早晨,我路过老太太家时,看到一辆急救车和几辆警车停在门前,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站在路边,不一会儿,警察带着一男一女和一个小女孩从花园出来,直接上了警车。那个男的正是箱子里大鸵鸟蛋!我朝警车里面看,我的邻居嘎比居然坐在里面,还对我招手,这是什么情况?
很快,我自行脑补出了完整的情节。
嘎比遇到站在门口的老太太,被要求进屋查看陌生人,嘎比选择了立即报警。可是,明明没有陌生人在老太太家呀,警察会不会把老太太儿子一家带走了?老太太要是一口咬定不认识这些人,估计警察也只好先带他们回警局接受调查吧。
我刚要离开,几个急救员抬着担架出来,担架上躺着老太太,老太太看到我,就一把扯下氧气面罩,一手拍打担架叫着“停!停!”
担架停在我面前,老太太瞪着灰蓝色的眼睛对我说:“我给他们说了家里没有陌生人,他们不信不信!我要跟我的儿子呆在家里呆在家里!”我不知如何回答,担架便被抬走了。
我第一时间给伊莎贝尔打电话,她是《莱茵邮报》的记者,如果她关注这件事,我就能得到第一手信息了。我们这个宁静的小镇,警察几年也遇不到大案要案,这次的事情应该算是比较大的吧。
伊莎贝尔答应去了解一下,然后给我讲故事,我都等不及啦!说不定,我的名字还能上一次报纸呢!伊莎贝尔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没过多久,就把一摞纸扔到我面前,是关于这件事的完整的询问记录,她笑着说:“这个故事很有趣,你自己看吧!”
我立即坐下来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下面是我整理归纳的每个人的笔录。
米勒太太(老太太):很多事情我记不起来了,我的儿子经常回来陪我,他结婚了,还有个女儿,我们一起吃饭,很开心。你们一定是弄错了,为什么把我儿子带走?
米勒先生(米勒太太唯一的儿子):一般我母亲打电话叫我,我会抽空回去,我的工作很忙,经常出差,所以有时候母亲叫我,我也不能回去。这两个月有些奇怪,我收到超市的账单比平常多了三四倍,可是每次我回去,冰箱里存的食物并不多。
超市送货员:米勒先生在我们超市为母亲定了食品,每周送两次,最近两个月米勒太太要求我隔天送一次,品种和数量也增加了。我专门写邮件给米勒先生说明了情况,他回信说没关系,母亲要多少就送多少。
塞拉先生(阿尔巴尼亚人,在德国多年,无业,德语流利):我之所以选择米勒家,是因为他们家外面有栅栏和很多植物,我进入院子里去撬门,外面看不见。不过我运气好,花园的大玻璃门没有锁,一推就开了。那时候是半夜,外面冷极了,我们只想赶紧找个暖和的地方过一夜。我进屋查看一番,屋里只有米勒太太一个人,我翻看了桌子上的信件,全是米勒太太一个人的,说明这栋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住。于是我带着妻子和女儿进去,地下室正好有几口大箱子,里面铺得软软的还有被子,睡觉再合适不过了。在别人家里,我们不能太随便,楼上那些大房间我们不好意思去住,也不够隐蔽,箱子里最好。
谁知第二天一早,有个亚洲女人站在我面前,还拿着刀。我告诉自己必须镇静,以往遇到过比这凶险得多的情况,我都安然无恙。所以我几秒钟就冷静了下来。我真佩服我的智慧,让那个亚洲女人相信我是镇上最诚实的人。
女人和孩子事情总是比较多,一会儿饿了,一会儿要上厕所了。大白天我们又不方便出门,只能继续呆在家里。女儿上厕所的时候,碰到了米勒太太,出于本能,她叫了一声奶奶。不得不说,我的女儿遗传了我的智商,懂得随机应变。我尽力给她幸福的生活,但有时候不得不跟着我们吃些苦头。吃过苦的孩子就是比蜜罐里泡大的孩子有本事。
米勒太太开开心心地拉着我女儿去厨房吃蛋糕,由此我推断,米勒太太脑子有问题,很可能是老年痴呆症,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
我和妻子从箱子里钻出来,直接走到米勒太太面前,叫她”妈妈”,她看了我们一眼,转身走开了。我们便大摇大摆地去厨房弄吃的,弄好了叫米勒太太来,她就坐下和我们一起吃。还一个劲地给我拿熏肉,好像真的一家人一样。我发现米勒太太除了不认得人,说话不清楚,其他方面都挺正常的,烤的蛋糕还特别好吃。每天下午有个护士要来呆上一两个小时,我们安静地呆在地下室,不会有人知道。
这个家挺好的,吃的用的都有人送上门,我们和米勒太太就像一家人一样过日子,我差点都以为这就是我的家了。我不贪财,我老婆想拿米勒太太的首饰,被我阻止了,我们住在这里有吃有喝,已经够好了。我是知恩图报的,我经常给米勒太太按摩,我有手艺,她感觉可舒服了。我的按摩可以用来抵消一部分房租吧?我们一起晒太阳,聊天,她有时候还讲自己年轻时候的事。米勒太太特别喜欢我女儿,把她当亲孙女,我女儿也喜欢她,喜欢这个家。
嘎比(我的邻居):我那天早晨路过时,米勒太太对我说:“我家里没有陌生人。”我要走,她又说“我家里没有陌生人。”我觉得一定有问题,就立即打电话报警。
看完材料,我问伊莎贝尔有没有打算报道这事,她说要考虑一下社会影响,还没定下来。现在针对独居老人的案件越来越多,这件事情报道出来,会不会给坏人出了好主意?记者就是想得比较多。
要是让老太太选儿子,她会选哪一个呢?
要我说,真儿子给钱,假儿子给陪伴,米勒太太的生活就完美了。不知道假儿子一家会受到怎样的处罚。或许,真假儿子可以坐下来谈谈合作,合作成功的话,可以造福三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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