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了几千年,见过多少王侯将相,感受过火的淬炼,鲜血的温度,红颜的眼泪,死亡的冰冷,尘土的厚重,还有那一丝缠绕不去的魂灵。
我,一把剑,名剑,从世人见到我初露锋芒那狂热和尊崇的眼神,就知道,我这一生,必定不凡。
见证过王侯将相的起起落落,战场的烽火,胜利的尊荣,失败的耻辱……
有那么多故事,只有她的魂魄停留在这里,不肯归去。
1.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如往常一般,换去了华丽的服装,穿着一身渔家女的荆布裙,头发随手一系,在那条河边摇着一条小舟,为来来往往的行人摆渡。
也不曾收行人的钱财,只是笑呵呵的听过客们说着他们的故事和经历。
今日,却不曾见到有行人路过,似乎听闻有楚地的王公贵族会路过,并没有留在宫中陪父王母后招待贵宾,还是支一条小舟来得自在。
远远看到有人招手,似乎是要过河,靠近岸边后,有微风拂面,在微乱的发丝间,看到了衣阙飘飘,腰间环配,还有眼中的神采。
原来,楚地的王子,已经长成如斯模样。
早已褪去了年幼时的稚嫩,腰间的佩剑,还有刚刚扶他登船时,手中的厚茧,和温文尔雅的道谢,还有权利的力量。
不如逗他一逗。
前几天跟其他渡船上的姐妹们学的调调,正好唱一曲: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哈,还是和小时一样,那么容易害羞,隐隐看到鬓角旁微微泛红的耳尖。
河面,并不宽,也不过摇上一会,就能靠岸。
他踏入地面,回头盯着她,似欲言又止,踌躇一会,翻身上马,在那飞扬的尘土里,渐渐失去了踪迹。
他也许根本不记得,但他离去时嘴角隐隐的笑意,还有耳尖微红,总在梦里,让她流着泪笑出声来。
后半生的梦里,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2.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当年无忧无虑溜出宫的时光,早已不在,越王和王后沦为吴王的阶下之囚,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身为王女,自然也要到吴地,为奴为婢。
那三年,她没有梦。
并非为失去的王室的荣华富贵而惋惜,那些珠翠华服,压根不会让她多看一眼,可看着父王焦虑和逐渐老去的容颜,看着他卑躬屈膝,为吴王喂马,甚至弯腰成为他的踏马石,每多看一眼,心头就鲜血淋漓。
那一刻她恨,恨自己为何不身为男儿郎,为父王战场杀敌,保却他王的尊严,为何自己不似妇好,能手持父王佩剑征战沙场。
看到越国的名士大夫,屈身受辱;看到越国的一个个好女儿,屈身侍吴;看到父王每每卧薪尝胆,一天天不敢忘记国破家难在的苦;看到母后纤纤玉指却逐渐粗糙,还有隐藏不住的白发和皱纹……
明明恨,却只能忍。
就像那把父王的佩剑,隐入刀鞘,不再见血封喉。
可她知道,父王必不会这样放弃自己的国家百姓,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的家国使命,正如他每日必会在临睡前,默默拔出佩剑,轻轻擦拭着已久不曾使用的剑刃。
果然,这一天,终被我们等到。
归国后的那一日,剑出鞘,再难回。
那之后,再也没听到过小女儿的清脆而爽朗的笑声。
3.
越刚迎王归,民需休养生息,军力尚且薄弱,国家尚不能轻易开战,前尚且提防吴王猜忌和践踏,后又需担忧被楚国吞并。
而楚王又提出献出我——王的佩剑,实在让人进退两难。
我只是一把兵器,冷血,无情,不在乎拥有我的是怎样的人,更体会不到他们所说的王的尊严和耻辱。
我一点也体会不到,自己竟然是王权的象征,献剑,也就相当于献上了王的尊严,再一次让他被无视,被践踏。
王握着我的手,开始那样用力紧握,又似乎在颤抖,渐渐不再坚决,为我套上剑鞘,缓缓放在剑座之上。
我知道,离开越国,大约已经势在必行。
可未曾想,她尽然与我同行。
那日她闯入殿内,伏地拜倒,请求用以己之身,与楚联姻。
出发之日,接受万民百官的祝福和朝拜,没有掉泪;与父王母后告别,没有掉泪;被父王赠与这把越王佩剑时,却泪湿双眼,她知道,接过的并不只是一把佩剑。
在去往楚地的轿辇之上,听到她悠悠叹息,感受到她轻微的抚擦,“总算,总算能用自己,保全父王的尊严”。
4.
早已做好准备,不过是就此一生。
她准备好了成为陌生人的妻;
准备好了也许会为这个不认识的人生儿育女;
准备好了在后宫之中无论受到怎样的屈辱和刁难也不显露;
一切,都因为自己是越女,因为那把佩剑,要确保自己好好的,长久的存在,确保楚越联盟的稳固。
可,她恰恰没准备好,成为久已在梦中未曾见过的他的妻。
不会忘记在新婚当晚,微微抬起低顺的眉目,毫无波澜的看到他时,内心是怎样的苦涩;
也不会忘记,他见到她时,早已内敛不曾外露的情绪,些微的破碎,露出一丝惊讶和欣喜;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明明是她们彼此的夙愿,可究其一生,她却不敢回报一丝一毫的爱。
她怕爱的感觉,让她忘记了国家,忘记了父王的仇恨,忘记了在这王室之中最重要的是关系的稳固和脆弱不堪的联盟。
看到他对自己好,不敢露出丝毫的惊喜,把他当做未来的君王,用最恭敬的跪拜去感谢;
看到他冷落自己,也不敢露出任何怨怼,抚琴,浣纱,偶尔会精心拭去剑上的浮尘;
看到他后宫日渐充盈,流连别处,甚至有那么一丝轻松,总算不必忍,装出一副不爱他的样子;
明明知道,她在一日日消耗着不知道是否还在的爱,却依旧不改,直到他的眼里那丝光,消磨殆尽。
青丝变白发,奈何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她再也倔强不了,似乎知道自己快要解脱,即将魂归故里,带着这份明明近在咫尺的爱恋,却咫尺天涯。
本以为他早已将她忘却,不曾想居然会出现在她床边,理了理一如当初那般些微凌乱的发。
那一瞬,似乎又如堕梦中,一如当初舟上相见,不成曲调地哼唱着“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他双眸中沉寂多年的光复又燃起,握着她的手,叹一声“何必”。
她以为隐藏的很好,却不知那么多次,他见到小心翼翼擦拭剑身的她,默默叹息;
他也曾在她入梦之后,听到隐隐约约的“心悦君兮”,梦中才会有的带笑的嘴角,帮她擦拭眼角的泪痕;
……
这份爱,终究成了她的苦。
她似听到了他的低语,呕出最后一丝心血,淡然魂归。
他用贴身的手帕擦尽那抹鲜红,包裹着她陪嫁时带来的越王剑,如同她一直守护的珍贵之物,放入她的墓里。
千百年,我依旧那么冷血,见惯了生死,感叹王侯将相的更替兴衰,未曾腐了剑身,败了剑魂;
那一方绢帕,早已在岁月的磋磨中化为灰飞;
可那心头血的精魂,却隐隐与我的魂魄融汇,让我会在某一刻,感受到剑的温度。
沉睡千年,早已忘却了那些轰轰烈烈,生死兴衰,尊严荣辱,却始终无法忘记,曾经听到的那一曲不成曲调的越女之吟。
(作者:星雨小妖童鞋)
后记:
看《国家宝藏》第二期,越王勾践剑的前世今生,有一种说法是陪嫁,女人在封建时代大都是牺牲品,换取联盟的一种手段,但这种爱而不能的隐忍和牺牲,是我看完之后想为那位联姻的女子说出来的未尽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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