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任青最近都很不在状态,同事花花用胳膊肘撞撞她,她才蓦然反应过来,迅速扫了条形码打小票,给套装女子递过来的一百元找了零递回去,目送着她“哎哟”一声拎起轻飘飘的购物袋,一扭一扭走了出去。
“哎哟”的谁呢,套装女子瞥她的那一眼记忆犹新,比直接破口大骂更让人难堪。
“喂,小青青,再随时随地走神工作就真的要丢了,”女孩刚说完,突然笑起来,“不对,咱可不一样,你是兼职学生呢,丢了就丢了可以再找一个,反正都是临时的。”
任青笑呵呵地看着她,也不应,学会了装傻。一想到对于自己来说,收银的工作的确随时都可以辞职潇洒而去,无非是早晚的问题,对待同事们无意间的风凉话顿时就宽容了很多。分道扬镳之后就是相忘天涯了,一想到那种瞬间可以抛开这层重负的感觉,就忍不住提前舒爽。离开可能是唯一支持着任青继续工作的动力。
三四月份是任青最讨厌的季节,天气如此反复无常,T恤和夹袄两头捯饬也没法满意,好不容易盼来个大晴天,刚刚三十度了春暖花开,隔天就跌到一两度低温,让人一度怀疑是跟着股票涨涨落落的。真烦啊,她把套在外面的牛仔马甲扣上扣子,虽然根本上没起什么作用,但心里层面安全了许多。
任青是个做什么事都很难坚持的人,也说不上什么原因,总之一开始就竭尽全力,越往后就越惫懒,她也知道聪明一点的做法是,厚积薄发,一开始慢慢走,中间加速,最后冲刺,这样成功的几率大很多。但问题是,她就是不愿意——既然是选择了并且喜欢着,为什么不能在最开始就倾注上所有的热情?以上显而易见的道理她不接受,虽然成就了很多人,但她就像一头倔驴,不认可,并且鄙视。尚可以称之为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就像这份兼职,管理层夸奖她做事牢靠,考虑周全一看就是心思缜密能成大事的人。那都是胡说八道。管理心理学先放一边不说,任青自己就觉得坚持不了多久。不愿意细水长流的人,喜欢唾手可得、近在眼前的礼品,这种小孩子的思维模式就这样日复一日掌控着任青,都不用准备,随时可以起跑,随时都可能停。
凡事都留个心眼,都要留后手,凡事留三分余地。
被前辈这样教训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她也从来没改过,不是不想改,她认为自己还不具备这个能力。成年人成熟的思维方式,周全且有耐心,对任青向来是陌生的,即使她的十八岁已经过去了一年半,心智上却还天真的像个幼童,从来不想给自己著一条防线,多储备点粮草。
这样下去就算到老死,应该也一事无成吧。这样想着,她把两盒洗衣皂放进新的购物袋里递给对面的女子,撤回手时撞在收银台上,顿时钻心的疼。从很小就开始了,她的路总是磕磕绊绊,虽说绝大多数人都是在不平坦的路上长大的,但她仍未学会琐碎繁杂的不顺心,还是很容易沮丧。
怎么会这样呢,大家都有过这样的困惑吗?
消极的情绪迅速蔓延全身,做事反应都慢了一拍,很多顾客虽不动声色也看在眼里,慢慢转移到其他结款区。工作负荷加重,不多时任青就收到了很多怨恨的目光。真的好想今天就辞职啊。
下班时间一到,苏情来接她的时候,很多员工都好奇地问这问那,她一遍一遍回答“不是哥哥,是男朋友。”对方就会露出更加惊奇的神情,仿佛任青这样的女孩能交到男友是个奇迹,并且男方长相还算周正,对任青多有包容。
“怎么一直都不说话?”
电动车带起来的风刮得脸生疼,后面传来任青委屈的声音:“苏情,我是不是超级糟糕?”
苏情听不清,在略显拥挤的人群里努力地穿梭:“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说,”任青干脆踩着车蹬站起来,手搭在苏情的肩膀上,声音高了n个分贝:“我是不是很一无是处?什么都坚持不下来,成绩中下,人长得也不漂亮,嘴不甜,穿衣服也不时髦……”越说越沮丧:“苏情,你看上我什么了?”
苏情感觉有潮湿的液体糊在脖颈上,顿时有点慌,“你别哭,有话好好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任青嘴硬“我没哭”,抬手拍了一巴掌:“快回答我的问题!”
好像有点反常,两个人交往三个月任青从来没有问过“你喜欢我什么”这类问题,苏情以为她不在意,也可能她是真的不在意,只是今天情绪不稳顺带借题发挥。现在最紧要的是让她坐好,这个姿势对于一个海拔不算很低的成年女性实在有点危险。“我喜欢你可爱,可爱好吧,快坐下。”形势紧迫都没来得及脸红,就被风吹得苍白,像脱口而出的语言一样,轻飘飘的,有点虚无缥缈的感觉。
任青好像真的生气了,坐下之后问什么都不再吱声,要不是后头明显地有点分量,苏情还以为不小心把她给掉了。
“就停在这里吧。”
没有像往常一样骑进小区直达楼底,任青让苏情刹在小区外面的花坛附近,跳下车子,绕到前面去拿自己的背包。苏情拽住那只印有熊本熊logo的粗麻单肩包,再往后一拽,任青就转了个圈面对着他了。眼眶红红的,但是已经没有眼泪了。“你怎么了今天?”苏情低下头,用尽可能温和地声音询问道。
任青抽了抽鼻子,笑着说,“没啥,就是突然有点颓废了,睡一觉就好。”
“需要我上去陪你一会儿吗?”
“别了,被我妈逮住又要拉着你问这问那的。”
“阿姨就是问了问家庭和学习状况。”
“那也没必要。”任青把包从苏情手里抽出来,摆了摆手:“明天见。”
苏情叫住她:“明天学院里有机器人设计大赛,我可能没法送你上学了。”任青仅迟疑了不到三秒,点头:“好,那我就早起会儿走路去上课。”
说不上哪里不对劲,苏情和她道了别,转了一百八十度原路返回入口处,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任青一把不长不短的黑发潦草地绑在一起,造型十分敷衍,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写着平凡无奇。
脑海里又浮现出她问了半条路的话,“苏情,你究竟是为什么和我在一起呢”,不是“为什么喜欢我”。也许是想多了,虽然一时半会给不出清晰的答案,但的确是喜欢的吧。
大概吧。
02.
任妈已经炖好了一锅鸡汤在家里,任青一进门,就被赶着换鞋洗手收拾完了安顿在餐桌旁边,任青往餐桌上看了一眼,三四个菜,都是她爱吃的,平常没事不会凑到一起做。红烧鲅鱼散发着浓郁的酱油香甜,鸡汤清澈见底,吊出来的汤清香扑鼻,小葱花轻轻地飘在汤面上煞是喜人,连春芽炒鸡蛋也黄绿分明。任青看着这些勾人口水的菜品,琢磨着三堂会审要开始了。
任先生被任妈强行拉到旁边陪审,自觉无颜面对女儿,干脆前一天的旧报纸拿到手里,往脸上一遮。任青默默夹了一块鱼肉在碗里,被任母温柔地叫停,装傻充愣这招在她面前混不过去。
任母说:“青青,跑去打工了哈。”
任青眼神瞥到爸爸那里去,任母答曰:“你爸保密工作很出色,苏情跟我说的。”
任青傻了。
“别老把人往不堪里想,是我请求苏情掌握你动态。”任母也给自己碗里放了一块鱼肉,有一下没一下,挑着原本就寥寥无几的刺。“打工体验一下妈妈也没意见,但是总不能旷课去呀。”
“让人家按着我的日程安排也不现实。”任青终于辩解,私下里对逃课这事还是略有忐忑的。虽然她念的专科,管理一向宽松得惊人,逃学出去耍的也不在少数,但她就是担心,学校扣扣德育分倒无所谓,可妈知道了不好解释。因为她似乎没有正当的理由跑出来做兼职,没借口,就理亏。
任母不是特别强势的人,对独生女要求不高,任青也没有很叛逆,从小到大最大胆的一件事,也不过是高二考了倒数第一的那次,没敢立刻回家,乘公交转了两个小时就饿着肚子回来了。按理来说,母女俩关系应该相当好才对,但就这样不温不火地相处了十余年,任青反而和偶尔吵两句的任先生聊得更多一点。
有时候任母手头上正做着活计,不知不觉就停下了,开始想任青好像对自己礼貌的有点过头了,想了半天想不通,就继续做活,任母并不爱算牛角尖儿。
任青喊了三声,任母发现自己又走神了。她迟疑地举着筷子,“哦,我们说到哪里了?”
任青无语了会,稍后低下头:“吃饭吧吃饭吧,吃完了再问也不迟。”肚子咕噜直响,她怕再这么饿下去,自己保不准会语出惊人,食物就是有这种能耐,尤其是美味的食物。亏了任母记性不太好,吃完饭碗筷一收就去刷了。任青打了招呼去下去散步,趁机逃离现场。
任先生说,任青青你等我一会,我换个鞋就好。换完鞋,“不行我得再换条裤子”“衬衫有点脏了”“系条领带比较搭”……最后折腾了将近半个小时,任先生西装革履地和任青下去散步了。
任青早就习惯了任先生的磨蹭劲儿,虽说有时候等得上火,但是时间充足的话还是觉得挺可爱的,而且带着一个干净整齐的老爸出去倍儿有面子。苏情第一次上门拜访的时候,任青在家随口一提,被任先生揪到百货市场帮着挑了一个上午的领带,临近中午也没有满意的,各种嫌弃,再爬六楼累到腿抽筋。
和任先生待在一块的时候,自己的平淡无奇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去哪里呀?”这个方向好像不是日常散步的路线。
任先生沉着地带着女儿继续走:“——菜市场。”
03.
任青问:“老爸,世界上最难办到的事情是什么?”
任先生思考片刻:“心安理得地做着一个普通人。”
“这很难吗?”
“至少我还不能,你也是。”
04.
最近任先生在同事口中,打听出这家超市晚上快打烊的时候蔬果最便宜,八点多进去一看,果真如此,遂喜滋滋地在蔬果区飘来荡去,不一会就提了满满两袋。任青见状力阻:“别啊爸,吃不完的,妈妈会骂你。”任先生努力地和任青拉锯:“可是很新鲜哎,而且芒果明天就可能不降价了。”“那就放下葡萄!”“葡萄晚上用来榨汁喝。”“芹菜总可以吧,家里还有一把呢?”
任先生咧咧嘴,孩子气地笑着说:“让你不好好上课!家里的是西芹,我拿的是欧芹,吊汤专用。”
总之在任青的软磨硬泡之下,终于让他放弃了四五个苹果。为此被任先生絮叨了一路——“苹果好啊,苹果多吃点减肥,你们小姑娘不都在发愁吗。”
任青举手投降。
“你和苏情小伙子还好吗?”回家的路上,任先生试图打听一点女儿的八卦。任青背着他猛翻白眼,堂堂一个营养学教授,怎么整天对这种事上心。任青酝酿了一下,笑着说:“挺好的,苏情很照顾我。”“只是照顾这种程度吗?”探究的眼神让任青不太舒服,“能照顾人已经很好了,有多少女孩的男朋友等着人照顾呢。”“你喜欢他吗?”
“喜欢呀!”完全没有犹豫。
迅速得让任先生怀疑女儿根本没能理解这俩字的含义。
任先生停下了。
任青也停下了。
两个人在仍然萧瑟的寒风里,在忽闪忽灭电路故障的路灯下,大眼瞪小眼,都感觉此时此刻的境况有种荒诞到滑稽之感,任青绷不住先笑了,任先生随上,在路人异样的注视中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回到家,这才感觉暖和多了,任青赶紧给自己和老爸泡了姜糖茶喝,一看手机气温零下温度,明天还有雨夹雪,顿时感慨天有不测风云,幸好苏情明天有比赛没时间定下来约会,不然泡汤了自己要多郁闷。任先生可能是因为教营养学的关系,在养生这方面鸡毛的事儿特别多,喝完姜茶首先烧了热水用木盆泡脚,并邀请任母也去烧一盆。
任母眼皮子也没翻一下,戴着老花镜给他缝袜子上的洞——“我泡,你自己缝如何?”任先生乖巧地闭嘴:“嗳嗳,老婆辛苦了。”
任青钻进屋里不知去鼓捣什么了,平常夫妻俩不经她允许轻易不进去,就算是打扫也先敲门三声,问了:“可以进去没有?”再说,这会不知怎么的任母却有点好奇;“老任,青青缩在屋子里的时候都在干啥?”任先生沉浸在双脚被热水的包围之中,动了动身子:“不知道,只要别是黄赌毒,干什么随她去吧。”
“你这话说的,”任母翻了翻白眼,就不能盼点好?
翻白眼的时候和任青还挺像,任先生咕哝了一声,其他时候倒客客气气跟表姑侄一样。有时候他也在想,妻子和女儿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想来想去发现好像也不能算得上是“问题”,最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实际上大部分时候,任青关在屋里,最多的事就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睁着眼,对着天花板上破损的一角壁纸出神。没什么可称之为“秘密”或“秘密行动”,像她女性朋友一样热衷追番,也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既不是骨子里充满躁动不安、时刻寻求刺激的热血沸腾的女孩,也没啥浪漫伤感的文艺细胞,乍一看像是从九流小说里走出来的女配角,单薄苍白的可怕。
思及此,任青坐起来瞥了一眼书架,也就摆了几本《八十天环游地球》《地表之下的秘密》《飘》之类泛泛无所归类的书,还有化石一般小学买的作文选,新华字典第六版。
她想把那本八十天环游地球重新翻一翻,因为她看完了,但是现在完全不记得是怎么回事。
任青想,曾经拥有过,后来莫名其妙又没了,这种不甘心的时候谁都会有吧。正当她把手伸过去的时候,客厅里任先生的声音慢吞吞地响起来:“老婆,养生讲座什么的就别看了吧,都不准的,而且家里不就有现成。”
好久没回声。
任青翻开第一页,看着前言。
任母又说:“……你不懂的。”
你不懂的。
就这四个字,任青突然就失去了往下看的兴致,洗牌一样翻了翻,放回原处。
平凡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指经济情况差强人意,还是面容寡淡如同一张白纸,还是性格了无生趣?但是想到这个问题的我,离不快乐也就不远了吧。任青翻了个身,目光和桌子的抽屉齐平。里面放着苏情穷游去云南捎回来的一沓明信片,刚开始收到的时候是兴奋过一阵子的,毕竟真的很漂亮,而且远程而来应该很有意义。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是越往后,越觉得和文具店里卖的精致礼品没什么区别,是字面意义上的没有区别,只有人硬往上赋予的意义。
本来就不擅长思考深刻问题,在这么想下去,大脑该烧短路了。
说到底,究竟什么样的平凡才能心甘情愿啊。任青趴在床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
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徒增凄凉。
05.
苏情的机器人比赛很顺利,隔天星期六约会,天气又毒辣了起来,任青被这鬼天气折腾的没脾气,只好套上长至脚踝的印花连衣裙,厚麻布,外面披上开衫。任青破罐子破摔地想,再热开衫一扒就行了,风度什么的都let it go 吧。
苏情喜欢看书,和机械系的专业还不相符,喜欢看文学类的书,莎士比亚等等大师的作品说起来也头头是道,这时候任青就更自在了,虽然不甚了解,但至少省去了寻找话题的精力,一直听苏情说啊说的也挺好。
他们约会一般就是图书馆。
不过今天有点儿奇怪,苏情一反常态拉着任青往新建不久的游乐场跑,抢着买了门票,海盗船过山车一系列项目玩下来任青直想吐,差不多中午了,苏情请她在内部的餐厅吃饭,游乐场的餐厅多坑啊简直是在抢钱,但他还是表示你尽管点,统统我我支付。
任青斟酌了很久,只要了一份烤鳗鱼饭外加绿茶。
从餐厅出来,马不停蹄又被拉上了水上漂流的路,
任青说“让我歇会”,苏情才注意到自己过于紧绷了,遂又买了棉花糖,爆米花等等。直到他准备再买一份冰激凌,任青拦住了他“苏情今天我生理期不能吃生冷的食物”,苏情尴尬地笑了笑。
任青把手抽出来,说找个僻静处好好谈谈吧。
殷勤到这个份上,不是要求婚就是想分手,怎么推测都是后者几率大些。
远离尖叫的榕树林是最理想的谈话场所,许多跟随家庭来热闹的老人,都寻个机会跑出来在树下乘乘凉,靠在树干上还能打个盹。任青看着他:“好了苏情,你说吧,有什么要通知我的事儿?”
苏情踌躇片刻,“任青,我恋爱了。”
……和着跟我交往那不叫谈恋爱啊。任青的神情顿时复杂。
苏情好似明白她在想什么,忙着解释道:“和你感觉的确是在‘谈’恋爱。”
任青懂了,随即问:“对方怎么样?”苏情脸红了红,任青第一天交往就知道,这家伙脸皮薄的很,后来是被自己无底线的调侃暂时压制。现在场景重现,她估摸着是没回旋的余地了。
“和你一个系的?”
“不、不是,中文系的,但是很擅长这方面,动手能力挺强。”
都开始磕巴了,任青叹了口气,看来在看脸之前就先被比下去了。
“人家答应了没有?”
苏情的笑淡下去一点:“我还没说。”
噢,移情别恋之前知道先和现任商量一下,人品还可以,任青不知该笑不该笑,表面上我至少还没被人劈腿不是。
“那你想没想过,如果失败了怎么办。”——可是两头空咯。
苏情有点无奈,“怎么说呢……认识了她的那一刻,我才真的明白了什么叫喜欢。”
任青接着问:“什么叫喜欢呢?”
苏情无言以对。
看起来好解释,实际上怎么说都有漏洞,怎么以前没见过任青这么尖嘴利牙。
再为难人家就是无理取闹了,任青不想在这点上还和很多女生无所区别——让我潇洒一回吧。
“行。”她这么说。
晚上跟着苏情吃了一顿分手饭,四川的担担面,她要了重辣,吃到一半呛得泪流不止。苏情在一边默默地递餐巾纸,任青抿着辣得红肿的嘴唇,感觉嗓子眼有团火在烧,于是喝了一茶壶水。状态不佳,决定速战速决。
照常被苏情骑车子送回家,任青再次要求停在花坛那里:“不必送了,快回去吧,八点了。”苏情一条腿支着地面,短暂停留的姿势:“任青,你之前问我看上你什么,我……”
“停!”任青喝住他。声音有点大,一个拎着两棵白菜的老大爷也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没事,又走了。她听着自己砰砰响的心跳,慢慢说:“我不想知道了,再见。”
忍住没回头,也不知道苏情有没有目送她离开,总之直到关上家门,他没有开口喊住任青,任青也没回头看一眼。她倚在门上,舒了口气。抬头一看,坐在收拾干净的餐厅里,任先生放下了报纸,正在眼镜上方窥视着她。“哎?怎么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任青愣住了。
回头声情并茂地把分手过程重演了一遍,欣然问道:“怎么样,气场还可以吧。”任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你这算是在赌气逞强?”她想了想:“面子上不能输。”
任先生笑了,十分开怀,任青觉得他莫名其妙:“你闺女被人分手了就那么高兴?”“不是不是,想象一下你说话的表情,一定很滑稽。”明明难过的不得了还拼命挤出笑容,苏情能保持镇定还是好的。
任青见他看好戏,失去了分享的兴致,弯腰从竹筐里拿了一个前天晚上买的芒果,“你就笑吧,我进屋去了。”
任先生问她:“经历了一段感情,有什么心得没有?”
“有啊,以后恋爱等到谈婚论嫁了再跟家里讲,免得被嘲笑。”任青没好气地说完,门一关,才想起来水果刀还在茶几上,又拉不下脸来立刻去拿,只得接着垃圾桶徒手扒芒果,手上黄澄澄的满手颜色不说,芒果也坑坑洼洼。
气不过,一口没吃连皮一起扔掉。
我才没有因为分手烦躁呢。
任青拉过被子盖住头。
苏情说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了……那是什么呢?难道我因为分手这么难过还不算喜欢他吗。
等等,任青翻起来,我是难过分手了还是难过对方是苏情?
06.
“不好意思任小姐,”管理层非常抱歉地把她叫到办公室:“由于受到关于您的投诉有三起了,我们商量后决定劝您辞职。操作慢不是大毛病,频频走神结错账就是态度问题了。”
都是事实,任青无话可说。不是自己主动临阵脱逃结果也算满意了。
“考虑到您还是学生,我们建议可以去有营业执照的咖啡厅之类的找一份兼职,时间上也比较宽松……”
清算了一个月的工资,任青在想往哪里花比较好,到高级餐厅大吃一顿挥霍一空,还是分批购买衣服慢慢耗尽,还是就这样,完完全全上缴给任母。
都不是。
任青拿出三十来块看了场电影,二十块吃了顿饱饭,十块打出租回家。明明走上十分钟就能到的路,但就忍不住多花一点,仿佛这样就会驱赶掉那委屈感。
任母先对任青愿意上缴的行为表示了惊讶,然后对她能够全身心投入学习表示宽心,最后决定晚餐叫披萨饮料,却不知道从两年前开始,任青就已经对快餐失去兴趣了。她在外面解决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去吃一碗阳春面了事。
咬着久违的披萨面饼,任青口腔略感油腻,但还是很香,不过已经不是小时候那种——即使胃口不大,也恨不能自己全都吃掉的香了。
任先生大学同学从国外举家迁回故乡,和人家去外面小酌一杯,人家两口女人头对头吃饭,任母撕了一块披萨,说还是吃不惯,到厨房去煮小米南瓜粥了。任青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全都塞下去,说吃饱了不可能的,任母知道她现在的饭量。
任母只字未提她分手的事也是在任青意料之外,她不觉得任先生会完全保密。但是一直闷头苦吃也很难熬,她试着跟任母讲起上午看过的电影,没什么峰回路转的剧情,也不荡气回肠,就是一个女人从六岁到六十岁的故事,有点闷,一百二十五分钟,中间能听到后排打鼾声。
但任青很喜欢,从头看到尾,片尾也没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开。任母低着头喝粥,偶尔回应两句评价,倒也相安无事。
帮着收拾桌子的时候,任母问了一个有点意外的问题:“为什么只拍到六十岁?”任青说:“因为她六十岁癌细胞扩散死了。”这是个半虚构的故事,她猜测应该是经费不够了,但这并不妨碍任青觉得很美。那个活到六十岁就死去的女人,和这部电影本身都很美。
“青青,你要活得久一点。”
“啊,为什么啊,六十岁已经足够了吧。”她想都不愿想象七老八十之后自己脸上那一道一道的皱纹,简直能夹死苍蝇,又老又丑。她暂时还没信心培养出辗轧青春美貌少女的气质。
任母当真在思考这个问题,拿着抹布的手擦着擦着停住了:“总觉得,活下去的话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
毫无根据的预感。
任青过了热衷跟父母顶嘴的年纪了,发自内心地觉着让妈高兴比什么都有价值,便抢过她的活说:“说得对,所以您已经到了可以享福的时候了,请坐。稍后我给你泡茶。”
任母笑得合不拢嘴,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和皱纹混淆在一起。任青发现母亲老了,她笑起来都力不从心,嘴角微微打颤。
“今年体检过了没有?”
“我还没有,你爸弄过了,其他都还好就是血压有点高。不过也到年纪了,稍微注意就没问题。”
任青没话可说了,她总不能说“您也该多多关照自己了,改天去趟医院吧”。气氛慢慢冷了下来,她觉得要么抢到下一个话头,要么赶紧找借口回屋里呆着去,她妈妈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提到苏情。
任母说:“你和小苏最近怎么样,还稳定吗。”
任青两只指头夹起抹布的一角搓来搓去,看着地上的空可乐瓶,可口可乐又设计新的标志,在她看来那些繁复的图案十分多余,最初黑红相间的太极就挺好。
“您是真不知道吗?”她不信告诉了任先生任母还能一无所知。
任母讪笑着,很小心翼翼地说:“我觉着那孩子挺好的,懂事,对你贴心,有点可惜了。”言下之意要不要再争取一下?
任青一时百感交集,她妈妈始终还是对苏情满意的,以前嘴上说着光谈恋爱也不怕耽误学业,实际上可能已经把他当做一脚跨进门的女婿看待了。
任母也颇读过一点书,但像很多五六十年代的女人一样,仍然期待着自己、自己的女儿、孙女、外孙女都能找着个稳当的靠山,后半辈子方可衣食无忧。这不是她的错,吃饱喝足是人最基本的需求。
任青说:“妈妈,别担心,比苏情好的男孩子还会有,你女儿一定能嫁出去的。”二十岁不到就开始谈婚论嫁,这个时代未免太早。她也对独身没什么抵触,但是,母亲,这个角色意味着任青和同龄人都享有权利和义务,就算最终无法达到她的期望,也得尽可能减少这种挫败感。
十月份的尾巴吐着一蓬一篷蒸汽,桐花甜腻馨香的气味如同暗流,一股脑穿过纱窗充盈了这间屋子,空气浓稠起来,缓慢地胶着了。
母亲殷切热烈的目光下,任青落荒而逃。
07.
任青最近开始用一个问题折磨任先生:如果我失业了你们会不会不要我了。
任君答曰:不可能。
“这我就放心了。”任青作松眉状:“不瞒你说,我觉得这学期起码有三科要挂。”
任先生补充:“失业是不可能的。这个年代人口爆炸,刷盘子洗碗也能把自己养活。”
任青大惊失色,不得不开始严肃地思考就业问题,虽说四年一结她爸不太可能像欧美做派一样将之扫地出门,但时时在耳边念叨挤兑肯定是常有的。
到时候人在屋檐下,她不晓得自己是否能受得了这个委屈。
任先生说:“别往侥幸里想。世界上没有好干的活,这年头连妓.女都需要点儿资本才能从众多竞争选手中脱颖而出。”
任青斜睨着他:“你也就敢挑我妈不在的时候。”
任青羡慕她的妈妈,任母究竟修几世福分才能在今生和任先生走到一起,一个人到中年仍然风度翩翩的幽默男子,皮肉虽说稍显松弛,但没啤酒肚,脑门虽说秃了一圈,却外观清爽,靠近还闻见古龙水的气味。
同时,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找伴侣,那任青八成下辈子都别想脱单了——毕竟她自己尚有一堆毛病等待纠正。
唯一的一个男朋友,不,前男友,还被拐走了,末了还说“没和你有过恋爱”。任青头脑简单只好任人宰割,连生气都不知道气他什么。
任先生故曰:你活该单身。
也只有这时候任青才会稍微怀疑一下两人的血缘关系。
任青逮住他问个不停:“爸爸,你和妈妈吵过架吗?”
任先生哪里肯承认,下巴一抬趾高气昂地说:“上茶。”任青乖乖奉上乌龙茶一盏。他喜孜孜地想女儿养这么大至少有这点好处,换成混小子指不定就“切谁稀罕”了。
“怎么可能呢,你爸妈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你妈十九岁给我写的情书为证,什么‘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哎,真肉麻。”言罢两眼简直眯成一条线。
——这口不对心的老先生。
“这和你们吵不吵架没关系。”任青此刻却头脑清醒:“回忆青春待会儿也不迟,先讲讲你们吵架的经历。”
“我和你妈没吵过架!”任先生气结:“你们男女朋友之间闹掰了就期待别人也不顺心,什么扭曲的思想。”
任青悻然道:“若不欲女儿因肠结郁气而亡,请万勿再提此事。”
任先生欣然应允,看了会儿晚报,又对其说:“其实……还真有那么一回。”
任青洗耳恭听。
“却说那正是文革动乱之末期,为父十岁有二,令母正是总角之……”
“你们差那么多吗?”
“你再打岔,领罚去厨房切洋葱。”任先生脸色一沉:“三四岁叫大吗,男人大一点有安全感,你就是没有悟到这点才在苏情身上栽了个跟头。”
任青连声赔不是,她不比任母,任青没老花镜必遭辣目之苦,遂做动作给嘴巴上个拉链以示诚意。
任先生尊名以茗,老长辈给他取了个字叫浩山,任夫人芳名冯绛珠,自是不负众望出落的亭亭玉立,再加上念过不少诗书,自小收获倾慕无数,任先生差点被挤下夫君宝座,对此耿耿于怀数年,至今心有余悸。
任先生突然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最后会是我吗。”
“您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且相貌堂堂玉树临风。”任青尽量捡着好听的给她爸说。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任先生显然受用,而可贵之处便是颇有自知之明:“尽管如此,你妈妈十来岁时还是看我不上眼的,她嫌我文绉绉的没有男子气概……也可能是我发育晚,年近二十还没邻居家十六岁男孩高,体格纤弱爬不得山上不了树。”
“但我自有痴情处,除了你妈哪个小姑娘的手都没牵过,家里回回说亲都被我挡下了。”
任青说:“要是最后我妈没嫁你怎么办,你会出家吗?”
任先生道:“回心转意,结果是必然的。她作风十分开放,十五岁当口谈上第一个男朋友。”
任青嚷嚷:“难以置信!我以为是个老古董来着,我跟男生外出做小组作业她都紧张的不得了。”
任先生转而安慰女儿:“她那是怕了,初恋劈腿,从此收心敛性投入我之怀抱。”
任青神色有异:“唉,原来是趁人之危。”
“任青青……”她爸脸色几经转变,最后叹气:“你要体谅,那个年代是提倡自由恋爱之初,多少人嘴上说着打破一切封建思想,搁自己身上立马就怂了。”
任青不做声了。
任母从未提及这段过去,她沉默而隐忍,待女儿温柔有余威严不足,自觉没有资格对任青的生活指手画脚,所以很多时候都由着她折腾,和别人的妈妈比起来,总是略显不合群。这些任青都看在眼里,却从没研究过原因。
虽然任青功课极之马虎,但认识的人都夸赞她母女俩和睦似友,母亲不摆架子女儿不玩叛逆,任青给她客客气气的,一直都是常态。
可是任青和任母之间自有疙瘩,且根源都尚不可查。
任先生旁观者清,屡次撮合两女缔结亲密关系未果,最终承认他旁人插手无益,遂掌柜甩手乐得逍遥。
这任家和气,却稍嫌寂寥了。
任先生再次打开万能工具——报纸,缓解沉默的尴尬,心想有生之年还能否得见她们母女激动的抱在一起之温馨场面。
“我和苏情之间太客气了,像我妈一样。”任青突然主动提及这段伤情回忆:“和任何人都亲近不起来,除了爸爸你,你离我和妈妈的生活最近,所以你理解我。你明白吗。”
任先生盯着一条招聘广告,装作不当其所言为要事的样子。
“我没有安全感,所以有意无意抵触苏情的靠近。”她承认了。是苏情始乱终弃吗,如果真如苏情所言他感觉累,感觉和任青没有“恋爱”经验,那一定是他一边向任青走,任青一边以相同的速度后退。
任青说:“尽管表面上不承认,但我心里也觉得不能耽误他。爸,我真是个胆小鬼。”
“人取之不尽的是贪婪,永远缺乏的是安全感,并非只此你一人。”任先生终于发话了:“别固步自封。”
“可是晚了。”她掩面,肩膀耸动。
“你后悔了吗?”
“后悔了。”
“那还不晚。”任先生说:“你妈妈还在等着你,你是她的孩子,她永远不会转身离开。”
“妈妈会原谅我吗?”
任先生笑了:“她还在等着你原谅她。”
任青破涕为笑。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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