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到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个哥和我们那一块儿的邻居们。我们去那个哥家里面吃饭,在他家院子里摆了好几桌,我去得迟了,他们都停下来看着我,随后招招手,说我怎么来那么晚,然后推着我坐下吃饭。突然有点感慨世事变迁。
梦里一切跟小时候一样,那个哥家里也是和以前一样,还没有大门,弯弯扭扭的小土路直直扭到那块大石头面前,那是他家栓牛的地方。路两旁是绿绿蓊蓊的不知名植物。
随着大石头往前,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面光滑开阔的院子。北面是堂屋,南面是矮矮的围墙,那棵高高的核桃树浓荫匝地,整个矮墙被笼罩在浓荫里,影子随着风摇摇晃晃。东面开了个口,一条羊肠小道过去便是菜园子,小道上嵌着砖,踩着砖头进去,便是方方正正的几畦呈“田”字的地,种着翠色的四季青,水灵的小葱,密匝匝的芫荽,浓绿的薄荷,肥壮的韭菜……
他家以前是我们那一块孩子的聚居地。院子够阔,没大门,最关键,他家大人不在!我们在他家院子里疯跑,在他家玩捉迷藏,摘他家路两旁的植物玩过家家。他爸爸我得叫外公,妈妈又叫姑妈,(农村奇奇怪怪的辈分哈哈)他比我大两岁,有时候我叫他哥,有时候直呼其名。
他妈妈很开心我们在他家玩,因为他们不在家,怕我那个哥没玩伴孤独。小时候我们那一块的孩子经常到处去玩,用土话叫做“野满山丘”地玩。爬山摘花,下河摸鱼样样干过,最后在哪家玩到日落西山就在哪家吃饭。等到星星出来了,大人们就打着手电筒送我们回家,邻里之间,走几步路便到了。
过年是最热闹不过的了,除夕夜做饭那天,他来我家摘根葱,我去他家拔头蒜。这家今年淘藕了,要给邻居们送几根!那家今年砍的菜肥嫩,给邻居们抱几棵!
等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陆陆续续地响起,挨家挨户就开始封门吃年夜饭了,总觉得空气里都飘着似有若无的饭菜香味。总觉得过日子不就这样,简简单单,快快乐乐,锅碗瓢盆交织起一出别样的江湖,没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灿烂繁盛,却有着人间烟火的小滋小味。
除夕说着封门,然而第二天……瓜子花生饮料,橘子荸荠糕点,扑克桌子人,那可是样样不少!有时可以摆几桌,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打牌,聊天。我们小孩各个穿着鲜亮衣服,一会追逐嬉闹,一会拿着压岁钱去大礼堂买狼牙土豆,炸串烤肠,一派和乐融融……
连通我们几户人家的是条陡斜的坡,坡朝右边和下边开叉,右边住着两户人家,隔着一条公路对过去是一户人家,坡底有一棵浓荫如盖的大树,我们叫它“老母猪树”,树下有两个方方正正的石头,磨得很光滑,是我们聊天和纳凉的休憩处。正左是我家,正右是发小家,往右一蜿蜒,又蜿蜒出好几户人家。
一到雨天,这条路便泥泞不堪,一经商讨,邻居们决定把这条路给搞起来!说干就干,第一件事,就是砍了那棵占据我们童年大半回忆的“老母猪树”。
那会我们上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不等,每天,大人们修路,换着人家搅拌沙灰,换着人家吃饭。今天我家供饭,明天你家供饭,如是轮流。
那段时间很快乐,一是每天都可以和小伙伴们一桌吃饭,二是,百家饭真的好吃,各家口味不尽相同!每天晚上,妈妈都会告诉我第二天该去哪家吃饭。
第二天一放学,就伙同发小一块儿去那位邻居家里吃饭。男人高谈阔论地喝酒,女人堆坐着聊育儿心经,孩子们说着学校里的八卦玩笑。等饭菜冷了几次,日头稍减,我们又哄笑着散场了,大人干活,孩子上学。等那条泥巴路穿上坚硬的水泥外套时,一切回到原点,各忙各家事去了。
一年夏天,村里电网改造,停电停了足足一个月。我们的晚自习也宣告停止。于是我们又开始“野满山丘”起来了。晚上残阳烧透半边天,我们去摘校园里的缅桂带回家,只消一朵,那香味便很上头,从你鼻腔钻到你的头发缝里,到处弥漫着缅桂的气息。
玩累了他们便来我家,我家那会有沼气,靠着那盏灯比别家明亮些。大人们打牌,我们收集烛泪,搓灯芯,再给制出形状不一的新蜡烛来,这是那一次停电最大的收获。
我们有时去一个同学家,她是独生子女,每次去她妈妈都很高兴,给我们做一些小吃,还给我们西瓜解渴。她爸爸是四川的,教我们川话,还给我们讲他的家乡趣闻,我们学着他说话,他瞪着胡子哈哈大笑。
每每怀念那个夏天,都是氤氲着缅桂味的,也是我吃过最多西瓜的夏天,那也是没有电但我们仍然可以过得很充实的夏天。
初中某一年,那个坡最下边的那个“四奶奶”去世了,年仅50多岁。她的丈夫好几年前就死了,改嫁了一个,那个男人和她吵嚷了一场,卷着一些钱走了。她得了癌症,痛苦挣扎了近一年,全身萎缩瘫痪,耳聋眼瞎不能语,死亡对她简直一种恩赐。
她女儿早已出嫁,儿子叫小五,年纪还没到可以支撑整个家庭的时候,长得又瘦又矮,性格内向怯弱。她家亲戚在知道她死亡的时候,闭门谢绝我那个小叔叔登门,生怕要找他们借钱,但是那个小叔叔只是想去“赶人”。(所谓“赶人”就是父母死后,儿子去给亲戚报丧,报丧时拿着杖,给亲人下跪,亲人给红糖)最终被他亲叔叔拒之门外,而他亲叔是一名德高望重的老师。
最后,是一位什么大伯带着他一家一家报丧的。邻居们串门说起这件事,不成想,原来大家都已经默默准备好了钱,“借”给了那个小叔叔。
那是我见过最寒碜的丧礼,来人很少,前前后后帮忙的都是我们那一块的女人,抬棺的是我们那一块儿的男人。桌上没多少荤,一碗扣肉,一碗蛋饺,一碗排骨汤,一碗青菜。我们几户邻居坐一起,没人吃肉,默契地捡着青菜吃。
后来,再说起这个事,男人们笑着说“抬棺回来累死了,看肉都眼冒金星了,但是又怕他家亲戚笑话小五,硬生生没敢动!”我的邻居们,身体力行地给我上了一课,什么叫做最纯粹的善良,他们胸无点墨,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但是他们那颗金子般的心比那个斯文的老师高尚百倍!
再后来,高中,我们学校一个月放一次完整的假,我很少回家。也很少见到邻居们了,那一次回家,我正在厨房做饭,看到一个平时不是很多话的邻居下坡走去,我们相互笑了一下。
第二个周,发小和我说“某某她爸死了,就在昨天。”那个人,就是那个邻居,我骇然,从小到大我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就那一天我们还相互笑了一下。他是我爸和发小爸爸的同事,确切地说,我们那一块儿甚至半个村的男人几乎都是同事。
村子附近有煤矿,几口煤矿几乎养活了一个村。我爸他们那个是直属于政府的,还有很多黑煤矿,我们叫“窑子”。不论是国家的还是私人的,危险系数都比很多很多工作高。死人、瓦斯爆炸不说常见,倒不是没有。爸爸的一些同事就是这么死去的,赔偿金几十万到最高一百万不等,买断了他们的前生后世。从前觉得那些人离我们很遥远,但是那个邻居的死让我头皮发麻,突然觉得死亡离我们很近。
我和发小说了一句“真恐怖啊。”然后话题戛然而止,因为我们的父亲也从事同样的工作,我的眼泪差点收不住,发小也低着头,我想此刻,我们心情一样。
那个邻居死了,我们不知道他的葬礼如何。只是听说每天邻居亲戚的妇女都会轮流去安慰他的妻子;听说他古稀之年的老父亲为他据理力争,最终获取一百多万的补偿费和几万的葬礼费用,老父亲把钱给了他妻子,让她好好生活;听说他算过命的,命里说他就该有这种劫难……后来我很少很少见到他的妻子和孩子了。
高三那一年,传来了所有煤矿禁止开采的声音。那些黑煤窑一个接一个倒闭。只剩下我爸他们那个最大的煤矿还在苟延残喘。
这场拉锯战持续到了大一那一年才彻底宣告结束,所有煤矿全部封锁了。那是我爸和他几十年的同事们用命拼来的明天,小时候我爸爸每天都是头戴矿灯,煤灰染黑了脸才回家。总有前仆后继的年轻人折在那个诱人的煤矿里,轻则一身伤,重则断命。
或许对千千万万家庭来说,工作时天天警惕着命是一件滑稽的事情,但是对我们来说,命,是我们最珍贵的东西。
爸爸,大伯,姑父,邻居,几乎都在煤矿。大家辛辛苦苦卖命几十载,好不容易换来上涨的工资和职位,好不容易盼望着退休拿不菲退休金。但是一切的一切从来不遂人愿,那个写着“某某煤矿公司”的鎏金牌子最终在风中褪色,我的爸爸妈妈步入中年,还背井离乡重新踏上找工作的路程。每每想到,心都很痛。
还记得最后那个晚上,我爸爸拿着一摞钱回家,拿着那个记得密密麻麻的账本,给他的队友们清算工资,吃了一顿饭,中年的他们各自惆怅着迷茫的未来。然后那个账本被永远锁在了抽屉。
之后,我们一年才能见一次面。只有过年,散在风雨里的邻居们才终于又聚在了一起。父母在顷刻间苍老,我们在顷刻间长大。也因为很难再见,于是每一次重聚都更加难能可贵。
我们会聚集在我家院里烧烤,喝酒,打牌。在月亮下聊天。很默契地,我们从来不聊工作,不聊你过得好不好这种话。我们只会打趣“你怎么还不找对象!”
去年我们坐在一起缅怀童年,说“唉,为啥子现在都不兴串门了?”那个哥说“现在家家户户竖起高高的大门,都认不得人在不在家,以前,我都直接走进去的哈哈。”
每次离开,那个哥都会送我一程,他每次都说“你回来时,要记住有我和你堂哥,有事找我们。”最后,我们又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各奔天涯,虽然我们在大城市的浪潮中各自艰难地求生,但是大城市的浪潮永远淹没不了小山村热气腾腾的烟火。
“时光的河如海流,最后我们分头走,没有哪个路口,会永远地停留……”小山村无力承载我们了,但希望最后的最后,我们还能在同一座城市做邻居。你们就像是钢筋混凝土里生长出来的花,就像是路转楼丛忽现的青青韭菜,像是冷冰冰大城市里突然闻见的夹杂着柴火味的蒜苔炒腊肉。其他人来了又去,只有你们是去了又来,希望我们都能趟过浪潮。
去年中秋故乡的月 百度网盘里找到的家乡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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