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玲跟何力约好晚上在她那里吃火锅。那天六月二十五号,二人确认恋爱关系的五周年纪念日,值得一场简单的庆祝仪式。
下午,他们正在楼下超市里挑选火锅底料,风玲的手机震动了,房东打来电话说出租给她的房子要卖出去了,这个月的房租刚好也到期了,这两天就搬走吧。风玲挂掉电话说火锅不吃了,她找房子去。
大学毕业后,风玲就租下这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位于老城区,房子破旧,租金比较低。她在那里住了五年了。她以为自己会一直住下去,直到何力把她娶走,搬进他们未来的新房。
“搬我那里,咱俩一起住。”何力说。他住的房子也是租来的,城中村的一个小标间,也是在老城区。
“你这是趁火打劫。”
“别人认识五天都能住一块去,我们都在一起五年了。”
“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不一样。不结婚,我是不会跟你住在一起的。”
“我们结婚吧?”
“不买房,怎么结婚?”
何力不再说话。毕业以来,在社会上四处碰壁的同时,他总结出几条宝贵的经验,其中一条:让对方不再说话的最好方式就是你先闭嘴。沉默减少争吵。
何力的父母都在小县城里当中学老师,工作一辈子也攒下了些许的积蓄。他们大学毕业时,家里出钱付百分之三十的首付买个房并不吃力,可他就不愿向父母开口。
现在,Z城的房价从七千一平米涨到一万七一平米,以后还会无止境地涨下去。一想到这些,风玲的心中就大雪茫茫的。
六月的最后一天,风玲在罗马假日小区找到了一套合租的房子。两室一厅,她住次卧。住在主卧的是房子的主人——一个穿绿军装的老头。老头七十多岁,瘦高个儿,驼背,皮肤很白,不正常的浮白,像鸡蛋壳里的那层卵膜。绿军装上挂满荣誉勋章,红的黄的,群星闪耀。
“您都参加过哪些战役?”何力问老头。
“对越自卫反击战,听过吧?”老人撸起裤腿指着小腿肚上的一块儿黑疤说,“这里,挨过枪子的,就是这里。”
“英雄啊!英勇奋战功勋卓著,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您这一辈的革命英雄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我女朋友的水电费能不能免了?”
水电费可以免,但得负责倒生活垃圾。房租押一付三,一月一千块钱。
卧室的面积不大,朝南,一整天都能见到太阳光,除了一张双人床,还有一盏落地台灯、一张梳妆台、一个布衣柜、一袭印有紫罗兰的窗帘。梳妆台镜框上重重叠叠地粘着双眼皮贴,布衣柜里扔着一只紫色高跟鞋。风玲还在床底下还清扫出一只撕了口的杜蕾斯。老人说这间卧室之前是他的女儿住的。
2.
星期六不用上班,何力牵着风玲的手沿着马路在法桐树下走啊走。压马路是他们最常用的约会方式之一,方便快捷,经济实惠,清新浪漫。只是今天实在太热了,树荫下也得有三十七八度,风玲不住地用手帕纸擦着脸上的汗,免得胡了妆。
经过一家售楼部,风玲说:“里面装有空调,肯定凉快。”
“你一个人进去,我在这里等你。”
“生气了?”
“没。”
风玲一个人走进售楼部。三个立式空调,阴冷阴冷的。售楼小姐热情地讲着楼盘的区位优势,学区房,双地铁,还有一条地铁线2020年就通了,将来孩子上学特别方便,学校跟家只有一座花园的距离。
风玲仔细询问首付比例和贷款方式,好像她正打算买房似的。临走时,她还在售楼小姐那里留下手机号码。
何力在风玲刚进售楼部时就离开了。他确实生气了。
风玲一个人回到热腾腾的人行道上。不远处,一只粉色气球在公交车、小轿车、电动车、自行车的车轮之间跳来跳去,像是一个跟家人走丢的的孩子,在马路上乱闯乱撞。
风玲想把这只气球从车轮里救出来,可车太多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车轮的裹挟中越跳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3.
第二天,风玲没有出门,懒懒地躺在床上听手机里下载的歌。王菲的歌,单曲循环。
没没有蜡烛就不用勉强庆祝
没没想到答案就不用寻找题目
没没有退路那我也不要散步
没没人去仰慕那我就继续忙碌
老头也没有出门。此刻他正坐在沙发上吃一块芝麻酥饼,牙齿掉光了,嘴巴无声地蠕动着,绿军装胸口位置粘了许多碎屑。
老头身上有股老人味。人老了都会有这种味道,每天都清洗身子的老人也会有,洗不掉的。风铃对这种味道特别敏感,因为它意味着死亡。小时候,奶奶疼她,可她却不敢跟奶奶睡一张床,就因为害怕闻到这个味儿。
王菲的歌继续播放。
有一点帮助就可以对谁倾诉
有一个人保护就不用自我保护
有一点满足就准备如何结束
有一点点领悟就可以往后回顾
风铃隐约想起一件事情:每天半夜十二点左右,老头都要出去一趟。应该是每天。一天夜里,她被白天喝的一袋雀巢咖啡折腾得睡不着觉,她听见老人趿着拖鞋出门了。大约二十分钟后才回来。之后,好几个晚上,大概同一时间,老头都要出去一趟。
神秘的老头,神秘的孤独的老头,神秘的孤独的可怜的老头,一把年纪了还做着英雄梦不愿醒。对越自卫反击战,想象力真丰富。古玩城有卖勋章的,军装呢?花了不少钱吧。跟真的一样。他真的把它当成真的了。
一次,风铃下班回来刚好看见他蹲在洗手间里洗那身军装。(他终于舍得把它脱下了,脱掉军装的老头像一个用纸剪成的小人。)他小心翼翼地揉搓着领口,就像一位新娘在洗她心爱的婚纱。他真的把它当成真的了。
4.
三个月后,何力打电话让风玲晚上不要出去,他来找她。这次冷战僵持了将近一百天,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持续最长的一次。每次冷战都像是一次分开旅行,这一次算是一场长途跋涉。风玲很想知道这些日子何力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很想念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想念他。
下班后,风玲在卫生间里洗热水澡。冲干净身子后,她打开窗户透气。卫生间里的水汽逐渐散去,墙上粘着的那面镜子逐渐清晰起来。她连忙用浴巾裹住身体。她不敢看,不敢看一丝不挂的自己。因为这样做是羞耻而罪恶的。
这种感觉可以追溯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一天,班里有人传言说班长收到一封情书,写信人是严风玲。那封信根本不是风玲写的,风玲也根本没喜欢过班长。可是,他拿着那封情书让男生们看后又让女生们看,说这就是严风玲给他写情书。很快,整个学校都知道了。大家都笑话她,女生追男生,严风玲真不要脸。
后来,风玲想其实当时比对一下笔迹很容易就可以证明那封信不是她写的。可她当时怎么没想到向同学们去证明自己呢。她被吓傻了,只知道哭。
晚上,睡觉的时候,妈妈忽然对她说:“女的最重要的就是那层膜,丢了就不值钱了。”
这是妈妈第一次对女儿进行的性教育,也是唯一一次。
滑稽的是,风玲当时根本不懂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后来,她慢慢明白了膜是什么意思,不值钱又是什么意思。
她在逐渐理解这句话的同时,也接受了它。成长过程中,她将之作为金科玉律来遵守,自爱成了她最重要的价值观。
这些年,她跟何力之间再亲密的接触仅限于拉手亲吻而已。她能坚持下来,也多亏了他的理解、容忍和成全。
何力是尊重她,珍惜她的。她心里都明白。
风玲在卧室里换上了新买的黑色内衣,又在手腕和耳根处涂抹了一些名字叫毒药香水。她的脸颊泛红,心神不宁。她很想念何力。想念又黏又稠。她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岁了,像只熟烂的桃子。青春快要耗尽了,她还是完整的她自个儿。
何力给风玲买了一条项链,缀着一个小巧的十字架。风玲对铁过敏,可当何力给她戴项链时,她还是欢喜的。何力扣好搭扣,低下头吻她的脖子。
“你真香。”何力喃喃地说。他的嘴唇顺着睡衣领口往下移动。风玲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了,那种羞耻的罪恶的感觉又来了。
何力停了下来,说:“你要是没想好就算了。”
“我想好了,你继续吧。”
“算了。”
何力离开后,风玲才发现自己的脖子开始痒了,接触项链的位置已经起了几个小红疙瘩。风玲忍不住地用手去抓,抓破了,疼起来。疼痛感让风玲变得清醒起来。何力走了。风玲还是舍不得将项链取下来。
5.
一天早餐,风玲去上班,走到小区门口,听见一位保洁大姐跟门卫的聊天。
“今天扫了,明天又冒出来了。你们看门的就不会管管?”
“都是三更半夜趁人不注意扔到这里的,怎么管?”
他们说的是门口扔的这些卡片,印着丰乳肥臀的性感女郎,写着“保健按摩”“方便快捷”“保管您爽”的卡片。
房东老头半夜十二点出门,原来就是为了捡一张“性感女郎”。
晚上睡觉时,风玲上总觉得卧室的房门没有关紧,反复推了推,确定门已经反锁牢固才安心躺下。
四点多的时候风玲醒来一次,看看时间还早,又睡着了。隐隐约约地,她在梦中看见老头拿着一张卡片亲啊亲,口水都沾到卡片上了。再仔细看,卡片上印着她毕业时穿学士服拍的那张照片。这时,咚的一声响,风玲从床上猛地坐起来。起风了,窗户被吹开了。
风玲找到手机,拨通何力的号码,无人接听。他们好久没有联系了。每次冷战都这样。风玲不担心,她相信何力还是会来找她,之前一直都是这样的。他来找她,两人之间会有一些生分,客客气气的,生怕再说错什么话惹对方生气。这没关系,因为很快两个人就会恢复到正常的情侣之间的状态。偌大的城市,他们像彼此窗前的月光,互相取暖,互相给个光亮。
6.
何力结婚了,消息是从他们的同学丹阳那里得到的。
一天,风玲跟丹阳打电话说:“这次何力真沉得住气,这么久没给我打电话。其实我已经原谅他了,本来我就没生他的气,不怪他。”
“你们这次到底因为什么闹别扭呢?”
“说不清。也不知道他最近忙些什么?”
“何力结婚了,国庆节的时候。”
跟何力结婚的也是Z大的,学艺术的,挺漂亮的。婚礼在教堂 里举行的,因为女方家信仰耶稣。毕业之后,在Z城留下来的同学就那么几个,何力给丹阳发了请柬,请她作为男方的人去捧场。丹阳说一直没有告诉风玲是怕她难过,毕竟,他们曾那么相爱。
风玲说:“我不难过。”
风玲挂掉电话后,头皮有点痒,该洗头发了,干脆去剪剪头发。剪个刘海二十五块钱。
回到卧室,她把床单抽下来,扔到洗衣机里清洗。枕巾看起来也有点脏了。洗衣机暂停,枕巾也扔进去。
窗台上落满灰尘,还有一摊鸟粪。风玲抽出几张湿巾擦拭窗台。湿巾真是好东西,能擦手,擦鞋,擦包,擦鸟粪。
窗台擦干净了,风玲又抽出两张湿巾擦拭梳妆台。湿巾真是好东西,能擦手,擦鞋,擦包,擦鸟粪,擦梳妆台。
还能擦什么呢?地板。风玲跪在地板上,一寸一寸地擦起来。一包湿巾抽完了,地板还没擦干净。她又用自己擦脸的白毛巾擦起来。
黄昏降临时,地板终于擦干净了。可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仔细打量着房间,一定还有不洁的地方等着被她整理干净。最后,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对的,她该洗澡了。
7.
风玲用了三个多小时搓洗自己的身体,搓得满身通红。
洗完澡后,她光着身子站在镜子前大胆地看着自己。没什么感觉。没有羞耻,没有罪恶,没有美,也没有丑,就像在马路上看一个行人一样。
房东老头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机开着,《新闻联播》的重播。
她推醒老人,说:“明天我要搬走了,这个月的房租我交过了,不用退了。”
“嗯,好,我知道了。”
“那些卡片,卡片上的电话,您拨通过吗?”
“什么卡片?”
“门口扔的卡片啊,您不是每晚都去捡吗?今晚别去了,没意思。您太孤独了,我陪陪您。我刚洗过澡,看,我的头发都还湿漉漉的呢,卧室里的床单也是刚换的,地板我也擦得明晃晃的,您要不要试试?保管您爽。”
8.
第二天,风铃离开了Z城。
半年后,她结婚了,跟一个平凡无奇的男人在一个小县城里过着平凡无奇的生活。
小县城的房价不贵,又不限购,风玲跟男人买了三套房,房本上写的都是她一个人的名字。她把其中两套房子租了出去,房租收得很少。
她现在过得挺好的。
网友评论
还记得刚入班时,你写得一篇文章,被点评的,很惊艳,在主页找了找,没发现。
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