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怪来也
这是民国四年某个炎热夏日的上午时分。一顶四人夫小轿从观音山南麓振武楼游移而出，随行的持枪卫队兵士足有三四十人，前后左右的围绕得密不透风的样子，远远望去，简直像是众人把这顶轿子拥将起来而不需肩扛手抬了。
振武楼，便是鼎鼎大名广东将军龙济光的公馆，与振武上将军署对面相望。对袁世凯大总统而言，龙济光就是他的“南疆柱石”，镇压革命党人闹革命，广东是一个主战场，龙济光着实卖了大力，另外，广西的陆荣廷还得靠他防备，云南的唐继尧还得靠他牵制，所以特加荣宠；“二十一条”闹得沸沸扬扬，反对的人多如牛毛，支持的寥若晨星，龙济光就是那星子中极亮的一颗，不只是暗中支持而已，竟要搞出声势，电请袁世凯提灯庆祝。这样的奴才，既能保家卫国，又能曲意逢迎，真真正正暖了老袁的心坎儿，不加衔晋阶，授几枚勋章什么的，也怪对不住龙将军的一片赤胆忠心呐。
看这前呼后拥的阵势，威风凛凛，怕是龙王出了龙宫了。
龙济光督粤多年，横征暴敛，贩烟开赌，纵兵淫掠，杀戮党人，无所不为。激起了广大人民的无比义愤，广东各派力量在孙中山护国旗帜下纷起讨伐。中华革命党人在广州组织了敢死队、炸弹队，不断地兴风作浪，活像孙猴子将定海神针轮转如飞，把个龙王的龙宫搅得是摇摇晃晃，不得安宁。龙济光自知在粤与民结怨甚深，党人必欲先除之而后快，因而行踪诡秘，深居简出。
但外面的情况他也不是不清楚的。广东境内连日大雨，西、北、东三江江水暴涨，“各县冲决基围，坍塌房屋，掩毙人畜，损害田禾，不可胜计”。作为广州屏障的北江大堤石角围、永丰围相继崩溃，广州市随即被淹浸，西关、河南较低之地，水深至门楣乃至淹没屋顶，死人塌屋，不计其数。前日恰又收到因十三行街商民避水居楼上，午炊失慎造成火灾，正值狂风暴雨，火苗随着漂在水上的浮油，顺河而下，延烧至荣阳、同兴、同文、普济等25条街，各街水深一二米，自来水、电灯、电话不能正常供应和运转，交通瘫痪，无从积极组织救火，惨声四起。这一切变故，让一省之官长感到心乱如麻。
实际灾情为轻，他是深恐这局势一乱，带得民心漂浮，革命党怕又要借机煽动暴乱起事了。颜启汉关于匪人的那些话，他并未深信。但未雨绸缪，又本是他的职责所系。想起袁总统“严加防缉，而杜祸萌”的谆谆嘱托和自己立下“殚诚竭虑，力保治安”的誓言，他就再也坐不住了，必须亲临督查才保心安。他以为这个时候，水火交融之际，革命党人或许是会放松窥伺。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先到胞兄广惠镇守使龙觐光的寓宅走一趟。
从观音山振武楼，到胞兄的寓所，有一条路直接贯通，途中须经过大石街。因靠近山区，地势较高，这条路没有受到水灾的影响，路况不成问题，至于选择抬轿而放弃乘车，一是担心过于招摇，二是路面过窄，条件不允许。
大石街上有一处积厚坊。积厚坊是一处闹市，饭馆茶馆烟馆，都有那么两三家，倒腾鱼肉、调料、蔬菜水果的大小商贩，也此起彼伏地吆喝着。这已是集市的后半程，天气变得有些炎热，顾客却不见有一早凉爽时那样多了。
“哎哎，这位大哥，你的水果鲜不鲜呀？”街上一个穿灰布长衫的人从路边一个水果摊档中取出了一支水果，拿在手中摆弄。
摊档对面的小贩，停止了叫卖，大声回答：“老板，当然鲜啰，不然取一支尝一尝啦！”
灰布长衫抬头注视摊档对面这个三十多岁年纪，身量粗壮、肤色黝黑、满面堆笑的水果贩，流露出一种狐疑的眼神，喃喃道：“你是要我尝一尝，你不怕我尝完了不买嘛？这可是亏本的买卖呀，别人没有做的，偏偏你肯做这样的傻事？——别是诓骗人的罢？待我吃掉了，又要我掏银元。算了算了，我不敢买了，不敢买了！”说完，把手里的水果向摊档里一扔，转身就走。
“这位老板，我可从不诓骗主顾，老板——”
长衫人头也不回地向远处去了，水果小贩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摊档旁边一个卖菜的老太把话都听在耳里，此时看到主顾走远了，忍不住要替水果小贩说几句话，“细路，我听到你们讲话。这种人啊，疑神疑鬼的，莫名其妙，准是个神经病。我在这条街上，见到你摆摊档已经半年了，咱们小商贩实在不容易，你绝对不是他说的那样人，想开些，别计较。”
“多谢！多谢！”水果小贩不无感激地朝卖菜老太直点头。随后将水果重新摆弄了几下，然后面无表情地又向长衫人消失的街口眺望了一阵。
其实，发生这种事情，在这个水果小贩的心里面，却丝毫不以为意，卖得出去卖不出去水果，一天能有多少收成，这在他，都不是问题。他的心底里，有两个最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第一个，什么时候才能遇到大名鼎鼎的龙济光将军。第二个，他深藏在水果摊档里的那个又黑又大又重的铁秤锤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发挥作用。这两个问题，在他心底，埋藏了至少半年。他摆弄水果，不是要给水果造型，是想将秤锤掩盖严实。他眺望街口，不是反省对待顾客的态度，是想看看他的目标是否出现。
皇天不负有心人果然是一句至理名言。就在水果小贩抬眼望去的街口，出现了一大队人马。他的心里燃起了些许希望。
能听得到街口那边的人群开始喧闹，看得到人们像是被赶逐开来，不断朝街道两边聚拢，渐渐地，那队伍走近了些，是数十个持枪兵士捍卫一乘小轿过街，气势汹汹的样子。这种阵势绝不常见，水果小贩内心很快警醒起来。
待得轿子更近些，他隔了纱帘模糊辨认，坐轿者身材魁梧。恰巧街上莫名吹来一阵风，将纱帘掀起一角，倏忽露出了龙济光将军的面貌外形。说时迟那时快，水果小贩从容取出秤锤形炸弹向小轿投掷出去，但听得“轰——”的一声巨响，烟尘四起。
土制炸弹爆炸的杀伤力巨大，龙济光卫队顿时大乱，死伤的很多兵士都倒伏在地上，有的毫不动弹，有的在呻吟呼救。
水果小贩投掷炸弹后，立即趁乱钻入人群中逃走。
而那水果摊档却依然静静摆在街边，终被置之不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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