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当然是我老爸。他没上过学,一生受尽磨难。却乐观向上,从不困难低头。他话语不多,但有坚强不屈的性格。他会种庄稼。会农村的各种手艺,是我人生的榜样。
1
农村种红薯是在麦收前后,先把地整好,捜成垅沟,挑来很多红薯苗,在垅脊上按照株距挖一个小坑,小心的插入红薯苗,用瓢浇水后填土培实。开始两三天,红薯苗很不高兴,叶也蔫了,杆也弯了,好像无了生机。可几天后它却神奇的生长起来,而且越长越旺。直至秋天结出丰硕的果实。
我老爸是村里红薯床的掌门。红薯床就是培育红薯苗的地方。先挖一个几十米长、十多米宽的土坑,砌好火炉和散热烟道,经过平整,把木屑、碎玉米秸秆和玉米芯的混合料铺在上面,放置精心挑选用作种子的红薯,再用混合料埋住红薯,浇水湿润,上面覆盖帘子。红薯就慢慢发芽了。
这期间,他就负责烧火,浇水,量红薯床的温度。他就像是一个科研人员,精心照料这些小家伙。先是拱出小芽,继而慢慢长大,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绿油油的叶子长满了红薯床。有时我放学后就来找他,跑前跑后,帮他烧火,给红薯床浇水。趁他不注意,扒开小苗,摸出一个红薯,揪掉苗苗,偷偷啃着吃,可惜不好吃。
因为他培育的红薯苗质量好,品质过硬,甚至外村的人也来买红薯苗。每年这个季节村里都会叫他来打理红薯床。
2
老爸对牲口有感情,也对使唤牲口有感觉。生产队运输货物都是用快牲口(马、骡子),犁地耙地用慢牲口(牛)。
记得有一次他带我出车。任务是用马车是往城里送棉花包。棉花包是机器加工好的,大约是长两米宽一米、厚五十公分的大包,马车装的高高的。老爸把我抱上车,坐在花包上,解开刹车缰绳,跳上马车,把鞭一扬,轻轻的在马背上一撩,“得儿”一声,几匹马就撒开蹄子开工干活了。
我坐在高高的马车上,望着两边的景物在慢慢的向后退去,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像在做梦。他则把鞭子打得啪啪响,却鞭鞭打在空中,没有落在马身上。只听“得儿”、“吁”、“梢”、“嗷吁”,老爸像唱歌一样,驾驭着马车,我简直看呆了,原来赶马车这么好玩。
到了地方,他从车上跳下来,一手拿鞭,一手拿着刹车绳,徐徐前行。停车了,他又麻利的拉紧缰绳,在刹车杆上连套两个绳结。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老练,又是那么悄无声息,毫无雕琢之痕。
回去的路上,几位赶车把式都埋怨我老爸车子走的太慢,不舍的用鞭狠抽牲口,叫它们走的快一点。他只是笑笑。
生产队有马房,每天下班后,所有的牲口都要归置到这里,由专人饲养。那一段时间,很多人反映牲口瘦了,干活没劲,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故。
有人在饲料里暗中投放了几个钢针,有两头牛吃了以后死掉了,虽然几经调查,没有结果,但是饲养员是必须要换掉的。大家理所当然的推荐了我老爸。于是,他一干就是好多年。
每天晚上,我都在马房写作业,听老爸和其他人在聊天。半夜醒来还见他给牲口槽里添草加料,然后用拌草棍从这头拌到那头,牛、马和骡子则兴致勃勃的吃着草,不时会打一个响鼻,刷刷刷的吃草声在静谧的深夜里异常美妙。我也习惯了马房的生活,感觉在这里睡觉特别香。
3
下粉条是他最喜欢的事,也是我们村手艺最好的人之一。
下粉条用的是红薯粉。每年霜降以后,地里的红薯便被刨出来了。一部分分到各家农户,留下来的用机器打碎,去渣,过滤,沉淀,然后用一块白白的布,四角用绳子扎好挂起来,把汁液灌进去。一边灌一边还要摇一摇,一直到白布撑起来,里边形成了上方下园的固体,看起来很像是石膏。
长长的绳子绷的紧紧的,下面兜了一个圆圆的、肉肉的东西十分可爱。
在大队部里一排排挂几十这样的物体,在秋日的阳光里,异常威武,好看。
就这样,要晒上一两个月才能干透。
一进入三九天,就到了下粉条的时候了。那时候每个村都要下粉条。我们村下粉条的地方在大队部。在屋里垒好锅台,放上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大锅。再准备很多烧锅的花柴(棉花杆),摆放整齐。
把秋天做好的红薯粉捣碎,用最细的箩过滤掉里面的细渣,倒进一个半米高的缸里,我们叫半截缸。半截缸要放到一个高台子上,手伸进去刚刚好用上劲。
老爸是下粉条的好手,每年都少不了他。
把红薯粉像和面一样弄好是个技术活儿,四个人围着缸,每个人左手扶住缸沿,右手伸进粉里,稍一停顿,“嗨”一声,同时从下向上用力,缸里的红薯粉便整体像一个顺时针打转转的孩子,跳起来又坐下,四个人同时把手抽回来又叉进去。“嗨”一声,整块粉团又高兴的向前蹦一下。
四个人弯腰又直起,弯腰又直起,整齐划一的动作,专注沉着的表情,随着嗨声持续一二十分钟。红薯粉被揉的又白又胖又软和,像一个吹起来的气球。
最后一道工序是勾芡,这是真正的技术活。勾芡或多或少都下不好粉条,必须刚刚好。
下粉条用的是铁瓢,半葫芦状,但是比一般的瓢要大,长长的把儿,下边有很多像马奶子葡萄一样大小的小孔。
火点着了,水烧开了,一切就绪。只见掌瓢师傅左手执瓢,右手伸进缸里,手腕轻轻旋转,一大块白嫩的粉团就乖乖的丢进瓢里,师傅轻轻把表面拍平,然后用右手握拳对着瓢沿敲击,只见瓢底马上拱出一堆白白的小脑袋,快速向下方坠落,随着坠落,圆圆的脑袋后面越变越细,像一群蝌蚪拖着长长的尾巴。
只见师傅果断的从瓢底把蝌蚪连根抹掉,然后轻轻一顿,迅速靠近大锅,左右手配合,下出又细又长的粉条。
按照分工,有人用半米长的筷子把煮熟的粉条划拉到锅边,哧溜一下,粉条乖乖的钻进下边的大盆里,有人早已拿着一个木杆,蹲在盆边,胳膊柔柔的伸进盆里,又非常优雅的,把粉条捞出挂在杆上,一杆挂满,有人接过来,端着粉条踏着小碎步,挂在场院里。
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屋里屋外来回跑着,看着,增添了热闹的气氛。其实,我们心里最盼望的是,大人们捞起短短的粉条头,塞到我们嘴里,热乎乎的,吃起来美美的。
其实,粉条最好吃的时候,是半夜粉条粘在一起,要结冰还没有结冰的时候,从架子上拿下一绺,剥开,放盐和醋拌匀,吃到嘴里,又软和又筋道,回味无穷。
那时候我经常无端熬夜,为的就是等老爸回来,半夜能带回一块黏黏的粉条块。
4
他不仅是一个好的庄稼把式,还是我眼里最好的匠人。家里盖了好几个房子,除了打地基、上房顶需要请人外,从垒石头、砌砖,垛墙到全套的屋顶木工活儿,都是靠自己完成。然后找来木头做好门窗安装上,再把里外墙抹光,我们就可以高高兴兴的搬进去了。自己盖房子自己住,别提心里有多滋润了。而且很多家具都是老爸自己做的。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到父亲和哥哥在屋里烧了一堆火,神神秘秘的在鼓捣什么东西。到最后他们居然做成了一个袖珍柳圈椅子。那把椅子只有五六岁的孩子坐上去正合适。我抢了一个,每次回家我都坐上去,吃饭也要把椅子背过去坐着吃,别人要抢我的柳圈椅子,我立马就跟他急眼。
他后来又做了几个小椅子,邻居和朋友来我家串门,无不惊奇万分,非要坐在小椅子上说话聊天,可是有的时候,要走了,屁股却卡在里面出不来。老爸说 “弄不掉,你就带走吧。” 大家都笑了。
5
记得在我三四岁的时候,老爸在一个长长的木工板凳上刨木头,我在满地的刨花里玩耍。依稀记得,我用绳子拉着一个老爸给我制造的木头小车绕着老爸转圈,兴致勃勃。旁边一个姓徐的奶奶无意间“唉”的一声叹气,引起了我的好奇。
“她为什么出长气?”
他笑笑没有说话。
“小子哎,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为啥了。” 奶奶说。
只是,几十年过去了,我见证了生活带来的苦难,磨练,欢乐和幸福,却未曾见过他有过些许的颓废、叹气和情绪低落,没有,一次也没有。
在我们这个落后的农村,孩子八九个,几乎是赤贫的家里,吃穿用度都是极端困难的事,我见到的老爸,永远是坚韧不拔,乐观向上的,甚至连眉头也没见他皱一下。我们没有见过老爸老妈吵过架,也没有见过他训斥过我们。有了这样不怒自威的带头人,我们家里始终充满了欢乐,充满了幸福。
记得那年我从外地回家探亲,该回程工作了,却因为道路泥泞,无法前往火车站,他套好小马车,叫我坐上去,用鞭梢轻撩马背,小马车在泥泞中欢快的前行。很多骑自行车的人则因为泥土太粘,无法骑行,无奈只好背起车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泞中跋涉。
到了火车站和他告别,我手提旅行包向火车站走去。回头望望,他还在那里。一手拿鞭,一手牵着缰绳,身板直直的,站在马车的旁边。那匹老马一声不响,默默的陪着他。我离老远向老爸招了招手,叫他回去,一转身,自己的眼睛倒有点湿润了。
父亲雕塑般的身影从此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
老爸七十多岁的时候生病住院,做了一个小手术,大概是因为医生的失误,引起了感染,高烧40.1度,我急得直想哭。因为我平时发烧38度就感觉身上疼痛难以忍受。
他脸烧的红红的,却没有半点慌张和痛苦:“扶我起来,我喝点水就好了。” 那种坚韧和平静,不是随便可以做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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