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她

作者: 星辰非昨夜 | 来源:发表于2023-02-15 17:51 被阅读0次

    【 郑重声明 :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茵的婚礼

    今天是茵姐大婚的日子,老实说,我并不是很祝福。

    茵姐坐在大红喜床上,那红色鲜得很,有点刺目。两个伴娘局促地站在旁边,一动不动,活像两只僵硬的木偶人。

    我站在门口,望了她一会儿,拿了包烟出去,外面抽烟的人很多,烟味真大,呛得我嗓子疼。

    妗子今天穿的鲜亮,容光焕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迎来了第二春。妗子当然高兴,男方出手阔绰,主动提出给她买一座养老的房子,在城里,交通便利,四通八达,妗子做老本行也顺溜,于是就急不可耐地将女儿嫁掉,像等不及的妓子一样。

    这场婚事茵姐是不能反抗的,母亲的后半生就靠在她身上。当然,我也很想尽快长大,告诉妗子还有我,可现实将我打入地狱,城里的房,彩礼,像一座大山压在头上,在厚重的金钱面前,再傲气的人都要低头,况且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男高中生。

    婚礼的前天晚上,茵姐哭了大半夜,隔着薄薄的门板,我能听见。我想带她走,可我知道她不会同意,妗子也不会同意。

    这使我想起了,我的那只小鼠,多可爱的一只小鼠,就那样被投入水中,挣扎着,溺毙。

    婚礼正常进行,男方显然很重视,虽是二婚,场面依旧盛大。到处都是喜气的贴纸和喜庆的面容,他们笑着,她们羡慕着,悲伤的嘴脸在此刻格格不入,我注意到她。是江烟,她也来了。

    “阿遇,你要带茵姐走吗?”江烟来到我身边,她无人能看见,除了我。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来话,因为我知道江烟不让,她是咒语,加诸在我身上的噩梦。从那天晚上,她出现之后,就再也没消失,她无疑是第二个“茵姐”。

    妗子是一个弄堂婆,在巷子里给人看相。我父亲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母亲受不了穷日子,跟别的男人跑了。于是,我只能跟着妗子,尽管她脾气阴晴不定,喜欢体罚我和茵姐。

    茵姐是妗子的女儿,我表姐,我们一起长大,她从小就护着我,大概我对她产生了一种依恋的情结。

    除夕夜那天,外面下了雨,风呜咽着,灯早早熄灭,估计是断电了。我这人胆小,怕黑,怕鬼。茵姐和我在家,我不自觉就去找她。

    我已经十四岁了,不适合和茵姐睡在一起,但是那天晚上,茵姐突然抱着我,我有一种冲动。我不敢动,怕暴露,怕她异样的眼光。事实上,也就那天起,江烟出现了,她长得和茵姐一模一样,像双生花。江烟比茵姐恶毒多了 有时候,我觉得江烟是茵姐的反面,是茵姐的投影。人总有正反两面的,像我在茵姐面前,是乖弟弟,在江烟面前,是一个男人。

    男方在外面接亲,门口守着几个我们玩得来的朋友,他们在刁难男方,我看见那个有些秃顶的男人,急得冒细汗,脑门锃亮,像涂了层油光。我想,茵姐的后半生早在她出生时,就被姑婆定了,烦躁像一把火焰,灼得我胃疼。

    我捂着肚子,靠在门房上,江烟冷眼看着,我知道她永远都这样,她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自己。

    “隋遇,隋遇,该你背茵姐上轿啦。”大木头喊我,他音色浑厚,嘹亮,我没少打趣他,以后做歌唱家。但是这个时候,我宁愿消失,我不想看见红色,听见红色,触摸红色,红在今天成了禁忌,至少在我这。

    大木头接连叫了几遍,我只能拖着身子过去。胃还在翻滚,里面像有什么东西呼啸着要冲出去,我想若是它冲破胃囊出来,我胃里的肠子,血流一地,那这婚礼还能进行吗?那场面要有多壮观,茵姐会不会惊慌?我能趁机让它带走茵姐吗?

    “阿遇,我…心里高兴呢,赶快背我上轿哩。”茵姐红着眼走来,她穿嫁衣真美,可她的话却像一把利剑,将我捅个对穿。

    茵姐真轻,轻飘飘的,我不废什么力气,就背起来了。

    男方雇了人抬轿,这种老式的中式婚礼,很费钱,大红花轿摇摇晃晃,抬轿的四个人,我们很陌生,大概是男方在哪里雇的吧。他们抬着茵姐走出这条小巷。

    这条小巷,臭水沟味被掩盖,青石板砖抹得干干净净,灰旧的墙壁被刷上白漆,上面贴着“喜”字。往日走过的路,变得平坦,干净。

    我站在巷子外,目送着花轿远去,一如我年少的时光,慢慢从体内抽走,活力也在流失。人终归是要长大的,可我的成长却要以失去茵姐为代价,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砸烂花轿,抢回茵姐,告诉她“没关系的,还有我。”

    勇气只存在于永恒的瞬间,而这想法也一样。我是一个懦夫,我一直清楚。

    2

    少年心事

    我叫隋遇,在一个下雨的夜里出生,也在下雨的夜里被抛弃,我的父亲,我没有任何印象,大概他只贡献了荒唐的一夜,是哪年哪月哪日,这谁知道呢?然后他死了,死在了去工地的路上,突发的脑死亡,神仙也救不了。我的母亲,应该是一位温婉过头而无情的女子,不然也不会在我不满五岁时,就跟别人跑了。这其实不重要,我们之间仅剩一层薄得透明的亲缘关系。

    大概在我五岁时,妗子决定领养我,因为她们家没男丁。在我仅有的印象里,那应当是个夏天,男人们光着膀子聊天,女人们穿着宽大的衣袖,挽起来,露出白生生的手臂。她们聚在巷子里唯一空间大的一棵老树底下,东长西短,鸡毛蒜皮。妗子用她瘦小的胳膊提着我,走过那条小巷,女人像是发现新东西,个个惊奇地围上来。泔水从巷子过道里流出,蝇虫扰乱,她们好似没有察觉,亦或是早已习惯。

    我那时懵懂地察觉到,我有一种吸引女人的潜质。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我以后遇到的所有女孩或者成熟的女人,她们都用一种充满怜惜或是迷恋的眼神看着我,许是我悲惨的经历引得她们母性大发。女孩子都是敏感又多疑的生物,她们格外能共情,并且很快能和不太熟悉的同性打成一片,只要她们拥有某个共同的经历,话题。

    妗子把我扔在家里,让茵姐看着我,妗子说,“这就是你弟弟,以后就是你的靠山。”

    茵姐也才十二岁,正是豆蔻年华,不知事的年纪。不过,她那时在内心深处就坚定地认为要好好护着我,疼我。这也为何我说,我总能使一些女孩母爱泛滥。

    我直到七岁时才上小学,没上学的那两年,我就只待在烟熏缭绕的屋子里,妗子在弄堂给人看相,那时她神乎鬼怪,算命姻缘极准,方圆十里的人对其讳莫如深。总之,人们那时很尊敬她,连带着我到哪里都有小嫂子塞糖吃,麦芽糖黏糊糊的,差点粘掉门牙。

    下雨天,小巷子里积水很深,我们住在这不免深受其害,我穿着高高的木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茵姐就拉着我,一起等妗子的客人走光,我们才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饭。妗子蒸得包子一绝,刚出笼的包子蒸腾的雾气将人影淹没,这时我不用担心妗子的脸色,趁着雾气朝她呲牙。浓浓的香气,薄薄皮裹着肉馅,我的胃在欢悦,我想全天下最幸福的事也不过如此了。

    雨还在下,巷子里的巴儿狗不知道躲在哪,我探头向外看,天色黯淡,昏黄的灯影里妗子拿着筷子嘟囔着,包子咸了,蒸笼一会阿遇去洗,哎咦,阿遇好好坐着吃饭,真不让人省心。我缩了缩脖子坐回来,茵姐在一旁安静地用筷子戳了戳包子。我有点不安,我总疑心那夜色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救救我的孩子,许姨,许姨,开开门呐。”木门被拍得嘎吱嘎吱作响,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声传来,妗子拿着筷子的手一抖,掉了。

    妗子那瘦小的身子像毛猴般飞快,赶紧窜过去开门。门外一个女人,湿漉漉的,脸被雨水浸得发白,衣袖,裤管沾满了泥,一只脚蜷缩在地上,她怀里抱着一个被子包着的东西,抱得死死的。她像见了救星一样,抓着妗子的衣袖,颤抖着嘴唇,口中喃喃道:“救救我的孩子。”

    妗子连忙将她拽进来,安抚着让她撒手。她像是回过神来,连忙把怀里的东西小心地抱出,那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那孩子小脸青白,眼球突出,茵姐吓得“啊”一声,赶紧回头并捂住我的眼。我没害怕,但我不想把茵姐的手拿开,便只好从缝隙中看了。

    妗子以前在北方的乡下做过赤脚医生,看病这点她还是在行的。她仔细检查了一番,说这是被什么脏东西沾上了。那女人大骇,哭丧着脸说,早知道就不让文文去上香,唉,他老舅糊涂啊。妗子皱眉让她停下,别嚷嚷。那女人止住声,虔诚地望着妗子,用的是她求神拜佛时的表情,严肃而庄重。

    妗子让茵姐去拿东西,我自觉去拿一张破布单子,摊在地上,这是她向来的规矩,那时年少无知,只能照说照做,从未想过问为什么。妗子掐着那小孩的嘴唇下方,让他坐在破布上。那孩子的母亲抚着他,茵姐也把东西准备好了,一个看不出年代的瓷碗装满了清水,一双黑筷子,一张黄纸,妗子开始‘’作法‘’。我们都敬畏地看着,如何施展“法术”,如何念念有词。妗子用筷子沾了沾碗里的清水,把黄纸盖在碗上,筷子上的水滴在黄纸上一滴,这滴水圆润而饱满,在昏黄的灯火下发射出奇异的光。

    妗子一边用筷子敲击着碗,一边手指一张一收,嘴里念叨着什么古怪的咒语。清脆的敲击声,低低的喃喃声,敬畏的女人,两个围着的无知的孩子,碗里折射出奇异的白光,组合成神秘而诡怪的画面,这画面像一副平面的壁画,但它却传出声音,这声音一直传到外界,和风雨一起消散在天地间。

    三天后,那夜里狼狈的女人拖着那个孩子,掂了两袋咸鸭蛋和一些腊肠来看妗子。她们来时,我和茵姐在玩捉迷藏,这是一种极其朴实无华而又充满乐趣的游戏。

    那个女人和妗子闲扯了几句,说我和茵姐真是活泼好动的孩子,她们家文文就安安静静的,不爱说话。那个小男孩,瞅着他娘,表情很不乐意。

    我没想过和那个叫文文的小男孩交朋友,至少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我很不喜欢他,或许是他有我没有的东西,比如娘的爱。

    妗子和那个女人聊着就谈到了上学的问题,这时我七岁,茵姐十四。我们都早已过了上学的最佳年纪,而妗子也似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几天后的清晨,妗子突然感慨,转眼间阿遇就七岁了,人都说考学有出息,不如让阿遇上学吧,就跟着那个张家孩子。妗子是如何考虑的,我全然不关心,我知道我要和茵姐分开了,就好像织网上的蝇虫,挣扎无果后,选择面对命运。谁知妗子说干就干,立即联系了附近的小学,把我塞进去了,而茵姐则去了附近的织坊,给人家踩缝纫机。我问过茵姐累不累,她说挺好玩的,我立即升起了羡慕之情,彼时我被每周的课堂测试弄得焦头烂额。

    二庙小学没什么好说的,大栅门,铁栏杆,一个戴着‘’老花镜‘’的黑瘦小哥,在门口当保安,我那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陈四眼”。当然,我们只敢在私下偷偷叫他,还当心他听见找老师告状,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陈四眼”像是那种在背后煽风点火,打小报告的人。

    靠近大门右侧有一片茂密的竹林,趁着陈四眼在小屋喝茶的空隙,冲进去,跑一段路,尽管地上杂草丛生,坑坑洼洼。竹林的尽头,是一个小买部,里面的东西就是我们全力以赴的渴望。

    我们从要手从栅栏的缝隙中穿过,才能拿到东西,有时东西太大,卡在那里,活像拔了毛的鸡,什么神气也没了,有时被陈四眼发现,报给老师,便只得被批一顿,然后站在教室门外面壁思过。所以,这种冒险的活动需要运气与时机,而我运气一向不错,从来没被逮到过。

    人总是念旧的,在回忆往昔时,总爱过滤痛苦和悲伤,留下欢乐与美好。比如,我从不说二庙小学带给我的痛苦,因为那没有意义。

    张文潇那时没长开,又生了一场大病,瘦瘦小小的,小脸还白,跟我走在一起,像极了我妹。于是,我逢人就说,看,这就是我那弱不禁风的张妹妹。然后,张文潇就记小本本,作业不给我抄,我只得哄他。直到后来,我也没见过如此记仇又小性子的男生。

    我们都像追太阳的少年,跟着光和热跑,跑到筋疲力竭,什么也没捞到。二庙一中,在二庙小学的对面,它们之间只跨越了一个马路,近的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还是熟面孔。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考上的,稀里糊涂填了志愿,稀里糊涂中学时光就这么过去了。

    我初中那会超级迷恋科幻世界,杂志期刊本本不落,除了把妗子给的零花钱用光,甚至茵姐也偷偷补贴我。逃离地球,憧憬外太空,海侵时代,人类都长出了腮……

    总之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这些充满想象力的东西陪我度过了许多个难眠的夜晚。

    张文潇跟我不一样,他喜欢洛尔伽,波德莱尔,以及海子。他总要在晚自习时,无病呻吟一番,我听不得这些酸诗,一脚踹去,便拉开了两人“世界大战”的序幕。打闹是常事,我最害怕他要和我冷战,连续几天不说话,我真的忍不住,所以最后都是我先道歉,这样我更觉得张文潇娘们兮兮,一点也没男子气概。

    自古多情是书生,刚上初中没多久,张文潇就找到了他的梦中情人,艺术繆斯,隔壁的班长琳。一整个夏天,他像打鸡血似的写了无数首情诗。

    初夏的日头不算毒辣,尤其是到了夜晚,凉风习习,很是舒爽。张文潇拿着作文从外边回来,一直走神,老班写的优秀批语看都不看,扔书桌里。我疑心他受了啥刺激,连忙拿出作文,前后仔细看了看,没问题,发挥依旧出色。

    “老张,你这是发哪门子神经,还双手托腮,你以为自己是个美少女吗?”

    “隋遇,别说话,你都不知道我今天多么快乐。”

    “恶心,你这表情像流氓,不,发春的猫更适合。”

    “是呀,我爱情的春天要来了吗?”

    “醒醒,现在是大夏天,看看外面的日头好吗?”

    “隋遇,你不懂,我今天遇见到我的女神,今晚我要为她写诗。”

    面对单相思的男人,我无话可说,尽量打听是哪个“幸运姑娘”,没想到对方是隔壁班的“小辣椒”,琳,一个脾气火辣的姑娘。

    张文潇忙着追女孩,自然没空理我。何况我并不想当别人的爱情保安,这几日下学,我一个人走。

    大木头这个朋友还真是一场意外。大木头是个外号,他本名叫木泽,很雅致的名字,堪比张文潇。大木头他爸是开垃圾厂的,掌管好几个厂子,忙不过来,便让他儿子帮忙照看。

    每临期末,我班级都要卖一次垃圾,用过的书本,烂纸箱,塑料瓶之类的,能卖的都卖掉。我们班卖垃圾的活交给我了,她们一致认为我嘴皮子利索,定能卖个好价钱。我非常不认同这话,但我无法反驳。

    大木头开了个三轮车,红色的,拉风又骚包。他额头凸出,偏偏是左右凸出,中间凹陷,像两个牛角,我心里笑他是大角魔王。那时他一无所知,呲着一嘴牙花子,说,小屁孩谁让你来卖的?这让我很恼火,他也没比我大到哪里去。我当即回他,爱要不要。嘿,你这小孩脾气还挺大,他从车上下来,打包着垃圾,没搭理我。日头很烈,恨不得把大地上的东西晒干,脱水。塑料瓶被他踩得咯吱作响,压好,上称,递钱,一气呵成。

    我慌乱而朦胧的青春,就在这书本和着塑料瓶,旧纸箱中一起卖出,换成一叠皱巴巴的纸币,然后全班一人一个雪糕。雪糕化了,包装纸丢进垃圾桶,垃圾桶是它最后的归宿。这是我和大木头的初识,那时谁都不服谁,谁都比谁叛逆。

    3

    岁月流金

    初二的冬天,没有雪,但这座城很湿润,是那种小雨珠环绕在身边的感觉。从屋子里出去,外界依旧朦胧,这湿润的雾气像顽皮的孩子,它总爱粘在你脸上,衣服上,手上,凝结成一串水珠滑落,它在你鞋子下尖叫,消失。小巷子里更是雾气缭绕,不知道的以为这在大山深处传说中的仙境。

    我一般不上学校里的晚自习,大概7、8点钟就从张文潇家里出来,我俩打赌谁输年关谁给压岁钱,这是唯一能激起我学习的动力了。张文潇家的狗目送着我离去,少了白日显现的雾气在夜晚格外迷人,昏黄的灯火下,前进的方向也迷散在雾气中,小巷子里没人,爱说爱闹的大妈嫌天冷也不出来,她们估计都围着炉子取暖,烤火。

    这个点茵姐估计做好饭了,又香又浓的鸡蛋花面在脑海中勾着我的馋虫,这么想着我加快了脚步。月亮被雾气遮得严实,没有一丝亮光撒下,离张文潇家不远的草丛里呜呜咽咽夹杂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那声音细小而微弱,一时间我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了。慢慢地走近,那声音大了点。我大喝道,谁在那?似稻草般干枯的人影窜出,他跑得飞快,像一只样貌滑稽的猴子,没有回头。那草丛里还有人,我忍住心中的害怕,念叨着妖魔鬼怪快离开,扒开草丛,是一个女孩。她躺在地上,下身殷红,衣不蔽体,像残缺的月亮。我将她裹起来往肩上背时,她拼命挣扎,我说,哥哥带你回家,别怕。她停下挣扎,任我把她背回去。

    生命有时很轻,很小,她在我背上发抖,是一个小女孩,我忍住心中的愤恨,天杀的畜牲!

    民警在外面和妗子,女孩的家属说着话。茵姐从咋天晚上我把女孩背回来时就不对劲,她看小女孩,不停地掉泪,还把我赶出去,和女孩说着安慰之语。邻居大姨说,这不是民警第一次上门,早在我还没来,茵姐七岁时这种事情早已发生。

    那晚逃跑的人没抓到,听来的民警说,是一个惯犯,猥亵幼童,好几次都让他跑了。我冲过拽住他的袖子,告诉他,我记住了他的样貌。负责画人像的师傅很专业,歹徒的样貌张贴在街头巷尾的电线杆上,木泽和我最心急,我知道他是爱妹心切,恨死那个禽兽。我是因为邻居大姨的话,心乱如麻,也狠死了那个畜牲。

    小女孩是木泽的妹妹,叫木雅,才七岁。木泽知道这件事后,要拿刀去砍了那个畜牲。我支持他的决定,可大人们不让我们胡来,他们说要绳之于法,眼前人却没找到。有时,我觉得这个世界是割裂的,大人们一半,孩子们一半,我们活在各自的世界里,讲着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妄想两个世界中的人互相理解。

    我和木泽,正是在那次悲痛的事件中建立了友谊,我们守着共同的秘密,靠在一起痛哭,哭自己无能为力,哭世界不公平。那时候天真,少年人轻狂自傲,总以为自己就是世界,没想到现实先给我们沉重一击。

    张文潇追求未果,他这样的类型很不得班长琳的欢心,几乎一夜之间,我们都像被命运抛弃的孩子,在灰暗的世界里奔跑,没有尽头,没有黎明。

    这个冬天看起来诸事不顺,唯一令人安慰的是今年不用去守墓。我不知道那座偏僻的墓是谁长眠于此? 只是庆幸不用吹一晚上的冷风,至于害不害怕,没人问过。

    妗子可能不知道我怕黑,怕鬼的毛病,但守墓这件事却是我来这个家,唯一不能任性,无法推卸的使命。我曾问过妗子他是谁?姑婆没有回答。

    中考之后,我们像放飞的鸟,断线的风筝,刹不住自由的心。张文潇说,他想骑单车去西藏,看看洁白的雪山,蔚蓝的天空以及纯美的草原。大木头笑他是个理想主义的“傻瓜”,脑子里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张文潇从老树上跳下,把《孤独与沉思》拍在大角脸上说,有些人活着好像死了。大角恼羞成怒,扒着张文潇的袖子,说他俩要比划比划,哥今儿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男人。我捂着肚子笑到弯腰,他们俩还在那争口舌之胜,没有一个先动手。

    老树扎根这里不知道多久了,静静地看着少年人笑闹着,仿佛它也感受到青春张扬的活力,叶子慢悠悠地摇晃,像是在应和,也像是一位年长老人温和的目光。

    张文潇没有去西藏,他跟着妈妈回了苏州,那里是他母亲生长的地方,总要带着孩子回去一趟。大木头继续帮着老爹打理垃圾厂,似乎所有人都有归处,除了我。

    弄堂生意又好了起来,家里难以言喻的目光,神秘的微笑,让我心神不宁,妗子当然不会管这些,这可都是她的“大客户”。茵姐依旧在纺织厂上班,她学会很多种绣法,厂子里天天加班加点干活,自然没空理我。

    于是我学着张文潇,天天往书坊里钻,没过几日,便生出一种无聊透不如死去的想法。妗子又在给人看相,我回去时,她正拉着一个妇人的手,说她家女儿只要管得严,定能考上大学之类的云云。这话我听无数遍了,每次都有用,从那乐不可支的脸上看出,果然人们都喜欢听好话,喜欢皆大欢喜,团团圆圆,至于那些腐烂,肮脏的事都埋在地下,抛之脑后。

    几天后,那个妇人又来了,我记得她嘴角有颗痣,姑婆让我叫她柳姨。柳姨这次是来替大女儿还童的,她说,女儿一生下来就是童女,得养到十八岁还童后,才能出嫁,这期间不准跟男人牵扯,不准结婚,不能碰花,也不能穿红戴绿。我问她要是犯规,会怎样?柳姨说会得怪病。她说这话时,离我极近,口中呼出热气喷在我脸上,一时间我寒毛直竖,不知是被谁吓得。

    妗子的生意太过神秘,我不好过问,便只浅显懂得一些,不过我这时认为是封建迷信罢了。其实想来迷信不迷信,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我们一家人靠这吃饭。

    4

    真挚的声音

    秋日里的天气,不热也不冷。大木头忙着收垃圾,老张忙着重新追求班长琳,原因无它,我们几个考上了同一所中学。缘分如此,是呀,我们都是命运河流里的小鱼儿罢了,总也逃不出,跳不出。

    笔尖转着圈圈,窗外的叶子一片片凋落,这个季节是属于死亡的。我不再期待事情会有转机,谁知道下个路口会碰见什么,车祸亦或是爱情。说来可笑,我向来惧怕一切不安定,不平衡的东西,却唯独对待爱情,情有独钟。

    这使我无发避免地想到妗子,她是一个缺爱的女人,极度渴望金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来填补空虚的内心。当然,这要叫妗子听见,她那双浑浊中闪着精光的眼,准要恶狠狠地盯着你,就像软体动物滑过手腕,吐着芯子,“混小子,你懂什么?没娘养得。”之类的难听话语。

    其实从她干瘪的外表下也能看出,这一切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好使某个空虚的内心好受点。

    课代表又在催作业,我向来不喜欢写作业,这次也不例外。我央求后座的韩小眉,让她帮我抄抄,她红着脸答应了。趁着没人注意,我偷偷溜出去了。学校的墙很好翻,至少对我来说,只要想没有过不去的。

    日光很强,日光也很暖,我在街道上闲逛几圈,银杏树青青黄黄,叶子落在脸上,痒痒的。此时,我什么也不想,只是困倦了。

    一只脚还没迈进大门,妗子和茵姐的谈话迫使我把脚收回,轻轻蹲在墙角偷听。我知道这样很不道德,但她们谈话的关键词触动了我。

    妗子那极富特色的嗓音像是在刮痧,茵茵,娘的意思是给你还了童子,该着急寻好人家了。"

    ‘’娘,我不想那么早嫁掉……"

    ‘’肯定要留你一段时间的,你爹死得早,好不容易把你养大,想抱小外孙。"

    ‘’我,我在纺织厂上班挺好的,阿遇也长大了,再说…"茵姐的话还没说完,妗子就打断了她。

    ‘’就是为阿遇着想,他将来上大学,娶媳妇,还不得你当姐姐的操心,哎,毕竟你们不是亲生姊妹,不管也行。"

    ‘’娘,我怎么会不管阿遇!"

    ‘’我还不是担心你,将来没人依靠,像你娘我一样谋苦差事,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又让惧怕。"

    ‘’我不怕,娘,咱们靠自己的双手劳动,哪里要怕别人说?"

    茵姐和妗子还在说什么,我已听不清了。她们的话让我尝到苦涩的滋味,原来茵姐到了嫁人的年龄,我却没成长到保护她的年纪。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没开口向茵姐提过这件事。有时在茵姐回家,我也在家的日子里,我望着她那双日渐忧郁的眼睛,消瘦的身材,说不出来一句话。

    茵姐定婚了,妗子没有和我透露过这件事,亦或是她某天下午不经意间讲过,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

    男方以前结过婚,老婆病死了,留两个孩子,家里很有钱,不然妗子也不会答应。

    我没问茵姐愿不愿意,我知道她说的一定是我不愿听的答案。临近茵姐定婚那两天,我失魂落魄,说不出是难受还是悲哀,反正不快乐是真的。张文潇还在添油加醋,用他失败的追求经历安慰我,末了他还越加坚定和班长琳在一起的决心。我和大木头都很钦佩他的痴情,难得老张家出了个痴情种子。

    爱情太短,而遗忘太长。我忘了是哪首诗,总之听到张文潇在我面前念叨过。这句话突然很应景,茵姐穿着红色旗袍,挽着那个男人的手出现在定婚宴上,来往的宾客驻足,他们都鼓掌,夸赞。我突然想逃离。

    5

    遥远的她

    茵姐婚事当天,我喝得烂醉。尽管我没成年,那些劝酒的人也不在乎。

    酒席散去,我躺在老房子里的摇椅上,以前这是妗子的专座,现在这椅子属于我。头顶的月亮,云层吞吃了大半,它就这样撒下点盐似的光,晶亮又雪白。

    我直勾勾地盯着上方的月亮看,想把它盯出一个洞,穿起来,送给茵姐当锁链戴。茵姐,对了,茵姐在哪,可能在别人的床上气喘吁吁。没关系,这不重要。还有妗子,呵,妗子在城中的大房子里,她躺在柔软的床上,不知道是否和睡在硬板床上一样地安详。

    今天晚上,她们会看月亮吗?她们会念我吗?或许会,或许不会。月亮寂静,夜晚寂静,静得只剩下我一个人沉重的呼吸声,风呜咽的声音,以及深处低低的呢喃。

    ……

    “茵姐离你很远,可能你这辈子也见不到她了。”

    “怎么会?只要你愿意,可以去她家看她。”

    “那你该以什么身份?弟弟?别搞笑了。”

    “只要你想,什么都可以。”

    “再来不及,她就要死了!”

    “谁?谁要死?她(他)为什么要死?”

    摇椅正对着银杏树,上面的叶子掉在我脸上,痒得我连打两个喷嚏。

    一觉醒来,我头疼的厉害,果然酒喝多了,容易做噩梦,这不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充斥在脑子里。我使劲晃了晃脑子,想把藏在其中不易察觉的哀伤,无力和怜悯甩掉。

    “隋遇,起床,赶紧出来。”

    大木头来接我上学了,他有一辆自行车,后座经常不是载我就是载他那些所谓的女人们。

    “行啊,隋遇,这课还上不?”

    “几点了?你想逃课啊?”

    “10点半了,老子不喊你,你不去是吧。”大木头就是这样,他夸张的肢体动作加上嘹亮的声音,我一度觉得他不去演话剧,可惜了。

    空气中又传来他的声音“哎,什么叫我想逃课?别给我搁这装了。”

    “我知道,今天不去了。”我对学校一向不是很上心,我知道成绩也就那样,不会变动多少,大木头更不用担心,他可以回去继承垃圾厂。

    大木头载着我,去我们的共同基地,一个非常简陋的屋子,却是我们仨用破烂木板,垃圾箱子,破旧东西拼装成的。屋子建成那天,我们开了几箱啤酒,庆贺喜迁新居。

    当时“大才子”张文潇还拽了几句酸诗,要我说,一句话概括多好: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这个意义上的基地,像战后大本营,任何一个人打仗输了,都可以在此发泄。

    大木头知道我心里难受,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想在人前露怯,即使是兄弟面前。我拍了拍他的肩,“酒都准备好了,不喝不给面啊。”

    “那是那是,可惜老张没来。”

    “他没这福气。”

    在这间滑稽的甚至说不上是房子的房子里,我闻着墙壁散发出清凉的像雨后泥土的腥味,再次醉得一塌糊涂。

    记不清是怎么回去的,我只记得大木头像老妈子一样给我收拾好。

    我在人群中大喊大叫,毫不在意,可苦了大木头,他骂骂咧咧地驮着我,尽量忽视那些陌生的奇怪的眼光。

    大木头把我扶上床,盖着被子之前,不,或者早在我醉意没上来之前,我脑海中就浮动着一个深层的现实的问题:茵姐成了我的遥远的她。

    这个问题像蜉蝣一样飘在晃水的表面,直到我再次醉时,剥开了它神秘的纱衣。原来纱衣之下的东西并没有多么美好,当我立即觉醒了这一认知,它使我充满了喜悦,这不是肤浅的喜悦,而是一种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喜悦,这种喜悦的情感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下一次我遇见了她。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遥远的她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mqtuk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