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27)

作者: 梓人 | 来源:发表于2017-09-28 07:38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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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衣衣

    27  学习

    我浑身酸痛,如散架了一般。我用手指揉搓着眼睛,把里面的水汽挤干。

    “对不起,马蒂。”恩斯特拍着我的肩膀,愧疚道。

    “这不能怪你,恩尼。”我把恩斯特的手从肩上拉下来,“要说,我应该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救不了他。”

    “可他差一点就在我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走了。”

    “你我都知道,这种情况是经常发生的。他的身体太弱了,已不可能发出任何求救信号,就是我坐在这儿,也可能发生同样的事。”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说是他叫你来的。”

    “是的,恩尼,你能相信吗?是他们叫我来的,他或者是主。”我看着病床上的他,嘴角露出笑容。

    见我微笑,还是真正的幸福的、由衷的微笑,恩斯特很是诧异。

    我也不明白自己此时为什么会微笑,我真的感到幸福。我跟他之间已不再是那个如水晶般,美丽而脆弱的世界。我和他有了一种联系,神秘的,可靠的,受到主的祝福,超过友谊,超越爱情。它就像空气,无形却真实存在,当阳光如同上帝之手将它抚摸时,它就会显现出耀目、梦幻的七色彩虹。

    “恩尼,前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看见他一身戎装,还佩戴着铁十字勋章。你知道,恩尼,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全副武装,更不知道他获得过铁十字勋章。所以我想这个梦一定有什么意义。而刚才,在办公室休息的时候,我又梦见了他,跟上次一模一样。我突然意识到他是在叫我,叫我帮助他,于是我就冲了过来。”

    “是吗?真有这样的事?你上次做梦是什么时候?”

    “我不确定,但我想可能是前天晚上,他的手腕被割的时候。”

    “所以,你不信他会自杀。”

    “我不能确定他不是自杀,但我确定,他的心没有死,他没有放弃。”

    恩斯特盯着我看了良久,最后认真地点点头,他终于信服了。虽然之前,他一直在帮我,但那是因为我的固执,而现在,他终于相信我是对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恩尼,你知道他的名字吗?”我本来是希望他醒了以后,自己告诉我的,但是经过刚才惊险的一幕,我现在非常迫切的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如果再来一次,需要呼唤他,叫醒他,我叫他什么?中国人?79475?还是只叫“嗨?”我必须知道他的名字。

    恩斯特明白我的意思,但他也不知道。“我记得上次申克看登记表时,有读到他的名字,但好像读不准,大概是中文。你可以去档案室看看。”

    对啊,我怎么忘了,那登记表上确实有名字。“好,我明天就去。”

    我让恩斯特去休息,因为我不能,真的不能离开他。今天晚上是最难熬的,最危险的,我不能再让恩斯特承担这样的责任。尽管我头痛欲裂,眼前的东西都在摇晃,我还是不能离开他。

    恩斯特很不放心,要跟我一起,最后我答应了恩斯特有事会叫他的,他才去办公室休息。

    我把大部分灯都关了,只留下一盏,病房里的光线变得昏暗而柔和。

    灯光下,他又长又密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道阴影。怎么?他的眼睛好像开了一条缝,眼角还有颗泪珠。原先肯定没有,肯定是双目紧闭的。那一定是刚才的某一时刻,他的眼睛动了,还流下了眼泪。

    这一发现让我即兴奋又痛心。我就知道他会清醒的,他曾经清醒过,他在同我一起努力。可是他为什么流泪呢?是因为喜悦还是痛苦?痛苦是来自心灵还是身体?我不知道昏迷的人是否会有知觉,也许有,也许没有;也许有,但不是全部;也许根本就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从头到尾的一个人承受着,只是他没有办法表达。他睁不开眼睛,不能用目光传递情感;他张不开嘴,喉咙里发不出声音;他没法活动躯体,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但是他承受的痛苦却一分不少。我感觉到锥心的疼痛,如此说来,我宁愿那二十多分钟里,他的灵魂真的出了窍,在一边看着我们。这样至少,在那段时间里,他不会感觉到痛苦。

    我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希望什么。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受苦的,死了倒是一种解脱。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拼命救他呢?他为什么仍然不愿意放手呢?

    我用纱布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珠,为了保护角膜,我将凡士林纱条小心地盖在他的眼睛上。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也许到天亮时,你就会像平时一样,在晨曦中,睁开惺忪的睡眼;也许,你还要睡很久,你太累了,太乏了,刚才的一番折腾,我都精疲力竭了,何况是你,还是多睡会吧。你放心,我会像保护你生命的其他所有东西一样,保护好你的眼睛。

    特别是这双眼睛,但愿它没有因为看了太多的罪恶而显出浑浊;没有因为流干了眼泪而变得干涩;没有因为绝望和迷失而失去了光彩。我相信,我祈祷,当它再次睁开时,我可以重新看到那令人难忘的眼神:没有一丝痛苦、愤怒或畏惧,只有温柔、自信和宽容。

    我用沾湿的纱布,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面颊。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真是任何时候都在替别人着想。除了眼角的泪珠,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依然那么安详、平静,甚至嘴角还有一点微微地上翘。

    因为持续高烧,他的嘴唇已经干裂、脱皮,有两处裂口还渗着血。刚才,我看到恩斯特嘴唇上有血迹,想必我的嘴唇上也有,只是那时太紧张了,谁都没有顾上。我用湿纱布擦擦嘴,果然有淡淡的红色。我轻轻地替他擦掉嘴唇上的血迹,再涂上凡士林。过几天就会好的,当你醒来的时候,这嘴唇又会鲜嫩、诱人。

    哪儿需要过几天,就是现在,虽然有硬皮,有裂痕,但手指触摸下的感觉还是那么软滑、柔嫩,还是那么年轻、性感,加上呼出来的热气,一股暖流在我体内升起,带出强烈的冲动:真想吻上去!就像刚才,我来帮你呼吸。不,不止帮你呼吸,我还会帮你舔去血迹,帮你滋润干渴,帮你缓解疼痛,帮你抚慰心灵。

    我吃了一惊,暗暗为自己的胡思乱想羞愧。我闭上眼睛,使劲摇了摇头,从幻觉中清醒过来。真是可耻!他还没脱离危险,你竟然就……怎么着也得等他好了,康复了。到那时,还得他愿意,得他爱你。

    爱!他会爱我吗?我这才意识到,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长久以来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思他,想他,念他,我以为很亲近,很熟悉,都只是单方面的。我不知道他对我的感觉,或者压根没感觉。他只对我说过几句话,都不能算是真正认识。他怎样看我?跟申克一样,一个党卫军军官?丧心病狂、冷酷无情的刽子手?还是虽然良心未泯,却胆小怕事、麻木不仁的懦夫?他会爱这种人吗?我自嘲地苦笑。我呢?我对他的感情能算爱吗?我就了解他吗?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对他的过去毫不知情。假设他今天没有挺住,我都不知道该怎样纪念他。难道他只是一个数字?一个绰号?还是我的一个梦?

    就算是梦吧,现在梦已成真。他就在我面前,我们在一起。刚刚我们俩并肩作战,已经胜了一场战役。不论前面是什么,我都会陪你一同走下去,不论什么结果,我都无怨无悔。

    他的体温好像降了一些,呼出的气也不是那么滚烫了。我伸手一摸,好嘛,他的头发都湿透了,全身就像浸在水里一般。我赶紧取走放在他颈侧、腋窝和腹沟股的冰袋。

    正在这时,恩斯特又推门回来了。

    “你怎么……”话还没问完,看到恩斯特手上拿着的东西,我高兴了。“你真是好人,恩尼,总是知道我要什么。来,先放下,快打盆热水来。”

    我吩咐着,却看见恩斯特莫名其妙地瞪着我,再看看他手上的东西。原来,他拿来的是件白衬衣,不是我想要的床单。

    “我不明白……”我茫然地摇着头,恩斯特倒先明白了。

    恩斯特把衬衣放在床沿上,无奈道:“这是给你的,你刚才出了好些汗,着了凉可就不好了。床单,我这就去拿。”

    恩斯特转身时好像叹了口气。我不确定,反正他去拿床单了。

    我只好自己去倒了盆热水,绞了块热毛巾,替他擦身。

    替他擦身可不容易,因为要小心地避开那些伤口。他的身体太弱,每次翻动他我都战战兢兢,他有一点变化,我就心惊肉跳。每过一会儿,我都要检查一下他的呼吸、心跳是否还正常。

    他已经很瘦了,比几天前看病时又瘦了一圈。原本强健的肌肉已难觅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处处嶙峋的骨头:锁骨、肋骨,喉结也特别明显。也许是还年轻,这种过度的消瘦还没有反映在脸上,不然,我真的不敢再面对他。每次看见他消瘦又伤痕累累的身体,我都有种心酸到要哭的感觉。

    我掀开毯子,他胸前的黄色碘伏痕迹和红色针眼赫然在目,我不自主地摸了一下他的颈动脉,没事。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我一惊,赶紧带上听诊器。还好,心跳虽然弱而快,还算有规律。

    你真笨啊,难道你不知道他很冷吗?我骂自己。刚才还挺镇静的,现在又昏头了。虽然屋子里有暖气,但是这样光着,当然会很冷的,何况他刚出了一身汗。

    我重新绞了下毛巾,热热地盖在他胸前。这很舒服的,我知道。    我想把他侧过身来,好擦后背。因为心脏太弱,输液的速度调得很慢,所以到现在,他右手上的输液还在继续。于是,我只能将他向右侧,而不方便向左侧。这样,想要擦到整个后背,侧身的幅度就要很大,但他现在的状况并不合适。我还从来没有做过护理工作,面对这样的情况,有点手足无措。

    “怎么样?要我帮忙吗?”

    太好了,救星来了!

    “天,你想冻死他呀!”恩斯特冲到床边,先把毯子重新盖好,把拿来的床单抖开,在床的左侧准备好。“还是我来教你吧,你这少爷,哪儿干过这活。”

    “医生当然不干这些,你就干过吗?你可别给我弄得乱七八糟。”我嘴上硬,心里却在说:“就靠你了。”

    “那是自然,我可是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哪像你啊。我当医务兵的时候,什么没干过。现在看着,我的少爷,学着点。”恩斯特得意地冲我扬扬眉,做了个手势叫我配合他。

    我轻轻地托住他的肩膀和后腰,将他的左侧身子抬起一些,恩斯特把旧的床单尽量推向右边,然后铺上新床单,与旧的衔接上,再绞了热毛巾,替他擦拭后背。完了后,放下他,将毯子盖好,我们来到右边。这里要小心他手上的输液针,我们如法炮制,恩斯特抽去湿透了的旧床单,将新床单从他身子底下拉过来,铺好。擦完后背,我又替他擦了下身。恩斯特将枕套、毯子套都换了。遗憾的是,床单上散发的不是太阳的香味,而是淡淡的消毒药水的气味。不管怎样,他现在应该感觉干爽、舒适。

    我测了下他的体温,38.9°C,我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些。

    “现在,你自己快去把衣服换了,不然,你真会着凉的。”恩斯特拿起床沿上的衬衫,塞给我。

    我倒好,像要证实他的话似的打了个寒战,于是只好乖乖地去换衣服。这期间,恩斯特一直守着他。

    “现在,你快去睡觉,不然,明天,不,是今天,天亮后可就有你受的。”我学着恩斯特的口气把他赶走了。

    恩斯特走了以后,我才发现他拿来的除了衬衫之外,还有一本小册子:《护理手册》。我笑了,恩斯特真是很了解我,于是我仔细地看起书来,一边轻轻地帮他按摩手臂。刚才我发觉,他的手臂很凉,应该是一直输液的缘故。我原先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其实根本不需要注意,这是常识。我真是个少爷,想想照顾人这种事从来没有干过,以前都是别人照顾我。约瑟夫就很会照顾人,还有维尔马,维尔马的父母。不过不要紧,我可以学,我一定能做得很好的。当亲人生病的时候,孩子就会一下子长大。我也该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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