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采采认识的时候，我们都刚刚高中毕业。
那年暑假，她一个人在一家精品店打工，租住在表姐家隔壁一个五平米不到的房子里。
采采个子不高，却天生长着一张初恋女生的脸，看到她会让我想起后来的那部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的沈佳宜。
她跟我说，她不打算上大学了。因为高考成绩不理想，勉强只能上一所大专院校，与其浪费三年，不如早点出来工作。
事实是：采采在家排行老二，下面还有妹妹弟弟要上学。父母都只是普通工人，家里大部分开销都要倚仗很早就出来打工的大姐，她不想再让她那么累了。
2004年的中山街，到处充斥着刀郎那首关于冬天的嘶吼：“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采采每天就踩着这样的音乐节奏，在精品店里做导购。
她就像一个特别的存在，乖巧又清纯的模样，却丝毫没有任何矫情的气息。开心就笑，和大家打成一片，有客人时，热情招待，没有客人时就安静地打理卫生。
精品店的老板花姐跟表姐是朋友，她经常就跟大家说，采采这个姑娘太难得。
午饭后大家都会疲惫倦怠，她也累，可就是克制着，始终保持微笑。每天上班都最早到最晚走，归她负责的区域总是生意最好，陈列最整洁。
我常常想不明白，那个工作有什么乐趣可言，她每天都能过得那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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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有个男生出现在她工作的店门口。
是采采的初恋。一个个子很高，长相帅气又腼腆的男生。他每天就远远站在店门口等她下班。
采采每次都会叹一口气，在同事的起哄声中，红着脸解释：“跟你们说过了，只是同学。”
男孩叫郑珉。他每次接过采采手里的包，再把买好的奶茶和点心递给她，采采接下，两人隔着距离走着。
我看过几次他们的背影，常常有闯入偶像剧的错觉。
青春里的那种克制又美好的气息，飘荡在空气中，就像电影里那些虚镜和慢镜头，让人不忍误入和戳穿。
郑珉很沉默，采采很克制。
采采跟我说过，从她决定出来工作的那天开始就下定决心不再和他见面了。所以短信不回，电话不接。他却还要跑过来。
我不懂。我说，就算你工作，他读书，你们一样可以相爱啊。
采采笑，打工就是打工，上学就是上学，两个不在同一个层面追逐的人，怎么能在一起？
我无言以对。张爱玲有句话说，我们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往往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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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珉每次坐在采采住处门口楼梯的台阶上，低着头。
采采进进出出忙着打扫卫生，洗衣服。她没有刻意回避自己的日常，那种流露在脸庞的平静安祥，刻画一份和青春并不相符的认命。
郑珉很痛苦，就像所有的无可奈何都充斥在身体，他攥着拳头想狠狠来一拳，却一下下都扑了空。
“你回去吧。”采采淡淡地说。
郑珉不回答。也不走。他就安静守在采采的门口。采采无计可施。夜里在紧靠过道窗前的沙发给他铺了床。他累极了，躺下去却眼睁睁到天明。
采采也许睡了，也许没睡。房门虚掩着，月光清亮，流淌一地明晃晃的破碎的光。
就这样郑珉开始找工作。没有经验、还是个学生，于是挨家门店问：需不需要员工，做什么都行。
终于有店老板看他诚心，给了他一个后厨打杂的工作，第一天，他就蹲在肮脏不堪的地板上，杀了一天鱼。
他哪里懂杀鱼，不过看老工人演示了一遍，试了一遍又遍，鱼鳞溅了满身，血水满脸，一双手浸泡在冰水里，都是腥臭味。
他没敢去接她下班，怕给她丢脸。她回到住处，看到他满身狼狈坐在楼梯上。看她一脸震惊，他满足地笑。
采采很难过，她知道他在家什么都没干过，这辈子吃的苦都是自己给他的。
“去吃饭吧。”采采仍淡淡地说。
他却意外的挺起胸脯，跟她说：我请客啊，我也赚钱了。
两人吃饭。他会把她不吃的菜挑出来，她也常常将肉都拨到他碗里。就像生活过很久很久的家人。
任何年龄的爱情都是合情合理的。只是，美好爱情的遇见，总是在最不懂爱情的年纪。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工作……”
采采低着头，平静地跟他说：“回去吧。快开学了，回去好好上你的大学。大学里一定会有更多更美好的事情发生，你应该去拥抱新的生活。”
郑珉埋下头，一口接一口吃饭，那饭是凉的，菜是涩的。滋味是苦的。
他在天台的楼梯上坐了一夜，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掐出了猩红的痕。
他多想能有能力负担两个人的学费，或者能真正鼓起勇气放弃一切，来到她身边。
他什么也做不到。
爱情这东西，发生的时候，不决定于你或者对方的条件，也没有那么多天生匹配的考量，可它太需要对的时间，对的时机，太早或太晚都是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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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珉离开的那个早上，采采去送他。她平静得就像送走一个远道而来的普通同学。
快进闸口验票时，郑珉拉过她的手，跟她说：我们一定要彼此守候。
采采没说话，眼神跳开他的视线，看向验票口，说了句：快进去吧，路上小心。
直到看不到对方的背影，采采转过身，泪如雨下。
我不知道那天，她是怎么一个人回到住处的，可那天是我认识采采以来最为与众不同的一天，她请了假，失魂落魄在房间待了三天三夜。
我问她，何必一定要这样，明明不用这么痛苦啊。
或许当年的我不懂，当你年少时爱上一个人，就会希望自己是完美的。在时间看不到尽头的起点拼命踮起脚尖，希望看到未来，又害怕看不到未来。
我多么不理解那些让学历成为爱情障碍的人，可是也许人与人如此不同，人心都太脆弱，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有点害怕。怕得到他。怕失掉他。
因为参不透现实，而过度害怕文化和阶层的差距让爱情变成不幸，所以主动成为那个终结者。
采采释放痛苦由来已久，从她离开家乡抵达这座城市就做好了准备。
否则她不会那么投入那份索然无味的工作，她只是为了让自己忙碌起来，深入生活，去体味自己的现实和这个世界她触及不到的梦境之间的差距。
她看起来很勇敢，可是走的每一步却都在向那个渴望的目标不断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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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见到采采，是两年后。她早在郑珉离开的那天换了工作，在一家服装店当导购。
我不敢说自己了解采采，但我知道一旦她下定决心放下，就会让对方找不到。
我们约在她的住处见面，她下来接我。她胖了不少，染了金黄的发色。还穿上了她以前无论如何都认为不优雅的夹脚拖鞋。
她恋爱了。我没见到那个男生。也许是采采有意让他回避，或者他刚好只是不在。
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采采的眼神一直在闪躲。我们彼此都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她没问我大学生活怎么样。我也没问她新的工作是不是喜欢。
那天我穿着土气的牛仔裙，不施粉黛。她穿着时尚的吊带上衣，画着好看的眉眼。明显不同的气场，让我们似乎聊什么都像裹着棉衣洗澡。
采采终于说了一句：“我们同居了。他是个大学生，在做销售。”淡淡浅浅的一句，我却分明看到她嘴角的自嘲。
我想起，她曾跟我说过的：我和郑珉从此不同了，我们不在同一个层面，如何继续相爱？
“仔细想，上大学有什么用？”她没有抬头，忽然说了这一句。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不知道采采指的是现在的男友，还是过去她痛苦抽离的郑珉。
“郑珉来找过我。”她没有再说下去。
那次一别，竟然就是5年。我们都找不到理由再相见。
也许采采当初说的也没错，会有文化和见识的不同，也不全然，时空的间隔力量足以将两个行进在不同轨迹的人扯得遥远。
某种程度上，采采带给我青春里对于人事变幻的震撼，不亚于身体拔节的成长。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目睹这些改变的郑珉，感受是不是更加失落和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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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年后的某天，我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刷联系人，滑到她的名字。忽然很想再见见她。
我想起中山街有家店跟多年前她跟我提到的店名一致。采采是个长性很高的女孩，除非有她迫不得已的理由，否则选择一份工作和放下一个人都同样坚决。
后来我去打听。刚说出她的名字，店员就笑：你要找的是菜头吧，她是我们店长。不过她休假了。
我要到了采采新的联系方式。那天我发了信息给她。她很快回复了我。我们约了第二天见面，她直接给了我一个新的住址。
第二天早上，我忽然很紧张，就像要去赴一个异性的约。
我特意去买了一束她喜欢的百合和一套婴儿的衣服。因为店员透露，她是因为照顾生病的孩子所以休了假。
那天她一个人远远在楼下等我。多年未见，竟然宛如初见。她恢复了乌黑的发色，简单绑着马尾，没有化妆，出落得清纯朴素。
她的住处在中山街老旧破败的楼房里。和别人合租。孩子很小，自己坐在竹制的玩具车里，安安静静。
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捧的鲜花和环境多么格格不入。采采有些尴尬。还好，我们都懂得了掩饰。我随意放下，两个人随意落座。
她看我的眼神有些卑怯，却也更像初初相识的模样。她跟我说，她一个人带孩子。先生是当年那个做销售的男友。一直在外地工作。
“你是不是也觉得孩子很可爱？
可是。
他听不到，也不会说话。”
采采淡淡说完这一句，我看到那种为人母后因为操劳和熬夜，眼皮上的疲倦之态，忽然心如刀割。
那天她送我下楼，我有一种预感，我们或许再也不会相见。
夜里，她给我发了很长的信息，说了见面的感受。那之后不久，她就告诉我，她决定离开这里，去她先生工作的城市。
我和采采就这样再也没有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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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她的故事就这样成为我青春记忆的一个水滴。我眼见它晶莹剔透，也眼见它消失不见。
这与其说是我在回忆采采的爱情故事，不如说是我在回忆自己曾经那么爱的那个如沈佳宜的女孩。
那些青涩又愚笨，灿烂又土气的18岁和我们见识的爱情，像一场来不及留下纪念的烟花。
那时候，太年轻，还不明白，山明水秀可以两两相忘。那些约好要同行的人，总有一天会在某个路口离散。
微雨湿落花，诺言如流水，都太匆匆。
年纪小的时候，我们要的是一个自己爱的人，这件事情无法让渡。后来的一天，当我们经历过爱情的无常，当我们在这片江湖受过伤，我们都学会了技巧，学会了如何聪明地选择一个爱自己的人，或者仅仅只是一个合适的人。
我们不再强求爱。甚至谈起爱就觉得幼稚可笑。
我们在最不懂爱的年纪追逐爱，却在慢慢懂了的年纪放下爱。多少遇见过爱情的女同学最终选择错失当年那个男同学。
我犹记得，采采跟我讲：某天下雨，她和郑珉没有伞，两人在某个洞口躲雨。郑珉亲了她一下，她笑了。
“那时候就想，这辈子应该就是他了吧。”
可是，一辈子何其长。又何其短。
那些没有嫁给爱情的女同学，梦想变了又变，心脏强壮到好像可以承受一切冲击，再想起18岁，谁都知道不可能回到过去。
可是，这份悸动、错过和遗憾，就像遇见平行时空里的另一个自己。当我们在现实的洪流中打滚，当生活陷入空洞、无聊和波澜不惊，至少还能被相似的青春点破结痂的记忆的伤口。
纵使青春留不住。纵使生活撕开大喇喇的现实的伤口，可我们依然相信爱，依然保有天真，依然渴望得偿所愿。
那么，那些没有嫁给爱情的女同学，一定都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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