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胤】
蓝衣翻飞,银发如瀑。
他凭栏而眺,目光所及是月华如练,悬崖千尺,山下灯火星星点点。
那是不一样的天上人间。
已经不是第一次三更未眠了。自从那个叫百里屠苏的混小子走了之后。
他已经不记得他活了多少年岁,但是他最近时常在想,大约他是真的老了。
他的梦魇里总是反复出现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原是名小道士,自小便跟着一名天师学习法术。师父教他阵法,符咒,还有武功。这少年生的剑眉星目十分俊美,却是个屁股扎草坐不住的草莽性子,师父的技法学了个吊儿郎当,每日上街溜达游逛,救了一次书生抓了两次小偷送了三次迷路的小孩回家施舍了四次无家可归的乞丐之后,他终于摊上了一件大事儿。
他被卷入一起人妖相恋的纷争中去。
现在回想起来,那原本是一个再狗血不过的爱情故事,富家公子爱上娇贵千金,这貌美小姐却偏偏对贫贱书生念念不忘满腔痴情。多事的小鱼精看不惯富家公子为得到小姐不择手段,便想方设法介入撮合小姐和书生,美滋滋地想成就一桩好姻缘。却不想天师练出了元牝珠惹来蚌精虎视眈眈,自己却也陷入爱恋书生的漩涡中不能自拔。天师和小道士周旋其中,却不料小道士和小姐古灵精怪的小丫鬟竟成了欢喜冤家。
世事原本就无常,眼里会进砂砾,人心隔着肚皮,你看见的未必是真的,你以为的你以为很可能不是你以为的你以为。
原来这小道士不是没有人要的孤儿,是打他骂他教他疼他的天师师父的亲儿子。
原来这富家子弟原本就心术不正,穷途末路竟杀害天师夺取神珠,终致走火入魔。
原来这貌美鱼精与那贫贱书生竟会恩爱至此,愿为彼此豁出性命,双双殒命。
原来这蚌精心狠手辣的背后也藏着一颗柔软少女心,却不想误信恶人,自掘坟墓。
原来这最后的结局,竟然只剩下了这小道士和那小丫鬟。
是了,他记起来了。
那个名叫堂本刚的活蹦乱跳的小道士早已经长大,风雨之后他战胜了自己,他成长为最伟大的捉妖师,扬名世间,惩奸除恶。
那个名叫小蛮的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也已经袅袅婷婷,她终将解下朝天冲的少女发髻,挽起少妇的云鬓,独坐花间笑容安然。
……
后来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大清楚。或者说,不想记清楚。
堂本刚苦于清修,百年之后终于有了不老不死之仙身,居于天地至高清灵之地天墉城,为师施教,号紫胤真人。他依旧时常游荡于世间,收集上古宝剑,惩恶扬善,得万人敬仰,百年流芳。
然而他的巧笑嫣然的小蛮,只因肉体凡胎,早已消失在时光悠然间。
千百年岁月如同滔滔江水,时光的洪流从不曾为谁驻足。
他在天墉城守望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青丝成雪,看过了人世变幻,沧海桑田。
世人皆道天墉城紫胤真人,清冷犹胜霜雪,风华冠绝古今,其高深道法空灵明澈,前无古人,后人亦难以企及,茕茕孑立,高处胜寒。
可只有他自己记得,最初的最初,那个名叫堂本刚的少年,穿着最最简陋的粗衣布衫,满脸不谙世事的傻笑,手里拿着糖葫芦满大街招摇过市,救过一次书生抓过两次小偷送过三次迷路的小孩回家施舍过四次无家可归的乞丐。
还爱过一个最好年华的小姑娘。
他伸手扶了扶银白的发冠,摸到满手寒露,沁骨的凉意。
不知不觉,天边现了鱼肚白,远山之巅透出若有若无的光芒。
有一双手为他披上一件长袍,红衣如火,不知已伫立身后多久。
“主人,天亮了,回去吧。”
他并未言答,转身向内室行去,眼角瞥见身后之人默默隐退,唇边溢出微微叹息。
他想,或许这么多年堪不破的,反倒是自己。
当真痴儿。
当真痴儿
【红玉】
夜。
柔软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影,隔着重重纱幔,红衣翩然,端的是睡美人的风姿绰约。然而细细看去,纱帘里这美貌女子却未有丝毫睡意,一双黑玉般的大眼半睁着,眸子里空空荡荡的,竟是在发呆。
红玉又被同一个梦魇住了。
梦里依稀是一个偌大的铸剑场,她看见巨大的剑模摆在台上,滚滚的铁水烧的咕嘟嘟冒泡,熔鼎微微倾斜,似乎随时准备将铁水注入模具。
熔鼎前方的高台上,站着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是个挽着头发的妇人。她身形瘦弱,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及其单薄。炙热的蒸汽将她的脸氤氲的模糊不清,吹得她的袍角翻飞出烈烈的声响。
然后。
然后她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扑向了巨大的熔炉。
红玉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在这个诡异又模糊的梦里胆战心惊地醒来了。她想拦住她,想问一问她为何要这样惨烈的自寻短见。可如同所有的噩梦一样,她只能呆呆地看着,看着这些情景一遍又一遍地发生,发不出任何声音,继而满头冷汗地惊醒。
此时她正在拼命地回忆那妇人的脸,可是无论如何,除了一双黑漆漆的大眼,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缓缓地从床上起来,用冷水净了面,只见窗棂之外月光如水,衬着无边夜色,一片静谧安详。
她想了想,系好衣衫,走出了剑阁,走向崖边。
近了。
果不其然,那里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一袭蓝袍湛于秋水,满头银丝白过冰霜。
她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定定地望着他。
记得很多年前,百里屠苏还在身边,陵越还未任掌教的时候,一脸稚气的芙蕖含着眼泪跑过来诉苦,大意是陵越大师兄不单生了副禁欲的面孔,骨子里也是个冷硬心肠的死狗男人。她表白了心迹这么久,他还是呆木木的没有回应。
那时候芙蕖问她:“红玉姐,你日日守在师尊身侧,他可晓得你的心意了?你有没有同他讲过你欢喜于他?“
她至今记得当时芙蕖正趴在桌边,黑玉一样的大眼瞪得圆滚滚,闪耀着亮晶晶的八卦色彩,殷红的嘴角微微牵起一丝坏笑,早就把她冷心冷面的陵越大师兄丢到爪哇国去了。
她当时并未看向芙蕖,只是淡淡地笑道:“你这小丫头,说的哪里的鬼话,我本是他的剑灵,注定守护于他,怎会有什么别的念想。”她想了想抬头对芙蕖道:“到是你,有替我操心的功夫,倒不如去给你陵越大师兄打个剑穗。前日里我见他练剑,听他抱怨他的剑穗用旧了,正琢磨着去山下买个新的。”
话音未落,一阵风过,眼前的芙蕖已经不见了踪影,还顺走了桌上的一把碎银子,想来是下山买丝线去了。
记得当时芙蕖走后她怔忪良久,笑一笑口中都是苦的。那时的她再也没有应对芙蕖调笑的淡然,一颗心砰砰乱跳,面上都红做一团。芙蕖都看出来了,她不相信他毫无感应。当时她恨不得立刻冲到他面前问着他,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阵风吹过来,她觉得有些冷了。此时她站在树影中,天边已经现出了鱼肚白,月亮只留下一个清淡的影子,微薄的天光下她正望着她倾慕的男人回想过去,唇边绽出一丝笑纹来。
时光总会磨平一切的。
当守护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当倾慕已经化作丝缕柔情,当炽烈的心已经变成深沉的海。
我虽不能保佑你,但我愿意陪伴你。永生永世的陪伴你。
红玉转身离去,回来的时候手中已然多了一件长袍。
她走上前,轻轻替他披在身上,缓缓道:“主人,天亮了,回去吧。
当真痴儿【结局】
那是一场暗无天日的大战。魔界大军压境,天界伤亡惨重,人间生灵涂炭。
天墉城外的天庭信使已经敲了第四次门,苦苦跪求紫胤真人出关救世。
他抚摸着冰冷的战袍,忪愣良久,唤来红玉道:“去回信使罢,我这就来。”
红玉应了一声便出了大殿,垂着的眼睑挡住了眸光,看不出神情悲喜。
大抵是真的无悲无喜吧。她陪了他千千万万年,守了他千千万万年,随了他千千万万年,如今他要重拾铠甲再战修罗,她也必会寸步不离生死不弃地跟在他身边。她是他的剑灵啊,她在剑就在,剑在他就在,他在苍生就在。
信使千恩万谢地回去复命,她关上大门,转头便看到他在身后,未着战甲,依旧是清清淡淡地一身蓝袍,明净又无暇,像极了夜晚山巅倾泻的月光。
紫胤面色如常,望着红玉道:“走吧。”
红玉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仍旧淡淡的,只应了声是,便紧随其后,沉默不言。
他素来要强、素来明断、又素来洁净自好,此时未着战甲,不是握着胜券十足,却是抱着必死之心。
她望着他笔直的背影,心中暗自下了决心,眼里焕发出奇异的光芒来,身边若隐若现的红色剑气也浓厚了几分,平添妖娆肃穆。
即便粉身碎骨,也要护你周全。
那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最惨烈的一战,尸骨遍地,哀鸿遍野。穹顶之上是他撑起的巨大屏障,泛着水莹莹的蓝光,护佑着穹顶之下千疮百孔的人间黎民。红玉早就化出了真身,一双血红宝剑在无边战场上穿梭,所到之处血光飞溅,变幻出诡异莫测的花纹来。
毁灭性的一刻终于来了。
他将自己的元神祭出来封印结界,巨大的冰蓝色花朵在穹顶盛开,他听到魔宗妖魔的惨叫,也感受到所有的力量在他体内渐次抽离。
他在雷霆怒响中缓缓倒下。
他永远记得他倒下的那一刻,她焦急飞奔过来的样子。大红的衣角烈烈地翻飞,凌乱地发髻彻底散开,那纷乱发丝中带泪的眉眼,依稀与另一张脸渐次重合。
他看到她凝聚起周身的灵力,用全身的力气地将自己的元神从本体中抽离出来,用最后的力气以命救他。
他看到她元神浮在半空的样子,眼里突然氤氲出热泪来,颤动着嘴唇,却再也没有力气叫出那个名字。
“小蛮。”
记忆仿若开闸之水,奔涌而来,推山攘石,将他淹没。
他想起他还是堂本刚的时候,有一个叫做小蛮的姑娘,活泼可爱,巧笑嫣兮,与他争抢一块点心。
他想起他成为紫胤真人的时候,有一个叫做红玉的剑灵,面容艳丽,沉默寡言,予他无微不至的照料。
原来那时小蛮另嫁他人实属家人逼迫。
原来那时堂本刚苦于清修是为了替父报仇。
原来堂本刚终于修成了不老不死的紫胤真人,斩妖除魔泽被天下。
原来小蛮终于选择纵身一跃以身铸剑,失去所有只愿伴他身侧。
原来紫胤真人自始至终只爱过一个人,她是小蛮也是红玉。
原来红玉剑灵从头到尾只错过了一个人,他是堂本刚,也是她的尊上。
……
倘若这世上没有原来,那该多好。
很多年后天界的史书如是记载:“自紫胤真人出关上阵,魔宗节节败退,人间苍生安宁,生死一役后,天界大胜,魔宗退守彼岸,誓守盟约,永不敢犯。紫胤真人修为尽散,幸得红玉剑灵倾力相救,以命换命,方得回还,自此隐居天墉城,婉拒天庭封赏,不受万民朝贺,终朝闭关,于三万年后,羽化长逝,余深惋之。”
史书上寥寥数语,后人随手一翻,言笑晏晏,拂袖离去,无人得以感同身受。命运自古如此,时光长河里那些冷热峥嵘,亲历者铭记永生,而后来者渐次遗忘。那段苍茫惨淡的岁月终究被时光抚平,丢弃在记忆的角落里,慢慢地蒙上细细的尘埃。而其中或浓重或浅淡的风月往事,也被光阴带去虚空之境,从此穹顶上下山南水北,无人忆起,无人问津,只留下一声不知是谁发出的迷离喟叹。
“当真痴儿。”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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