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于飞，之子于归

1、

我叫舒曼，我是一个单亲母亲，我有一个女儿，我开了一间书店，名字叫“漫时光”。

又到开学季，每年寒暑假结束都各有一个星期的开学季，是我一年里最开心的两个星期，当然也是忙到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两个星期。

我的书店开在学校旁边，也卖文具。在开学这几天，我的店里会挤满买书买文具的孩子和家长，我们要从早上八点一直忙到晚上十点。

我最好的朋友燕子会去学校帮我接女儿放学，带回她家，晚上我关了店门再去接她。

那天，我站到店门口喘口气时，身边一个男人微笑着叫我的名字。

我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林骏”

倒不是他变化有多大，还是原来帅气的眉眼，可是分别时，他是清澈透明的青年，而今天却是三十多岁疲态尽显的中年老男人。

林骏是燕子的初恋男友，她一生的挚爱。

2、

我和燕子一起长大，一起上同一所小学、初中、高中，后来我去省外上了中国排名前十的大学，燕子在龙城上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大学。

当然好大学，差大学并没有使我们的命运有多大不同，我们同样先后结婚、生子、丈夫出轨、离婚，成了独自带着孩子的单亲妈妈。

相较痛苦的婚姻生活，反倒是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过得安静平和，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可是没有考上好大学一直是燕子的痛点，她从小学到初中、高一一直都是学霸。

燕子高中时代学业的荒废，不能不说和林骏有很大关系。

我和林骏高一在一个班，我们高二文理分班时，燕子和强烈希望她学理科的父母强烈对抗后，来到了以我和林骏所在的班级为雏形的文科班。

燕子是那种钻石般闪亮的女孩，美丽火辣，热情奔放。

林骏是校足球队的队员，他虽然沉默不爱说话，可是他在球场上激情澎湃地飞奔时，不知收割了全校多少少女心。

他们在一起，大家都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我后来怀疑燕子就是因为林骏才执意要到文科班的，当然，她自始至终都不承认。

3、

可是燕子军人出身的父母却不这么看，他们强烈反对只有十六岁的女儿这么早地恋爱，还是和一个成绩最差的踢足球的男生。

他们立志要把女儿愚蠢的爱情扼杀在襁褓之中，他们首先约见林骏的父母，让他们管好他们的儿子不要再来纠缠自己的女儿。林骏的妈妈可不是好欺负的，她说：“谁纠缠谁还不一定，管好你们女儿不要来纠缠我儿子就好。”

燕子的父亲早上送她来上学，还没放学就等在学校门口，禁止她参加任何集体活动，还试图让我在学校里做他们的代理监管人。

林骏是校足球队队员，要早锻炼，晚训练，林骏妈妈每天来守着他锻炼，禁止任何女生同林骏说话。

他们偶尔碰到，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斗鸡一样，力图用眼神杀死对方。如果不是我们学校就这一个文科班，他们一定会强烈要求把自己孩子转到另一个班。

然而，青少年的爱情，压得有多低就弹得有多高。这对小情侣，演完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全部戏码，上课时写情书传纸条、下课时躲在某个角落里执手相看泪眼、夜奔私会、逃学、离家出走。

终于燕子再次从她家三楼阳台顺着下水管道爬下来，与半夜从家里逃出来的林骏躲到山里藏了几天。他们被找到时，手拉手站在悬崖边发誓要跳崖殉情自杀。

也许他们双方父母是真怕了，也许是真累了，他们都不再管他们。

这时候高三都只剩下半个学期，曾经的学霸燕子已经成了班里成绩垫底的学渣。

燕子妈妈一直后悔当年他们处理燕子初恋的方式，她经常跟我说：“如果我和她爸爸就看着，不管他们，可能他们早烦了，早分了，燕子也许能像你一样考个好大学。”

4、

后来，用燕子自己的话来说，她考上一个垃圾的大学，上着垃圾的工商管理专业。林骏也只考上了同样垃圾的本省的体育学院，成了一个半职业的足球运动员。

不过后来，林骏在大学生联赛中展露头角，不少职业球队对他伸出橄榄枝，他踌躇满志地规划着他的足球职业生涯。

大学时光，是我们每个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在大二那年认识了热爱篮球的男友，我们手拉手走在青色的校园里，连空气都是甜的，那种美好的感觉，恍如置身天堂。

大三那年暑假，我们四个人一起去香格里拉旅游，站在飞来寺遥看对面的卡瓦博格峰，就那么奇妙，永远云雾缭绕的卡瓦博格峰顶居然晴开了，我们看见了峰顶。据说，只有幸福的人能看见卡瓦博格峰的顶。我和燕子手拉手地在飞来寺前一边流泪一边跳，我们觉得我们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人。

多年以后，再去回想那一幕，其实只是我们两个傻姑娘在为自己被证明的幸福狂喜，而两个不善言词的男孩尴尬地站在一边看着我们。

5、

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童话里都是这样的。

现实的生活却是另一番模样，幸福只让你看她一眼就转身离去，她很忙，要到所有人的人生里秀自己的美貌。

林骏在一场比赛中，被一个足球恶棍踢断了小腿胫骨，然后他的这个部位反复骨折，他永远地被从足球场上赶下来。

他到一所小学教体育。

离开足球，他的世界塌陷了，也许看起来，他一切还好，其实他崩溃了。本来就沉默的林骏更沉默，他断绝了和所有人的来往，不再参加我们所有高中同学的聚会。

甚至是燕子，林骏都不再主动联系，每一次都是燕子去他家或者学校找他，见了面，他也不说什么。

林骏妈妈依然厌恶燕子，并不喜欢燕子到他们家去。

因为那时候刚好发生几起伤害小学生事件，林骏当老师的学校管理很严，除非有本校老师来带，闲杂人等不得进入学校。燕子经常一个人在校门口哭一两个小时，他都不出来。

大学毕业，我就结婚了，无论燕子怎么哀求，林骏都不肯参加我的婚礼。

一天在校门口，燕子哭着打电话哀求林骏一个小时后，林骏出来了。燕子终于到了极限，她跟林骏说：“我知道你被伤害了，很严重地伤害了，我们可以一起来承担伤痛，我们可以一起好起来。可是，如果你一定要把我从你的世界里赶出来，那我们分开算了。”

燕子说，她说完，林骏一言不发地走回学校去。

两个月后的一天，燕子妈妈打电话给我让我去看看燕子，说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一天。

燕子抱着我哭着说：“曼曼，你知道吗？林骏他结婚了，林骏结婚了！”

6、

她跟林骏分开后的几年里，我们很少见面，她不太愿意见我，大概她认为我生活幸福，不想打扰我。

可是，婚姻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大学时代痴情爱恋的男人是个时刻等着我去爱他的人，我挺着大肚子上班、做饭、打扫、做家务、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我生了个女孩，刚出产房就听见他妈妈串掇他跟我离婚，怕他们家的香火断在我手里。女儿好像是我一个人的，夜里他嫌孩子哭闹，嫌我起来喂奶吵到他睡觉，他搬到书房去住。

两年后他有外遇，那个小姑娘怀孕了要我让位成全他们。

想当年，我爸说每次我带他回家，都是看着我推着行李走在前面，而他抱着手走在后面，我爸强烈反对我们结婚。而我的青春期叛逆二十多岁才到，我像青少年的燕子一样爆起反抗。

我离婚没多久，燕子来了，这回轮到我抱着她哭。

“曼曼，对不起，我一直以为嫁给爱情的你很幸福。”

燕子已经不是那个火辣热情的姑娘了，她不再那么爱说话，美丽的大眼睛看起来冷静、知性。

两年后，燕子告诉我她要结婚了，而我甚至没见过她的结婚对象。

我问燕子，“你爱他吗？”

燕子回答我，“他对我挺好的。”

7、

燕子生了一个儿子，我去她家里看她。

她先生礼貌地跟我打个招呼，退到客厅看电视去。

孩子哭，我抱起来，他就不哭了，看着我笑，胖嘟嘟的小脸，好可爱。

燕子的婆婆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红糖煮鸡蛋，她递给燕子，接过我手里的孩子走了出去。

“他们对我挺好的，我公公婆婆，还有我丈夫。”她微笑着看着我。

“好！”

好就好吧！嫁给一个对你好的人，不错。

8、

这回轮到我不怎么去打扰她，我们只是偶尔打打电话，彼此过生日时约出来吃个饭。毕竟我是个离婚的女人，她公婆和丈夫都不怎么喜欢我。

那天，我接到她丈夫的电话，让我去医院看她时，我很吃惊。

到了医院，那个男人惊惶失措地看着我。

燕子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吸着氧，打着点滴，她昏沉沉地睡着。

“燕子怎么啦？”

他不回答我。

我自己去看病历，煤气中毒？“她为什么会煤气中毒？”

那个男人看着我，最后心一横的样子开口说话，“我想离婚！”

“为什么？燕子说你对她挺好的。”

“对，她对我也挺好的，我们相敬如宾，各自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挺好的。可是那种生活真的挺好吗？直到我遇到……，我才知道什么才叫好！我们过去的挺好就是一朵塑料花，我要离婚！”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燕子有时候会坐在阳台上发一会儿呆，人还在，神不在了，那时候，她在哪里？”

“好吧，我们离婚，拿来我签给你。”燕子醒了，她握着我的手。

后来燕子跟我说：“曼曼，我没有要自杀，我想烧壶开水泡茶喝，我只是太累睡着了。”

9、

我看着站在我身边的林骏，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他也没说什么。

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拎着一包刚买的书和文具来到他身边，“爸爸，终于买完了。”

“叫阿姨！”

小姑娘甜蜜蜜地看着我笑着，“阿姨好！”

“你好，我要进去忙了。”我头也不回地走回店里，我潸然泪下，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晚上，我去到燕子家。

他儿子已经睡了，她和我女儿一起倚在沙发上看电视，作业做完了，新书也已经包好。

“怎么样？曼曼，有没有数钱数到手抽筋？”

看着燕子温和的笑脸，我忍不住上前拥抱她。

10、

几天后，林骏再次出现在我店里，像任何体面的中年男人一样，他礼貌地对我微笑，“舒曼，你看起来挺好的。”

“是，挺好的。”

“我在旁边那个中学教体育。”

“哦！”

他依然是沉默的人，我们不再说话了。

终于，他又开口了，“我…燕子她…”

“燕子也挺好的。”

什么是挺好的？我有时候会想这个问题，大概就是身体健康、衣食无忧、心平气和。

“她…”

“林骏，我不想跟你谈燕子，我不想跟你寒暄。”我打断他，“我看着你敲碎燕子的心，粉碎，再踏上一只脚，我不想跟你说话，你明白吗？不要说我们以前是同学是朋友，我们早就不是了，以后也不会再是。今天走出去，你不要再来了，我不要跟你做朋友，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看着他，等着他像年少时那样抽身离去。

“舒曼，我想见见燕子。”他看着我平静地说。

“好呀，你办个盛大的party，邀请你所有的亲戚朋友，我带着燕子来看看你的娇妻爱女，感受一下你的幸福生活。”

“我离婚很多年了，我一个人带着女儿过。”

有点在我意料之外，又好像事情就应该这样发展。

“她跟你赌气说分手才两个月，你就结婚了！你居然就结婚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你毁了她一生。”

“还有我自己的一生！可是，舒曼，我那时候觉得我完了，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因为我，燕子从一个优等生变成一个差生，而我以后什么都给不了她了。我那时候觉得我是她人生的一个错误，一场噩梦，她应该醒过来，走回正道上去，她不该一步错、步步错地走下去。”

说什么呢？人生如斯！

“我听说她也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儿子。”

“你现在能给她什么呢？”

“也给不了她什么，可是我想见见她，她愿意吗？我不知道。至少那些没来得及说的话，也许可以说出来。”

11、

我也不知道。

那天，是三八妇女节，燕子牵着儿子，带着一瓶红酒来了。

夜里，孩子们睡了，我们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喝酒，偶尔有一两瓣桃花飘落到酒杯里。

看着高楼缝隙间的那一弯新月，我问燕子：“燕子，假如，假如你和林骏没有分开，走到今天会怎么样？”

“假如！”燕子笑着摇摇头，“假如？谁知道呢？人生那么多坑，谁知道会掉进哪一个，也许九死一生从坑里爬出来，哦哦，只剩姐姐一个了，像你一样。也许运气比较好，躲开了所有的坑，一起捱过了命运的碾压……”她又接着摇头，“我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最后，今夜，还是只有我们这对姐妹花坐在这里酗酒？”

“十有八九，来，干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酒至微醺，燕子忽然说：“曼曼，这些男人好猥琐，好好道个别的勇气都没有。我们那时候迷恋林忆莲，记得吗？不盼缘尽仍留慈悲！我还以为缘尽还有慈悲呢！”

“为你我受冷风吹

寂寞时候流眼泪

有人问我是与非

说是与非

可是谁又真的关心谁

若是爱已不可为

你明白说吧

无所谓

不必怕我伤悲

何必给我安慰

就当我从此收起真情谁也不给

我会试着放手往事

管它过去有多美

也会试着不去想起你如何用爱将我包围

那深情的滋味

但愿我会就此放手往事

忘了过去有多美

不盼缘尽仍留慈悲，

虽然我曾经这样以为

我真的这样以为”

我们轻轻唱着我们少女时代热爱的歌。

我发了一条微信给林骏：“我知道很晚了，你愿意来吗？”

刚好录下：

不盼缘尽仍留慈悲，

虽然我曾经这样以为

我真的这样以为

12、

我开门给林骏，指给他看院子里坐在桃树下的秋千里轻轻摇晃的燕子。

是人生第二次机会？是命运新一轮的暴击？还是好好道个别？

燕子自己的人生，她自己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