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了吗?”
深沉的黑夜中,与我同床共寝的妻子不明就里地问出这么一句话,睡意已经袭遍我的浑身,因而我并不想再鼓动咽喉,回答这一莫名其妙的问题。然而妻子又复问了一遍,这一遍比第一遍要可亲许多,生动许多,浑然不像五十多岁老女人的感觉。
我的呼吸很匀称,近年来一到夜晚懒意便深重,睡眠质量与入梦速度十分优且迅速,不免觉得自己是真的越来越老了,到了任何困难于此都是过眼云烟的年纪,好像小时候所不明白的老人的感受,如今当下都实践到了。有时张着嘴发呆,妻子会喊“啊呀,你好恶心”。“没流下哈喇子!”我大声喊叫说,劝妻子不要大惊小怪,毕竟自己已经垂暮,况且是真的没有流下哈喇子,不过细想下来,我仿佛明白自己越来越犟了,像小时候眼中的老人一样了,于是感慨万千。
近些天的梦中总莫名开始冲动,思忆着韶华时,好像从未实现峥嵘岁月的梦想,被迫挪移到了这个年纪,并且不断放大我之内在,企图让我的朽骨活动起来。但随懒意渐深的念想里,一切都慢慢显得很轻浮。
想到这儿,我睡意又深了一度,俗话说睡多得疾病,哭多烂眼睛,到了这个年纪也有些在意了起来。小时的睡觉纯粹就是为了生理机制,所以从不背负某种认责的心态去睡觉。再大一些,为生活而打拼的时候,又开始自觉地克制睡意,逐渐思考周密起来,结果一觉起来梦都不曾记忆,因而现在我是否可以安心的睡,其实是被我自己所怀疑的,加之我又信佛、道起来,信老言老语,思想逐渐老成,好像我曾嫌恶过的老人的样貌,如今自然地承袭显现,我也已然对之无所谓起来。
五十多年的人生仿佛只是让我的睡意渐深,在垂暮之年,我愕然担心起自己的睡眠这一件事,开始怀疑我是否可以像小孩那样安然睡去。无论怎么说,变老这件事可真的无法阻止,就像看了一本枯燥的书,越看越觉无聊,无聊到心境难以奋发。
我在闭眼下的空虚黑暗中游动着,虽然没有触感,但我切实地将我灵魂的一部分存在于此。这一来源便是对自己老去这一事实的探解。就这样我在这其中开始深思,枯想这名为“老”的事实。放眼望去,这片漆黑的无边无际好像是一摊水,或者说是汪洋大海,但我的视线无法捕捉到波浪,因为没有触感,也没有可见度。小孩如果能入这般深的境界,那委实会被吓哭的吧!所以从责任上来说,老人与小孩应该不同。
我先是这样想,老人并非是没有责任,当然我是需要给我所畅想的这一“责任”之物划分一下的。我现在五十来岁,还没有退休(男性六十岁退休),我照旧可以找工作不给儿女增添负担,这是为父的责任。我还五十来岁,有意识有担当能找工作,我依然可以去教书,去当家政,这些我力所能及的事,便是我对之老人不同于小孩的缘由。
那我为何疑惑这一盖棺定论的事呢?我先是觉得自己缺失掉了什么,壮年时代我所做过的事情,曾为自己、为更多受欺瞒的人争取相应利益,那时我可真够意气风发。现在想想竟然并未觉得有多自豪,只是感到一派胡作非为,这便是我失去的激情。然后是妻子,我对她保有的感情依旧,然而我狐疑我更早之前的感情,她那时可是个举手投足都带着魅力的女人,我自愧不如,却又勇气可嘉,我竟然大言不惭地告白了,这一事实在我五十多岁的思想下,开始言不由衷起来——前几日,余老友来我这儿做客,问我现在老了是否不喜欢妻子了。妻子一旁听闻便来打话茬,说我们老两口关系合地很,毕竟都一把年纪了。我深有感触,然而妻子突然说起我告白的场景,我蓦地觉出尴尬,连忙制止说:“嘁嘁嘁,净说胡话,哪有这回事。”
“啊呀,咋了这是,人老了记忆也糊涂了,那会可是……”她面带笑颜,话到一半又被我糊住。
“你还惦记着这个,那可太自以为是了。”
“你难道不自豪,我们可是没有臭脾气,安分的同过到现在。”
“那肯定自豪,可是咱这个年纪了也该自重,不能老谈年轻人的事了,还老是来个人就多嘴献浅的,当咱余弟兄是单身老汉,给他传授经验是不。”我神色激昂的把话撂下,妻子一下子脸色温红了起来,这般哪像个五十岁的老女人,活像个二十岁的小文青。
“你这人,合得来就应该说我喜欢吃你做的饭,喜欢你睡觉不打鼾,别老是老生常谈的,现在上年纪还哪有搞小年轻浪漫那一套的了,切记咱的浪漫殷始是结婚后,为家辛苦操持的那段时间,再往前都是浑话,能维系这么些年的感情的你以为还是小年轻那套送个花送个信啥的,那都是仗恃年轻的脸蛋和气盛,自以为是。”我愤懑的烘托出来。
“啊呀老隋你这话说的,太重了,咱老了叙旧照样谈空想,谁还没个浪漫的本钱,况且看你们小两口是真重视这个家,委实幸福安康,要是让其他伙计们都看着了,全替你们感到幸福。”老友含蓄地笑着,说道。
这便是现在的我,对妻子所谈曾经的事带有此般的保守,且意识到我对于同妻子的感情所略带的一种尴尬的困局感。先前也明言曾经的妻子是我所高攀不起的,我在那时年轻人所固有的气盛加持下,狂妄的告了白,现在的我仍然同那时一样认为“当时”的自己是“高攀不起”的,是“狂妄”且“不自知”的,然而在一同生活的磨砺中,我又默默浅觉得自己同她的身份趋于平淡——当然也是如此,毕竟时过境迁,许多年过去。我依稀记得自己认为最开始的我太过卑微,然而我深思熟虑一番过后,我笃定其中有不同于这番深刻领会的存在。这种困局感,仿佛是我意识到自己老了的那一刻,瞬间捎带给我的。
我提取了几个曾经的印象,先是对之自己,最初爱上她的时候,我环顾四周,他人面对我的神色,然后联想起自己。那委实是无比愉悦,甚至在期间做了许多滑稽的事情,为得是让她、让别的什么人看到——这令随我而垂暮的心理感到难堪,加之还有暗下许诺过的事,一切都昭示我那时放下了作为男人这一身份。结婚后的男人就没有男人这一身份了,而是名为“丈夫”(对内)与“有妇之夫”(对外)的身份,在有了孩子之后,还增添了“父亲”这一身份,男人不再是我的身份,而是指代我的性别,从此我与其他女性在一起,便不再带有纯粹性的目的了。
这是我良性的坦白,我问心无愧,并不说明我有多虚伪,多自我安慰,这在我看来是无常的。在老去之后,我意识到我多了一个新的身份,便是“老人”,这亦是指代年龄。而与之妻子谈这种事,我则坚持女性所永远保持“女性”这一身份。就想到这儿开始觉得很对不起她,这是非妻子的意识灵魂中派生的,是非她自己所拥有的认识,这是从外者,也便是我来说的,我不是妻子,亦不知妻子对自己的认识,我想和她为此般谈论一番,然而又随着我的犟脾气,排斥了这件事。
我的犟脾气又是一点,无论如何我开始意识到自己越来越不幽默诙谐,内我也一样开始保守、老派起来,如若我现在再有一个孩子,那我可能难以保持着笑颜去面对了。
我继续寻迹印象,思维活跃的使我在闭眼下的世界中并不觉得自己有在睡觉,可我不会担心自己的睡眠质量,因为也意识不到这件事。于是当我突然醒来的时刻,先是刺眼的白光涌入,我的视线中仿佛被什么编织出来的如蜘蛛网一般,使我视界模模糊糊的。我的呼吸匀称,并没有感到兴奋激动,只是在这一阵光中,我突然一切思考、思绪、心理作用都停止了,换言之是窒息了。此刻的我仿佛在发呆,盯着一个字没有的白纸。待那白光渐渐疏远我,我对视着天花板还有那顶装扮晶莹的吊灯,恍如隔世一般。
在我有一阵子压力山大的时候,我曾担忧那个巨大的吊顶趁我不注意砸下来,连同天花板在我睡着的时候重重砸向我的脸,就这样,我时常呼吸不匀。有几次真的感到被砸中了,虽然只是梦中,所以并不痛,但是却有那么一瞬间使我感到了痛觉,哦不,那应该是死的一瞬,一刹那的窒息,并意识到了我的死。
就这样,我醒来了,在这三月的春日晨曦里,我拖着我这慵懒的老人躯体,对这个世界的日子,一日日保持无感地存在着,仅是存在着。兴许有什么能推动我,给我喜悦,可我并未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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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玉兰花树枝幅宽阔,向四面八方伸展去,白色的玉兰花如若无暇之美,花瓣很厚实的感觉,那团白放眼望去如软纸裁剪而得。其中一小枝戳到了窗上,妻子十分不忍这枝故就折断,便开了窗户将枝放了进来。起先我是十足反感的,蚊虫即将肆虐,哪还顾得上开窗为这独枝呢?可时时看向那枝上存在着的玉兰花,我便不由心生对它美的赞扬,便无了为它留窗的怨愤。
前几日还曾有白胖的小鸟鸣啭着驻足于此枝上,用那可爱的小头抚碰玉兰花,轻易地飞进窗内,又忽地飞了出去。春日的晴朗气氛显著,可我近些天少有外出,妻子也埋怨我,认为我老而懒散了起来。我不便说什么。
事实上面对这三月的春景,我确有些惭愧于心中,明明我还是带有为父亲,为丈夫要在精神上尽责的意识,可总是心有余力不足,越老越自负起来。前些日子刚得知女儿对待自己婚姻的不满,是从亲家那儿得知,从那日开始至今我没有再出去过。那日平凡无奇地散着步,毫不顾忌任何事物,就单纯的走,突然就偶遇两鬓斑白的老友——当然如今的身份是亲家,我与他许久以前便相识,这个中还有另事所牵,当然眼下更重要的是女儿的事。
亲家对我说起孩子的事,他说此事时愁眉苦脸的,我一眼便看出端倪,内心不安起来。俩孩子的关系问题,吵闹不止之类的,起先我认为是很稀松平常的家事,任何一家都是这样,我也从不相信有不会吵架的家庭。然而亲家蓦地神色暗淡下来,微微摇了摇头:“这怎么说呢,吵地不可开交,我也是看着孙儿很惧怕该事,他们一吵可就真的不管孩子的三七二十一了。”我也感到五味杂陈,亲子之情难掩起来。”所以希望你向他俩诉说一下,“亲家补说道。
“让我?”我露出难色疑问着,心中隐隐难堪不已,我心中尚存对孙儿的义愤填膺,可我怎么开口呢?上了年纪竟然担忧惧怕起此事,亦不知小时我的生身父母又如何,常幻想:“如若我与妻过地安好,就相当于给孩子做参照,孩子也会安好,”这到底成了我一厢情愿的事,我并未觉得女儿辜负于我,令我感到难堪的可能还是别的事实。我将这件事定义为事实,并非是因为羼杂过冗余幻想,只是因为我与妻子的生活证实了人云亦云的幻想也能如愿以偿,我当真过了许多年的幸福安康之婚姻,我对在一开始关于家庭吵闹这一系列的事,我全然明白、懂得,就好像——希望发生一样。当真。可是现在真真正正的生活一番又有着别的家庭作为参照,比如邻居,他们在十年前离婚了,丈夫带着一个乖戾的儿子仍住在这儿,男孩去了技校,混迹在社会上。前些日子他敲开了我家的大门,问我有没有纽扣电池,我不知这是何物,他平胸举着一个相机一样的玩物,是像小孩子的玩具那样的,对着一个孔往里看,能看见里面的画面。他告诉我这是妻子留下的,里面是他和前妻的过去。我惊诧莫名,让他别担心,我找到女儿曾经的玩具扣下里面的电池交付给他,他那愁苦满面的沧桑的脸遽然换上相对惊喜的表情,他不住地谢谢。我怔怔地看在眼里,可心思游离着,不知到哪里去。
所以女儿这件事上我的疑惑很小,小到不存在的地步,可是亲家的一番话又让我滞住,我当下很快便生出负疚感,连外出都无了向往。我现在还在想这件事,关于女儿的婚姻,我与她久未联系过,她内心的苦使我最在意,虽然亲家说道的是孙儿彤彤的苦……我越思想越混乱,我竟然舍去了女儿的丈夫,那也是我的孩子,我这份感觉怎么也不对劲,越想越感觉其中纠缠着理不清的、吹毛求疵的事实,在脑海里萦回,我越老越信佛,却无法用所得到的教义去感化——与教义好坏无关,就好像一个人的理念一般,怎么也纠结不清了。
在枯单居于家里的日子,我慢慢淡化了心中的五味杂陈,减却我对此事的紧张。我也没有对妻子说过此事。她到底会怎样呢?我其实坚信她会处理妥当,可我为何又不去告诉她,简直是胡闹地想要隐瞒什么的小孩一样,一想到这儿我便就开始怪责自己,怨愤起来。这一凌乱不堪的思想、桎梏,使我不得已停止了任何向往。
我突然不由自主地捂住脸,当我放下来,妻子正对着我站立着,她的脸上带着讶然的神色,我又突然愧心起来,因此我俩面面相觑着。她先开口问我:“你怎么了?”好像很鲜有一样,我脑子一阵空白:“你才是,你怎么了,我睡起觉来擦擦眼睛,”说着我便打了个哈欠,依照所言行动着。妻子的行为完全不像个年老体衰的长者,确有几分年轻的女演员刻意的照本宣科。妻子是来喊我吃饭来的,她转过身去,说完目的的一刹那,我感到屋子的每一角都寂然,我当时一定在想什么,这不是我用心想的,是我在思想的思想中突然萌动的。信佛后的我把我内心的每一次言不由衷都当做了“本我”在作祟。
妻子煲了红豆粥,她手抚碰上煲粥的砂锅盖,一下子收了回去,像触电一样,甚至发出嘶嘶的惊异声。我走上前关了火,摘去锅盖,并未觉得又多么烫。
“烫啊,就是烫,”妻子耍着性子说道。厨房门的上方,一层木板隔出来的空间中放着一盆饰松,是妻子放的。就那样冷冷地放在那上面,并无美感可言说。“不烫,一点也不烫,我是没感觉到,”我意含争执的目的说道,妻子那富有令人感到动情的与青春活力的姿态,略微使我感到扎眼。她先是满不在乎、骄傲的眼神,先看着我,接着又低下眼看着碗里的粥,无所拘地吃着早餐,而后又用勺子蒯起一块肉,肉下面还有汤汁,用勺子一起蒯起,吃得十分满足。那样子赶得上公主了,可这个年纪再怎样说也是皇后,或长主才对,并且应当受制于年龄的和生活变得言辞举止本分起来,更何况曾经的她也不是这样子。这一下我突然又意识到自己的自卑何其严重,妻子在我眼里被我看薄了,犹如一疏于世情的女子,与腼腆的郎君生活着,不闻窗帷外的任何纷纷扬扬,活在此洞天当中,而我又过于纠结本分,又过于曲解老人,认为老人是一贯的模样的,我连这样浇灌而出的笑都忍受不住,因而内心嗒然若失、懊丧黯然起来。
“不,绝对不能这样你,”我惊愕于我这番行动突然地发出,像枪支走火一样。“我是说,我突然明白我长久以来深恶痛绝的一件事,就是说,我忍受不了我生活在楚门那样的世界里,但是,与楚门不同,又何其相似,又令我感到可疑。”
妻子惊讶地看着我,她一副不可置信,眼睛瞪得老大,她甚至勺子还留在嘴里,就这样看着我。令我分外摇撼。我微微耸肩,叹了口气,等待她问我何故于此,可她一言不发,就好像看透了什么,只是感到我此刻的行为出乎她的计算一般,她如此行为倒是真的像劳拉琳妮(楚门妻子的饰演者)。
“嘿嘿,”妻子突然破口发笑,“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那么像俄国的电影?”
“俄国的电影?什么,我不明白,哪里像,我怎么不知道我,就好像我不是我一样。”
“我是说言辞,你现在说的话倒是真的好如俄国的电影,就好像要与我争执起来,要用你的弹舌技巧压倒我,要对我吐唾沫,”她惊喜一般的说,话里掺杂喜悦,可我是在说一件十分严峻的事。
我突然真的懊丧住了。“不是这样的,亲爱的,”我说到“亲爱的”的时候,有些走音,五十岁的人生开始后,我很少这么称呼妻子。“我好像真的讨厌起你的样子,一副像是遮掩什么的样子,强迫自己,区别于你十八十九岁的样子,现在你五十了,却又好如那年十八十九岁,只是性格有了些许,不,是很大的区别,现在你好像在扮演一个玩世不恭,喜爱开玩笑的少女,完全没有了礼貌,当然不是真的没有礼貌。可是你这样,好像会惹人发笑,再严重地说,就是丢人现眼。”我引吭高歌一般地烘托出我这杂乱无章的思绪,这多么的强迫,逼人为难,我良性的认知还是有所见解,但是说出这番言论的我多么无理、残忍,又嚣张。
“啊呀,怎么能这么说,”妻子面露难色,我这样利用俄式的言辞,很明显,很见效,但是却很是拙劣——俄式的言辞往往使读者感到主人公很利己。
“抱歉,怎么说呢我现在真的一股热血,就是为此这般,对你产生如此之大的意见,事实上还有别的缘由,最近这些压力一样的唯心物,天天在我脑子里萦回。”
“个中我还是能猜测个大概,你在强调自己老去这个事实是吗?”
“可以这么说,但是还有别的,种种端倪,就像纷纷扬扬下起来的雪花,是这林林总总的情思导致的。”
“可真是,你现在竟越老越惸然,越老越自卑,你到底不想想还能活几朝?不去后悔曾经,也不去磕碜舌根,如此坚强,可你竟然忍受不了青春的模样。”
“我事实上有在后悔,但后悔的恰恰是有关于青春的,我时常愧疚起我对你和女儿有过那么些的自私,但是我们竟然一同走到了现在,毫无大条,哦这在别的什么人眼里,在广大群众看来都罕见,要上新闻大肆宣扬一番哟。可是一想到我们如果要去给人当榜样、参照,可我们又何其不像是个老人,明明都是老人的姿态了,却偏偏不像个老人,好像刚入了洞房的花一样的小男生小女生。”
“至少我们生活的环境,我们的故事还是有的,你莫非惦记着前几日我对余老友笑谈咱刚恋爱起的那回事?我从那时其实就觉出一点情况,可是那是我们的故事,那也是值得恋念的事嘛,而且你不觉得你那会儿好像在害羞?”她意含玩笑的语气问我。
“我觉得应当不是,就算是,可那还有何关系呢?我对我那时的发言并不觉得有何错估。”
“我觉得那时你是真的害羞了,唉别犟,你就是羞,就是中庸有度,又自作解故,你才是最想要掩盖的,最对自己不信心,对自己内心的想法以辞害意。”
我好像意含争执的目标达到了,妻子并未露出愠色,只有我听闻“害羞”二字感到备受指摘而微微四起激情,“别说了,这又如何,我害羞了,但我能认知出最自豪不过的事情,我蕴聚起我对这幸福生活多年的全然的认知,就好像哲思一样,就类似希腊的悲剧。我并不是说悲剧,而是希腊悲剧这一件事物。我是这么想的,我一步入老人的人生,对生活的认知便老成起来,比小年轻卿卿我我的行为富有真实的意涵。就是说希腊的悲剧虽然故事性不强,它没有人对人所作何事的剧情,你把剧情当做一种说明书即可,亦无被感动成何态那么直接的剧情演绎,但那确实是是剧,而且是悲剧,他所阐述的是哲思,是从中的启发,也是最有启发的东西,而不是那么多添缀来的句子,甚至你好、谢谢都可能是线索,在希腊悲剧里绝对不会这样呈现。”
“太令人感到难以置信了,你竟把这样一件事提高到了更高层次上去,该令我对自己感到自愧不如吗?”她仍旧惊喜万分,嫣然并未严肃相待于我。
“是的,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对她惊喜的神色愈发感到不悦,而心中也对喜哈哈的她虚怯起来。
“那你当真承认你害羞吗?我还想问你,你认为小年轻做的是不伦不类的事是吗?”
“并不,我仅仅只是对于一小部分产生这一情愫,全是我个人的,我其实也知道这很大言不惭,但是能这么说出来,可能我有点自卑过度,反抗精神在里面。不过希望你别感到自责,反抗是不至于,只是感情如此。”
“我很放心,因为我理解你,很理解,只是希望你别犟,老年人都犟,我也犟所以我接下来可能会中伤你,可能会发脾气。我长久的好脾气只是因为我知道要好脾气,你难道不是如此,你难道要对这个产生意见?我想不可能,毕竟是你,你不至于那么自毁,我笃定你就算是忍耐也已成习惯了。”
“那么我又何苦呢?”我默念。
“对呀,那你又何苦呢?你可能确实大言不惭,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可能你甚至不觉得其中露出的马脚,俄式言辞可是会让人感到你情绪很激动的,你先喝口粥别凉了。”
“马脚?”我好像被浇了冷水,这一点醒梦中语使我开始自省起来。
“我就真真正正地要说,对爱情害羞才是小年轻的事,咱这个年纪还羞个甚,咱还要什么面子,等咱再老上一旬,上街上拉裤子去。”说此话的时候她笑得合不上嘴。“咱再说回去,我们之间更何况不仅仅是有爱情,还有亲情,血浓于水的亲情,亲情可是裸着身子摆在所有人面前的,不需要你拿结婚证、亲子鉴定书出来证明这是亲情,哦你爱孩子也可以是爱情,你爱我也可以是爱情,那能不是亲情吗,你之所以爱我还有孩子,不就是亲情吗,亲情肯定是高于爱情的,哪怕你不爱了,也还有亲情,直至我们真的拿出结婚证、亲子鉴定书来,去画上句号,这份亲情才算了结。”
妻子那温厚蕴藉的发言富于感怆,我竟然突发感到自己的良性十足不稳定,开始惶窘,“哦我简直是大愚若智,我何苦这么斤斤计较搬弄是非呢?”我心想着,数落起自己——我很容易被感动,越老越容易。
“当然,如果你觉得这是个幻想,就是说,我们这样幸福美满的家庭是幻想的话,我想你该好好的纠正一下了。因为已经有其他家庭比我们捷足先登了,事实上,外面不单单有残酷的家庭,他们面对现实,我们也没有整日沉迷幻想,我一直明白这份感情和家事的来之不易,我们更何况都还是第一次结婚,我们一开始都没有经验,我们结婚起其实就是平等的,或者说我们个子没了对方的秘密,坦诚相待了。这样难道是幻想吗——好多好多人都是第一次结婚呐,还有好多好多与我们一样的,虽然各自经历不同,但是嫣然都是幸福的,那些不幸福的呢,他们总要有个中的缘由,那便于我们来说暂时无关紧要了,这么说太残忍了,可是事实即是如此。”
“我想你没有说错,”我心中一派迷蒙的感觉,略有麻木,好像被打破宗教束缚的教徒,一下子孑然一身的面对新一般的事物。我相信自己的知觉和良性,可内在的终究是没有眼睛,我传递给内在的所有东西可能都是空虚乏力的事实,都是脱离实际的,是怨望,理论不足的时候人们就会用亢奋的感情去衬托那理论的严肃性,何至于那么亢奋,只是因为面子,或者说脾性如此。可再坚硬的石头遇上海绵也难免如无意义的浮云涣散,就是说我面对着妻子,我的亢奋显然无力的,妻子的理性甚于我,甚于我对现实的认知。我的爱人有如此的理性这可能会成为我复又自负起来的一个开端,但是我还在旁敲侧击,这种自卑,只是如表在的形貌一样,我未承袭真正的哲思。现在我开始惭愧,我竟然把希腊的悲剧搬了出来,以加强我的措辞和理论,着实是在搬弄是非,我就像久饥的野兽看到掉在地上的烂果,我斥责这个烂果为什么是烂的,使我下不来嘴,果子则对我说起哲思:“因为我熟透了,你为什么不在我还未熟透的时候见到我呢?”我想确实是如此,强迫使我徒增了愚勇和果敢,却使我丢弃了一定的理智,我害怕天花板在我睡眠当中忽的重重砸下来,砸烂我的脸,那我为什么还要睡在有天花板的房间里,我根本没有在理论是非曲直,就是说——我现在只是容貌像个老人,本分是带有年轻人的睿智。我才是个小年轻,妻子说的不错,我在害羞,在掩盖这一事实,又过分纠结脑海中的靡靡之音,像患得患失一样——这些我其实皆早已承认。
“是的,我错了,”我好像在强忍着一种难以忍受的苦痛,就像孑然一身的教徒面对脱离宗教的新世界,可我分明想到面对这一斩钉截铁的事实,摆在眼前——我理应拥有马可波罗面对新大陆的新鲜感,理应这样,因为,这可以使我感到廓然无累,因为这个世纪已经没有备受工业的熏陶,已经没有家族式的婚姻,已经不再有必须要受苦的意愿,我们全然要身怀着责任感去践行生活。何苦去悲哀,去徒增烦恼,现在可能我一老人的心理也称不上什么大智了,与曾经的老人简直天涯之别,与妻子亦是。我既不哲学又不文学,我只是恼心过度了。
我现在清醒了,可我只用了两句话概括妻子对我的影响,妻子仍是如没有受及影响一样,她吃完早餐便去刷碗,嘴里吟哦着什么,像是台词,可我不再觉得我的周遭是楚门的世界,我与楚门的世界是枘凿的。我也不必矫枉过正般逼迫自己去将表的形貌抛弃或是怎样,这无非是现实的,形貌这种东西,并不完全具备哲学的角度,可能只是心理作用,为弃绝尘世而惸然着的哲学家、文学家们,他们拥有自己的周遭,属于自己的理论(而且是完整的),他们不会紧张自己的理论能否站得住,因为理论会发展,像树枝一样,生得老长,触及其他的理论,去诉说,去解构,甚至还有融合的大势,我生在这一世界上,我难免受到了那些大智者们的熏陶,可我已经五十多岁,我信老言老语,信佛,可我怎么能纠结起、猜度起我的家事,甚至我的妻子,我又何苦让自己陷入沉思默念里……
几日里我连夜的沉思默想,将我对之妻子、家庭,内心遐思以及对我老去这一事实,盖棺定论的东西去进行一切考究,到头来妻子给了我当头一棒,使我心胸宽绰起来。
我又觑见那伸进屋内的玉兰花树的枝,在和煦的春日光照中微微荡着,纯白的玉兰花亦被光照所看不清,神隐于光里。我蓦地想起女儿,我好像真的快把那件事忘记了。我突然萌生另一种自省的意识:“我在干什么,那可是我的女儿,我要去关照她,去维护她,还有孙儿,我要穷其所能帮助他们啊!”我激烈的想,我单单把那件事看做是小节了,这是多么大的罪处。
我露出饱受愁苦的忧容,一时又没了分寸,但是我确拥有了这一意识。我将女儿的家事告予给妻子,妻子霎时也露出愁容,我俩怅怅着坐在椅子上,椅子上的靠背还是女儿亲手缝制的。忽觉温风猛作,从窗外溢进,扑面而来。
“我去对她说,去劝劝她。”我小心翼翼地说出口来,窥伺妻子的神情,她只是点了点头,全交给我了。
妻子并没有因为我这么晚才告诉她嗔怪我,她只是担忧着,可仅是这么担忧着,便好像真的成为了五十多岁的老女人,便好像真的没有了欢愉。同我一样内疚着,我与妻子本着手足之情,离女儿千里之外秉持着这份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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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心要为自己创造幸福生活的条件,是在我小时的事,令我愁苦万般的父母的恶劣关系亦是给我做了反面教材。我寻思着父母何至于此,为了利益的生活,为了生活的利益互相争执。那时的我还在狐疑家里真的需要那么些的利益吗?我就好似在说,除了我的学业,理应当没有什么需要用到金钱的地方,理应不至于此这般,到底为何这样,我现在也竟说不出须臾。
总之我决心要创造幸福,虽然眼下的我逼人太甚、强迫难忍,甚至有些许空虚自负,然而我的责任感仍旧,我始终想给女儿创造一个可供对照的模式,这是我穷尽本人一生的心愿与意志,我时不时自毁起自己,要把自己心中的一面墙猛地击碎,既要让我感到爽朗不已,也要令我感到觉心的涌入。
哦,期间有件事确实使我难以忘怀,但是我却难以再去考究那件事,岁月为我拉长了这个时间线,我难以对曾经的许许多多琐碎再复进行推敲。那时她还是教我们的老师,是为人师表的梁娥老师,每每想起她我都感到暗伤,自责。因为我欺瞒了她,我一点也未曾珍惜她,五十多岁的我眼下对于她的记忆确有些添油加醋,章法也凌乱了,可我仍确信那年我十岁,初萌了我一生的执念,而那时梁娥老师五十来岁,灰白的头发,露着令人印象深刻的病容。
我同我的亲家一齐在梁娥老师身下受教,同班的同学,然而我与他其实并非是挚友,只是偶然成为了亲家,过于偶然罢了。那时我还是稚嫩的,嫩得毫无智慧可言,只晓得玩耍之事,对未来的一切尚不知没有那么大的苦惑,但是却保有执念——那时应该用梦想来形容。总之就是这样,我与这些人有了这般关系,联系在了一起,我受梁娥老师教诲期间,有过一件很令我感到头皮发麻的事,那时还是初春,我与母亲在外逛着。
我对这份记忆有些突兀,委实是时境过迁的原因,总之我已经忘记逛着的目的,母亲的表现如何,是温柔还是怒中,我全然不记得,只是母亲牵着我手,我又牵着母亲的手,如此走着。我们又在公交站牌下等待着什么,肯定是等公交车,我们要去姥姥家——那时我的姥姥也已古来稀,和蔼可亲,我很喜欢我的姥姥,不过这些故事倒不重要。母亲好像和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是单纯地站着等待,牵着我的那只手渗出汗液来。突然一辆白色的别克车停在我们面前,那是我父亲的第一辆车,我记不得那时我是什么心情,只记忆起父亲下车走向我们的时候,我没有任何一丝一隅的动情。母亲朝父亲耍横起来,噪叫着,争端着,父亲也显出难色,劝着,感叹着。眼下是在大街上,一下子引来了很多人的观看,后面一辆公交车进入站牌处,巨大的喇叭声传过来,要让父亲挪位。
手忙脚乱的父亲上了车,母亲拍打窗户吼着、骂着,全然不顾外面众多的人,我在当中看见父亲一副嫌恶的表情,是废然,亦或是厌倦了,我一个字也读不出,但其间母亲突然不叫了,她上了车上,父亲招呼我让我也上车,那时我还杵在人群之中,神思早已飞之度外,不在心间。我虚怯的面对着父亲,一阵眩乱,我回过神来,父亲便下车拉我要走。母亲又在车上噪叫着,就好像被强行关进车里似的。我凝眸着群众,果不其然都在看着我,我更加虚怯且自卑,突然我甚至看见了群众之中一个熟悉的面容,正是梁娥老师,这更令我感到无地自容。
源于此我对自己的意志更加坚决。那一天我首度在掩蔽起我的内心中想哭的欲望,可一见老家门前那一条清亮激越的流水,我速速吸气,缩背,却凄然的难以废止。我能记忆着当时的酸楚,先是想到了身边的人,他们幸福的家庭,又类比起亲戚们有血缘关系之人的家庭,那是真的羡慕着,枉我一生最羡慕的东西,甚于一切物质的存在。就这样酸楚慢慢地爬上我的后背,十分滚烫,在我背后怎的也甩不掉,还有眼睛不断地搐着,泪眼汪汪,我又赶忙拂去,生怕被发现,可我到底还是哭了,甚至是站着哭的,哭地腰酸背痛,在十岁那年,我首度头脑颖敏地,明确了这件孩童间的现实,往后逐渐被我夸大。
梁娥老师明确看见了我,但她眼神不够好,并未确认是我。一日返校她找到了我,让我去办公室等待着她,每次去往办公室的路上我都心事重重,难以自已,紧张的难以自拔,这一次去更甚,甚至耳鸣严重到了遮蔽了我的眼,不小心走进了高年级的办公室,又连忙走出去找寻梁娥老师所在的办公室。我用慌不择路形容那时的我。走到上课铃响,我再也忍不住跑回了教室,没去见梁娥老师,我也逐渐矛盾着,开始忧怕见到她,好像做了一件巨大的错事,整日心慌慌的。
然而无论怎么遮蔽我还是要见她的,我诚惶诚恐地站在梁娥老师面前,她那衰老的眼皮比我的姥姥还要严重,好像受过莫大的苦,饱受世间沧桑。我双手十指交叉,绞着,不安地看着她。
“那一天,你在哪里来着,”梁娥老师问道。
老师说的正是父母在街上吵闹的那天。我瞬间麻痹,呼吸也不顺畅,甚至把这座办公室当做了真正的各各他,紧要捱不住了,我惶窘起来,怔怔着,鼻音抽搐,鸡皮疙瘩满身起,我不知如何作答。心急火燎一般,我在等待铃声亦或是什么,我渴仰起我心中捏造的神明。
梁娥老师看到我如此这般也露出诧异的神情,她一定心忙意乱起来,在想着如何针对于我。正当其时别的什么人过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老师被支走一会儿,我紧密的心思才逐步回来,但是我已然焦渴不已,想要逃避出去,遁入地底。内心挣扎的好像是一杆即将迸发子弹的手枪。有那么一瞬间我心猿意马,想到了自戕。
梁娥老师又回来了,她拿着一叠试卷,问我怎样,我骗她说我无事。
“真的吗,你不要骗我,不必隐瞒,我其实尊重你,也会帮助你的。”梁娥老师仍无法确认那天被拉上车的人是我,而眼下我的迷离神情已经尽显,老师估计明确那绝对是我。
“老师我真的没事,”我突然大胆起来,但我思路清晰,这是脱离我思索的行动。
“我是看那天有人在街上吵,我在想是不是你的家庭,看你最近也好像薄醉似的,愁眉不展。”
我脸部逐渐发烫,我感到自己脸红得像芍药那般艳绝。“不知道呢,”我敷衍道。
老师把胳膊支在桌子上,托着腮帮子,眼神离开了我,估计也很困扰,心绪烦乱不堪。而后也没多久,便令我回了去,我心想这件事也该告一段落。
一日梅雨天,空气闷湿极了,比前些时日的任意一次雨天都闷热难耐。我枯坐在窗台前望着窗外,黑身白身的鸟慌乱地逃避着,从高处向低处飞。这会儿突然传来敲门声,门前席子旁的鞋柜上放着一块木质的镇纸,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奇丑的兽样,底下还有一个较大的木盆,内外刻着杂乱无章的字和纹案。我敞开家门,望见站立在门外的人,正是梁娥老师,她病容满面,但眼神微露锋芒,神情好像还带着一定的哀思,好像受了莫大的决意使然。她望见我打过照顾,便问我内还有何人。我告诉她还有母亲在卧室内。
我连忙去喊来客。心中油然升起耐不住的狐疑——为何要来我家呢?突如其来的家访也让我很是厌恶,没来由的缘故。
母亲乖嘴乖舌地招呼梁娥老师进来,她先是凝视了一阵那个木质的镇纸,好像这玩意使她产生某种情愫,接着她脱鞋摘帽,随我和母亲走进屋里。在与门相对着的走廊尽头上挂着一个墙饰,好像是羊头,总之是母亲的兴趣爱好。
老师被招呼到客厅坐下,离窗外淅沥的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母亲开了除湿器,我在一旁怔怔地杵着,等待着老师说什么,我忸怩不安,甚是难堪。母亲看我突兀的站着不成体统,便令我回屋去等待。我心想“这也是解救于我。”
那日梁娥老师告予我的母亲先前发生的事,她便在场,亲眼所见所闻,又谈到了我在学校里愁眉不展的样子。这一突如其来的,不知当不当是善意,终是使我感到微许感动。梁娥老师确认没错,是我,那日确实是我的家庭发生的事,确认是我的父母在街上大吵大闹,她一下子全都知道了。母亲支支吾吾的,梁娥老师很近人情,她关照我,关照学生,也能为之负责,甚至是家事。
老师走了,云也破开,雨终于止住。我悄悄地守在屋门后面,我在等待着什么,期许什么,现在想想那天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此后也没有将之梁娥老师的行为当做善意,我只知道仍旧如此,母亲只在梁娥老师离开后对我说理解我的心情,可是又让我懂得,强迫我——当然并不是粗暴的,只是告予了我,清晰地将她的理论告诉给我,我当成知识背下。
我更愤恨了,好像原本的虚幻被现实击碎,是铁球被威猛地发力掷出使然,冷不丁地打在了我身上,我继而感到沉重、沉沦,我意志更加坚定,甚至派生了妨害的目的,心绪烦乱不堪。有一日我甚至在河埠,衣服的口袋中装着满满的石头,我捉出来,看见河中的鱼,我便向它们掷去,水花四溅,鱼群纷纷逃窜。我在泄气,发泄我长此以往的怒火,我好像要肢解掉什么这样一种心情。嗣后我明明看见死去的鱼浮了上来,可是并未如此,我生性迂阔,又昂然为这一幻想自豪不已,无所畏惧一样,狂暴的恨意。
再一日,梁娥老师又问起我那件事,我很不耐烦,甚至对她惧恨不已,可我憋在心里,突然我想到了一件邪恶的事,我昧着良心对这个病容满面的长者说:“抱歉老师,我不知道你对我的母亲说了什么,他们要离婚了。”我很轻松的说了出来。老师讶然不止,“我做错了什么吗?”她惊诧莫名地问道,但声音很小,并不是对我所说。
“我的家就这样老师,请您务必不要惦记着,”说罢我便离开了。
再一日,梁娥老师又来问我,我说“老师,事实上我很讨厌你的,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梁娥老师一言不发,受了莫大的委屈。
我将我那被铁球一般的现实,击碎的虚幻的苦,毫无理性可言地反馈给了梁娥老师,我偶然与她对视上的时候,给她一个不屑的目光,我故意不去写梁娥老师的作业,有一次她叹息着又来找我,我哀戚地说:“不!我要上课了,”全班的人都听着,梁娥老师突然言辞激烈地对我说:“你给我交上你的作业!”此时将要上课的另一位老师被惊吓住,立在讲台上看着我俩。
“再不交叫家长!”好像是梁娥老师的课代表说的,那时小孩间的义愤填膺就是这么回事。
我突然露出阴暗的表情,呆呆地看着桌洞,谁也无法叫得动我,“得了得了,上课去吧!”梁娥老师说着离开了教室。
我和梁娥老师交恶起来,我也总是对于这件事愤愤不已,后续升年级的时候调换了老师,便不再常与梁娥老师相待,然而这份矛盾与日俱增,我时常拿石头往河里丢,去打鱼,去发泄我心中的不满,可我一次也没有打死鱼。丢完石头,我拂落身上的尘土,望着整片河,给我带来些许的平静。尔后我望见鱼又出现,便立刻寻迹石头再去报复。
某一日突然停止这种愚昧的行为,那时起先我还在好奇,可记忆逐渐减却了色彩,又被我逐渐遗忘。现在突然想起了却好似是崭新的故事,我只能给出一知半解,然而无论如何,我的确伤害了梁娥老师,以辞害意于我。
女儿结婚的时候,我和亲家见面,便是熟识起我们小时的事。女儿也惊讶,俩老人竟然是故交。
亲家对我的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年与梁娥老师的争执,我突然寻思起她,我便叙问,追问梁娥老师的境况。
“啊呀梁老师,真好真好,”他兴奋起来,“我可喜欢她了,我结婚时候,还请她来呢!”
“还来了,那三十几年前了吧,她怎样了?”
谁知亲家摇了摇头,“不好,梁老师心脏打小就不好,哎呦当时不也说教完我们那一届就不教了嘛,她后来不知怎的又带了三届才下岗,家里人来学校劝她都不动。不过我也有所耳闻,好像是为了不给她的长子造成负担罢,”亲家说着,赞叹了起来。
我没再说什么,便直接问他还知梁娥老师的近况否。亲家摇了摇头:“我完婚后两三年她就去世了,我还去参加葬礼来,梁老师呀可真是瘦死了,皮包骨,她的颧骨都贴着头骨咯。”
“死了?”听闻,我惊诧莫名地语气说。
“嗯,去世了,”亲家复又加重了去世二字。
我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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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呆地凝眸着窗外伸进来的玉兰花树枝,下午在折叠椅上睡了一觉,晒过暖阳。现在已经傍晚,夜色缓缓自远方向外扩散开来、晕染开来,夕晖逐渐隐去。
晚饭过后我沉默地等待着什么,我寻思我可能是害怕,有些悱恻,就像从前梵蒂冈人害怕接受地动说一样,就像将要脱离宗教,下飞机来看新世界的教徒。我总爱胡思乱想,将以可以表彰我的事物说的格外动听,格外严肃,却保不准我的良性,将许多表有形貌的事物当做哲学的,建立在笛卡尔主义上的,或者被践行过的事物看待的格外严明,我好像最根本的缺憾便是当个人。
我凝思着,望着擦黑的天色,路上熙熙攘攘,仿佛有欢愉,有废然的哀叹,还有稀疏平常的脾性,然而居多的则是枝叶婆娑的声响。这个声响逐渐密集起来,像某种声波一般使我思绪紊乱着。我虚掩起窗户,徒留着那搭进来的玉兰花树枝。
突然间,电话声响起。我怪讶不止,凝视着茶几上的电话,好像在确认来源。我小心翼翼地看着电话,已经许久未用了。我只以为今晚我会给女儿打过去的时候用到它,没想到就这么突然……我淡然地接起电话,认真细听电话那头传来的声响。我不知道是谁打来的,我只又“希望不是女儿打来的”这一个念头,我坚强的等待着传话。
“喂?”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小心地说着,好像她也是陌生的感觉,“爸,听着吗?”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女儿的声响,我虚怯起来,感到不可思议,然而就这么一瞬我多么希望不是她,可是现在又如何呢?我应了一声,继续等待着。
“妈怎么样了,吃过发了吗?”
“吃了吃了,吃地饱饱的,”我搭腔聊着,尽量用着最亲切的语气,我这时还在思索该如何对女儿说为父该说的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好像是一个犯错的孩子,将要诉说什么大事一样,这压抑渐增,令我感到沉闷,我竟然想挂掉电话,好像很快便要恸哭出声来。这一感觉我太熟悉了,可这是从未有过的熟悉,好像亲身体验过一样,我笃定是大事的征兆。我不敢叹气,因为叹气的声音会暴露。这一幕幕的我都熟悉过了头。
“爸,对不起,我离婚了。”
“唉,为什么要对不起呢?”我扪心自问着,我也开始沉默不语,想要逃遁似的,我看着窗外的树,已经黑漆成形,只有搭进屋里的那枝,形貌俱全。我鼻息清晰起来,在我脑海里萦回了一片又一片的思绪,怎么也抓不住,就像被飓风吹跑的稿纸,我眼巴巴地看着呐!
“不该道歉,何故要道歉呢?”我终于打破了沉寂,可我并没有鼓足勇气。
“不知道,但是很对不起你和母亲,太对不住了,也对不起孩子,怪我自私自利吧!”
“怎么这么说,你谁也没对不起,你解脱了,你这样看才可以想开点。我的孩子,我才是对不起你呀,我怎么也没想到会这样。”
电话那头啜泣的声响,传递进我的脑海,再度萦回笼罩着我,我沉湎至极了,想要忍住可却再也无法忍,热泪瞬间沁湿了衣领,我鼻息愈来愈重。我的父母并未离婚,我从不知离婚的滋味,从没人给我作参考,我只是在狐疑自己的幸福——这也太自卑了。我无端地臆测着我父母的婚姻,确实是幸福报缺的家庭,然而无知的我在那时因就伤害了梁娥老师,虽然联系并不紧密,但却难能使我感到对塑造幸福家庭这一意志的狂热,我狐疑自己的幸福是因为女儿的不幸福,可我从未怀疑过,或者说去理解现实。当我老去的这一刻,我肩负的东西仍旧,可我将一切错误都归拢进一个亦未可知的圈里。我确实不知,我能怎么办,但是我今天终于明白,即便我不知,我也应当知道的事,就像怎么洗手怎么吃饭一样,这才是“老人”这一身份,也是我为“父亲”的身份。
长久沉默之后,女儿挂掉了电话。在这春夜里,聊复尔耳,可我诚心痛苦着。我对妻子说起女儿离婚的事,她一下露出真真正正的五十岁老女人的面容和神态,我也岂能叫她笑呢?这一天我想得太多太多了,超出了能承受的范围。但我又能如何,女儿离婚了,她还在那里有工作吗?孙儿还要上幼儿园吗?在远离我与妻子的城市里,他俩就那样居住着吗?全然交给他们吗?
“不,”我猛地一想,“不行,绝对不行,我应当视为己出,我要去接她回来。”这个念头格外坚韧,五十多岁的我就这样幻想着,对我尚把这一念头看做幻想,是我五十多岁一时的梦想。我凄迷地难以支撑,好像即将倒下,窒闷着。
守在电话旁的一个小时后,我拨打女儿的手机号码,外面的风忽忽吹着,最近虽然说是春天,但是晚上总是那么地冷。我静候这巨长的咚——咚——咚——的电话声响。
接通了,我一瞬间喜出望外,可内心还是有些焦渴。
“喂?”女儿小心翼翼地发问道。
“今天回来吧?”我冷不丁地说出这句话来。“回家,咱家里,爸妈等你,带着孙儿。怎么样?”我在争取她的意见。可电话那头迟迟没有回复。
“女儿,你听我说,”我几乎是要破音了。“你没有错,对谁也没错,请你仔细想想,你的家庭解散了,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会影响旁的什么人情绪吗,会产生负面影响吗,都不会的,就算会也与你无妨,已经有那么多的人离过,比你们还早不是吗?”我拭去鼻涕,真的要哭了出来。“我最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不幸福,我与你母亲为你做了一个参照,可是今天才知,母亲不是这样想的,只是要如此而已,是呀父母为了家为了孩子不就是要如此这般吗,有何显要的呢,怪爸爸我想的太多了。哦关于你,爸爸我也是无比愧疚,我劝你结婚只是以为这是成人的一个目的,只是想让你体验阖家欢乐的幸福感,现在看来不尽然,我于我四十多年的意志来说,我坚持我没有错,但是跟意志没有关系,因为这很正常,太正常不过了,如果家不是这个样子,那这个世界就无存在的意义了。”
我突然又注意到了窗台的那玉兰花树枝,它挣扎着、摇摆着。风忽忽吹着那棵树,蓦地一阵狂旋地摇摆,就像我那颗心,摇曳不定一样,而后那枝便截断了,掉在了屋内的地上,孤零零的一枝。
“回来吧,我在家等你,”我几乎是在哀求地诉着。“多穿点衣服,家这边很冷很冷,好几日了,你母亲昨夜还问我听见了吗,我当时没回答,但我切实的听见了,呜真大这风,今年三月的春不亚于冬天呐。回来吧,我待会给你收拾房间,给你热饭,明天想去哪咱一块去,我永远在这儿等你——在家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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