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如约再见的人才是良人,
—没能如期归来的人才是归人。
01
那是江南三四月的光景,天街新雨湿了斑驳的青石板,微冷的潮湿空气织成一张迷蒙的网,乱了行人纷纷的脚步。在这网的笼罩下间或一两尖碧草从青石缝间冒出,披了满身浸湿土壤的寒意,仍旧蓬勃生长着。
纷纷扬扬洒满了纸伞的牛毫氤氲成青翠的梦,在梦里行走的人仿佛漂浮在烟云里的游魂。你若仔细着,定能听到行人衣衫下摆与草尖摩擦的细微声响,像是轻轻的呢喃,又仿佛幽幽的梦呓,让人想起记忆里某种遥远深长,而又异常柔软的东西。
人间三月的好时节,早春芳菲未尽,正是桃花开得肆意张扬的时候。可此间万物仿佛都裰上温润的底色,钟汇了南国灵秀的气韵,是不争不抢的安闲气度。
似这桃花,在属于她的季节里也不忍纷纷烈烈地盛放,总要半开半阖的,含情带露的,是秋水横波的柔,是西湖潋滟的媚,半推半就的诱 惑最是勾人心魄的。
远远近近处笙歌锣鼓已起了,朦朦胧胧中勾挑染抹都齐了。她望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良久怔怔出神。
凤冠霞帔拾掇齐整,明眸皓齿红妆初成,今朝是她出嫁的日子。
《诗经·桃夭》里那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是闺中密友临摹最多的,也是她最喜欢的。
同是为着句里的纯懿,阿爹选了桃花开得正好的时节做她的嫁期。
她迷迷蒙蒙地起了大早,任凭娘姨侍婢装点梳洗,攥了满手的冷汗始终没干。眉梢挂满喜气的喜婆一边梳理她鸦雏色的云鬓,一边调笑着新嫁娘微微发抖的手。
略微苍白的脸色被胭脂晕染得浓淡合宜,她勉强挤出浅浅的笑意,那双手也因为抓着一方罗帕而稍微镇定。
今日之后,她将和十八载的闺阁时光作别。或许本无甚值得留恋的,不过是从孤冷的绣阁辗转到另一处陌生的四方的天。
重楼叠院绣色冷,琐窗朱户高阁深。
02
闺阁里的女人就像背阳阴面的羸弱植株,雷霆雨露都是别人给的,恩宠冷眼从来不由己的。像攀附女萝的菟丝子,依靠施舍的养料和水分收缩着生长,寄人屋檐,惴惴度日。
可怜秀户侯门女。荣耀富贵是亲族给的,相应的,青春韶华得尽心尽力地为亲族抛付;同尊荣但不可共患难,只有利益是藕断连着丝的。日复一日逼迫自己做出无怨无悔的样子,哪个不是傀儡似的作了一生的戏?
昨夜春闺梦里人。高门低户里的女子天生是多情的,愿做那枝头的花,枕着花开堪折直须折的美梦。总以为婚姻是金风玉露一相逢的郎情妾意,亲尝才知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糟糠腌臜。
自古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实则不过一场买椟还珠的交易。这“椟”于男子是里里外外的体面贴心,妻和妾是分了工的:充当面子的讲求门当户对的端庄,充作里子的得要驯顺温软的乖巧;这“珠”于女子是最看重的情意,却也是最不紧要的。
一辈子困在枯井似的深宅里,狭隘的视野里任你有惊世的天资也是明珠蒙了尘,离了发芽的土、又无开花的枝,大抵难逃“泯然众人矣”的结果。
所谓书香世家的闺秀,也不过是饰了花的锦绣。她们的锦心绣口是为了相夫教子而培植的,是充作商品附加价值的东西。
可女子生来的重负却是不少的,无论世家大族亦或乡野山村,女子总逃不出被使作生育凭借的宿命,或绮丽或苍白的一生里,女子的价值始终是同子嗣捆绑在一起的。
她想起早早亡故的阿娘,拼命生下阿弟就撒手人寰了。阿娘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阿弟的模样,弥留之际晓得是个男孩儿就咽了气,走得安详。
阿娘在世的时候很少对她笑,神情总是淡淡的,瞧不出悲喜。她那时虽然小,但也晓得母亲过得不快活。记忆里最深的场景是后院炉子上永远炖着的棠梨银耳羹,坐在藤萝花架下静默的阿娘,前院传来娘姨们叶底莺啼般讨喜的欢笑声。
阿爹少有来后院的时候,就算来也只是喝碗羹,坐坐就走。沉默着喝羹的阿爹,欲言又止的阿娘,沉寂的后院里聒噪的蝉鸣喧宾夺主,生生扰了现世安稳的表象。
阿爹待阿娘算不得亲厚,更多是种相敬如宾的疏离。嬷嬷说是因为阿娘没生下弟弟的缘故。后院的炉火却一直没熄过。
她想告诉阿娘,阿弟去年腊月间害了恶寒,去了。
阿弟埋在阿娘旁边,下葬那天她在两座伶仃的墓碑前站了好久。淅淅沥沥的雨刺骨的寒,但她觉得呆在那儿一点也不冷。
她不晓得天下女子的宿命是否自古如此,隐隐地,心里觉得颇为不平却又无所适从。这份隐忧是被称作闺中闲愁的微末碎屑,向来无人问津,也无人能解。
直到撞见那个人。
03
他是阿爹世交知己方伯父的幼子。方家世代从政,宦海沉浮百余年间人才辈出,是累世书香的好门第。他倒是独树一帜,好好的世家公子偏偏不学好。四书五经不读,登科及第不顾,尽学得捉鱼摸虾偷鸡打枣的营生,十足一幅纨绔子弟的荒诞模样。
嚼舌根的娘姨说方伯父一家实在拿这混世魔王没辙,只能随他去了,仗着家道殷实养个败家子也算绰绰有余。
阿爹掌家甚严,阖府上下秩序井然,一派严密。家中早请了先生,她自小便同叔伯家的姊妹们上女学,对于他这类人物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偏偏地,阿爹常请方伯过府小聚,他也就游手好闲地逛到了这里。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
盛夏的葱郁光景,花柳正盛,午后骄阳气势未褪,蒸得地面的一切都是恹恹的。他不知怎地逛到了女学院子里,葳蕤的叶子间缀着粉白相间的合欢,热闹又恬淡,随风轻轻摇曳着,是岁月静好的样子。
她坐在窗边誊录先生的课业,一只青羽鸟落在窗柩上,叽喳欢腾着。她侧首想要望望这乖恼的小东西,瞬息间,一粒豆儿小的飞石越过窗柩射中她未干透的笔迹。
鸟儿自然被惊飞了,她强自镇定,忿忿地抬头一眼瞅中他,就见着嬉皮笑脸的他毫无歉意地拱拱手,眉眼弯弯盛满笑意。
那一刻恰有风过,满院花枝依依颔首。
她仿佛听到心下花开的轻微叹息,那一眼似乎预谋了很多年,像是木石前缘,隔世再见。在窗边合欢盛放的阴影里,她偷偷羞红了脸。
后来她和他渐渐熟络起来,虽然这熟络是他翻墙得来的。他调笑着问这像不像“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她嘴上嗔怨他无聊轻薄,心跳却分明漏拍几秒。
他几乎每隔月余来一次,给她讲当月里的闲闻逸趣,讲他跋过哪座山,涉了哪条水,遇见什么奇人,听闻何等幸事。春归折三两山寺野桃,夏来赠一壶山溪冷泉,秋往捎几枚枫潭旋叶,冬返捧二两绿蚁新酒。
最烂漫的少年时光里他充当着她的眼睛,代她看过千山千月,让她晓得院墙外的世界是那样缤纷多彩。有了他的年岁好像也没有那样漫长了,她喜欢听他讲述墙外的一切,也喜欢墙外自在世界里无拘无束的他。
她到了许配人家的年龄了,阿爹不再默许他翻墙而入。
愈来愈少的会面往往被亘久的沉默填充。死水般的闷压窒息日胜一日,迟钝却绵续着磨折她的心。眼里、心里是重归暗淡的世界,一眼望到尽头的绝望纷至沓来,吞噬他曾带来的一切鲜活。
夜深辗转,她怨他恨他。是他轻易闯入她的世界,给她光和热,予她声和色,却在她自以为苦海到头回首触岸时悄然抽离。冒然闯入是他,全身而退也是他。
他永远不晓得他于她的意义,不明白她对他寄予了多么厚重的心思。
她更怨自己,怨自己如此依赖他,恨自己只能依赖他。她怕,怕自己也做那被张生沿途抛下的崔莺莺。哪个晓得她翻墙折花的玉人不是别家窗前画眉的良人?
潇洒风流是张生的,放荡不贞却是莺莺的;痴男是张生情趣的阅历,怨女却是莺莺一生的污点。
世间怨侣不正同两尾鱼吗?一尾拼了命执守着相濡以沫,一尾自始自终所想不过相忘于江湖。
……
04
阴郁的乌云笼罩了内墙外院,她隐约听闻墙外似乎变了天。
混沌数月持续到他临走那日,他终是前来同她道别,却是一身儒生装扮。夕阳西下,他削瘦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
风云诡谲的世道里不是每个人都有拨云见日的气运。官场动荡,父兄接连亡故。偌大的宗族一夕分崩离析,生活的重担磨平了他不羁的锋芒。
原先安逸的生活一朝梦醒,遍体生寒。他惊觉舍了风月的生活像是返璞归真的砾石,粗糙而平实,真实得让人心颤,凉薄得令人心寒。
他被迫选择了曾经最厌弃的路,可她从来别无选择。
隔了锦屏,她望着那张少年时光最熟悉的脸,眉眼棱角分明没变,但好像一切都不同了。此去经年,前路无边。她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某种游丝一样的纠葛彻底断了。
在他黯然转身的一刹那,她咬牙伸出手扯住他的袖子,将一方罗帕塞进他手心里,像是用尽所有力气哑声喊:
“我等你。”
他没有说话,整张脸像隐在阴云深处,看不出心绪,虽略微迟疑但终究哑言,转身、离她远去。
那年,她正及笄。
到底阿爹顾念旧情,许他三年归期,她满心欢喜连忙写信告诉他,却在信笺封好的那一刻恍然镇定。
这三年,从始自终只是她自己的三年,是她一厢情长的三年,是她惴惴难安的三年,抛舍亦或拾起,铭记亦或遗忘为什么又交给别人选择?她自心底厌恶被选择的感觉。
三九寒冬屋里早已架了火盆,她把信封抛入隐隐泛着火光的地方,不再看一眼。
可终究阿爹给他捎了信,三年归期,他若金榜无名,再见自然不必了。
他消失的年月里她始终平静得像一潭水,不深不浅,不急不缓,慢条斯理的姿态像是熟稔几世的冲淡模样,不起波澜的面容好似望断了一生,又似乎从未开始。
女人最好的姿容是在等待中得以绽放的。等待意味着所有的可能,悲的喜的,聚的散的;庆幸的是期盼的尘埃还未落定,忧心的是未卜的前路漫漫无边。
在等待的岁月里她讶异于自己的观察力,在这粉墙围满的小小庭院,她候过花开等到叶黄,数遍南来北归的候鸟,看尽衔泥筑巢的新燕,从天街小雨等到南塘采莲,从西湖翠微候到断桥残雪。
混混沌沌的年月里他逐渐断了音讯,是沧海孤舟的夜里终于熄了的烛火,她终能体会“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是多么可怖的字眼。
……
05
柳府的二小姐投河死了,尸身捞上来时她怀里还紧紧抱着才足月的小囡囡。
柳家阿姊是她闺中相熟的知交,因着庶出的身份马马虎虎许了人家,不曾想夫婿早亡,只留得幼女寡母寄人篱下苟且度日。
投奔娘家是无望了,夫家的白眼奚落定是不少的,好事的闲人碎嘴皮子,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日积月累的经受不住,寻了短见,还捎上了襁褓中的孤女。
一副薄棺草草埋了,零星香纸一撒,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念叨几日,也就过了。花开花落自有时,又指望谁记得谁呢?
她终是懂得,人活一世就凭个念想,人走了就盼个挂念。若是没人记得,来没来这世间走过一遭有什么两样?
何况女人又能留下什么念想呢。
他回来了又能怎样,嫁给他又能怎样,谁能担保“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妻妾于男子永远是褴褛可替的衣衫,花无百日红,青春光鲜的容颜总有凋零的一天。
那天来得太快,永远赶不上男人喜新厌旧的速度,拿什么去许美满如懿的一生?女人的一生太过单薄,单薄到轻微呼吸间就散了。
身体里有细藤一样的东西蜿蜒生长,勒住她心底声嘶力竭的呼号,精疲力尽后她陷入更深重的墨色,攫不住眼前最后一丝光。
一转眼三年限期如期来临,她等的离人终究忘了归家的路。迷蒙恍惚间,她听姨娘渐渐说起阿爹择了哪门夫婿,定了何时嫁期。心下波澜不起,是死水的寂静。
出嫁的日子最终定在她十八岁生辰那月,又是江南好风景。
她亲手剪去女学窗外合欢树新发的嫩枝,她想知道,还未吐蕊就被轻巧扼杀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痛?像刚刚足月的生命,像无须铭记就已飘逝的薄情。
……
06
当四角缀着金黄流苏的喜帕兜头垂下,朦胧的红色模糊了视线。耳边辽远的唢呐声随宅门訇然洞开兀得闯入,像一袭凉风激得她浑身一颤。
她猛然发觉自己已被喜婆搀扶着迈出了大门,临了正要上喜轿。被喜婆牵引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老成的喜婆将她迅速塞进喜轿里。慌忙中她手里紧攥的罗帕跌进尘里,不知被纷乱的脚步踩到了何处。
遗失的罗帕像是她遗失的心,丢了就丢了,唯一在意的人都丢了,谁还想着拾起?
被欢腾的喧嚣包裹着,她坐在锦绣深处看见苍茫的岁月在眼前点点铺陈。
恍惚间,她看到坐在藤萝花架下的母亲难得地冲她微微地笑;河边绿杨下的柳家阿姊抱着囡囡盈盈地向她招手;女学窗边缀满了粉白绒球的花枝下,他眉眼弯弯一如初见。
她反而镇定下来,不住颤抖的双手也安静下来。
花团锦簇中她举起新涂了蔻丹的手,伸出舌头在鲜艳欲滴的指尖轻轻舔舐,像是品尝甜蜜的鲜果。唇红指艳,一点腥舌如蛇缠绕,美艳且妖娆,隐隐奏的,却是死亡的前调。
在肚腹绞痛翻滚间她渐渐失去意识,眼前再现的是多年前某个不寻常的午后,明媚的少年毫无歉意地对着忿忿的少女拱手一揖,他舒展开的眉眼是那么好看,好看到少女在花枝的荫蔽下羞红了脸。
毒性肆意铺陈蔓延,她周身仿佛浸入春水,连疼痛都不真切了,懒懒的倦意里她睁不开眼,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最后一瞬她恍然明了:
年少时的爱恋更多是她的幻觉,他不只是记忆深处那个永远鲜活的少年,他更是自己整个少女时代的精神依托。
是自己对院墙外缤纷世界的无尽想象,是自己对自由自在生活的热切渴望。是自己对一眼可望尽的生活的无声抗争,是自己试图证明曾经存在过的孤独挣扎。
可惜,短暂的一生多有看客,唯有自己台上挥汗、台下泪流。
当第一束阳光被云层揉碎,洒进南国水乡,她安详地阖上双眼。嘴角的鲜血遗存着,似是唯一的哀悼。
连同两方零散天涯的罗帕,飘零的还有单薄的两句诗行:
“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
一场新雨刚过,半开半阖的桃蕊都盛放了,是纷纷烈烈的娇俏模样。
花开如期,只是那个在花枝底下羞红了脸的小姑娘,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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