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修斯(Theseus)看着牛头人(Minotaur)的尸体,开始漫无边际地思考。
他蹲在角落,背部靠在冰冷的迷宫石墙,那丝丝凉意挤入皮肤,被血液痛快地吮吸掉,然后刺痛他的身体。
他右手拿着牛头人的头颅,颈部的鲜血在滴答吟唱着赛修斯不可明状的咒语,仿佛在诅咒这个谋杀者一般。
而他左手的黄金线卷在有规律地回拉着,那是在催促他带着荣誉走出迷宫并回到公主爱瑞雅妮(Ariadne)身边,接受世人——那些被牛头人发春的吼声搅得几乎神经衰弱的可怜的克里特岛居民们——的朝拜。
牛头人的尸体就躺在离他不过半米的迷宫拐角边,那一记偷袭实在太完美,连赛修斯都觉得那一切都是被编排好的。
或许应该是另一个结尾,是的,另一个。
当赛修斯潜进迷宫,看到在迷宫里游走的牛头人时,他心底翻涌着一种冲动,一种真正的英雄才会拥有的冲动:他要握紧手中的兵器,突然出现在牛头人面前,发出震天动地的战吼,迎接牛头人那足以与双头巨人一较高下的战技的洗礼,最后在一番殊死搏斗之后将牛头人制伏、擒获,并在它绝望的眼神中将它的头颅狠狠切下,痛饮它动脉里喷涌而出的鲜血!
这是一场超乎他与牛头人想象的战斗,他或许会在这次交锋中失去左手,断掉右脚,在脸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并连带损坏一个眼球。
这一切,就是他一时冲动的代价。尽管在痛楚来临之前他浑身上下都充溢着酣斗所带来的野性而原始的快感,并在极度痛楚中他还能像个胜利者——一个完美的胜利者——一样,割下眼前这个对手的头颅,给予它与自己最崇高的荣誉,但那不是他希望的胜利。
因为他还要走出这个迷宫,而不是在半路倒下,给那个几分钟前被自己杀掉的对手陪葬。
作为一个走出迷宫的人,最好还是用更像胜利者的姿态,去面对迷宫外的人。
于是赛修斯躲开了牛头人漫不经心的目光。
他错过了第一个结局。
但赛修斯始终是一个被世人称为英雄的人,他对自己这种躲避强敌的行为感到愧疚,万分羞愧,那有辱他英雄的称号。
可于此同时他也在安慰自己:这里是迷宫,没有人,是的,没有人,能看到他这种懦弱的行为,所以他不需要担心,这个称号是世人给他的,只要世人不知道他刚才的行为,就不会对这个称号做任何改动。是的,人们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在心里塑造一个他半知半解的人的形象,每个人都那么自私地对待别人,不管那个被塑造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赛修斯苦笑着。
赛修斯就这样反复着让两个思想交战,直到他看见牛头人从一个拐角走出来,转向他所在的路口踱步而来时,他才停止了这种思维的冲突,转而去思考应该如何面对这个注定要被他杀死或将自己杀死的对手。
他告诉自己可以蹲在拐角的墙边,闭着呼吸,等待牛头人的到来。当牛头人探出他的身子,赛修斯就猛然站起来,对它微笑,在它发难之前,或者说在他的笑容传入牛头人的眼睛时,将手里的武器送进牛头人的心脏,在牛头人或诧异或惊讶或不甘或愤怒或鄙夷的神态里,潇洒地拔出那杆武器,让牛头人那来自生命源头的鲜血喷满全身,而他则能满足地、贪婪地、享受起带有腥臭的胜利美酒来。
可这个强大的对手是否会那么轻易地被他挑倒在地?它顽强的生命力是否能帮助它在死亡前的一瞬间对赛修斯造成什么伤害?
谁知道呢。
既然赛修斯已经明白了这里是迷宫,也明白了他应该用什么姿态走出这个迷宫,那么他有什么理由不选择一个更好的方式去完结他与牛头人之间的事情?
好吧,这个时候他想到了他与牛头人之间的事情。一瞬间,他的感觉有些奇怪:他和牛头人怎么了?为什么要杀死牛头人?
可是他没有时间多想,牛头人来了。赛修斯扭头跑掉,跑到另一个拐角躲起来。
这样,他错过了第二个结局。
赛修斯躲着牛头人,感觉他比牛头人对这迷宫更熟悉,他总能轻易地躲开牛头人的巡视,在阴暗的拐角犹豫踌躇。
他与牛头人怎么了?
他是一个英雄,牛头人是一个怪物。
尽管他们的身份在他们碰面并死战这事情上有一定的逻辑联系,可这种微弱的联系就像下水道与太平洋一样,总能让当事人有被愚弄的感觉。
这个世界上英雄很多很多,怪物也很多很多,可偏偏他就能碰上牛头人?而不是牛头人碰到另一个英雄或他碰到另一个怪物?
起初赛修斯把思绪转到公主身上。不可否认,公主的美貌让赛修斯的灵魂差点就从下体喷薄而出,他用那仅剩的一点神智答应了公主的想法:让她拿着线的一头,他拿着线的另一头,进迷宫杀掉牛头人,公主在他杀了怪物之后做他的引路人,或者在他被杀之后作为第一个宣传者把牛头人的凶恶告诉所有的人。
于是赛修斯进入迷宫。
尽管他也明确的知道,公主的色诱只是在最后一刻刺激他做出决定,但不会是他进入迷宫的根本原因。
那么难道真的就因为他是英雄而牛头人是怪物?
不不不。
聪明的赛修斯意识到了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为什么他是英雄?为什么牛头人是怪物?为什么不能反过来?
当他想到这点时,牛头人才刚刚走远,他再一次失去了与牛头人交锋的机会。
他是世人——是的,注意这些家伙——世人们承认的、称赞的、崇敬的英雄,而牛头人是世人们——看,又是他们——所认定的、恐惧的、痛恨的怪物。
赛修斯可以肯定,他们的存在似乎是因为世人们的存在而被知晓,如果世人们并不把他们当做英雄或怪物,那么他们的碰面几乎就不可能了——赛修斯为什么离开希腊并进入迷宫而牛头人凭什么从克里特的迷宫里走出去并渡海去见赛修斯?
世人们对他们的评价成为了他们见面的原动力。
世人们在英雄面前总是哭诉牛头人是如何凶残、如何邪恶、如何强大、如何霸占迷宫、如何让他们神经衰弱。言语里充满了暗示,一种潜伏极深的暗示,在博取赛修斯同情的同时也挑起赛修斯那一份因为世人的称赞而渐渐生成的使命感,在激起赛修斯自我挑战欲望的同时也营造出一种(对于赛修斯而言的)舍我其谁的氛围来。
赛修斯就那么轻易地被世人们打动了。
尽管世人们几乎对所有的英雄都用了这一套,但是由于路程、交通情况、路费、行程安排、天气等等因素的影响,最后让赛修斯首先到达了克里特,首先见了公主,首先进了迷宫,于是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他们根本不在乎来的是哪一个英雄,只要有人来解决牛头人就好了,管他是谁。
赛修斯意识到,如果世人们能进入迷宫与牛头人交谈,他们肯定会告诉牛头人现在外面的那些英雄是如何强大、如何勇猛、如何战无不胜、如何让他们崇拜。这么一激,高傲的牛头人肯定会在撕掉告诉他一切的人之后冲出迷宫,并四处寻找英雄——如果他所说的英雄叫做赛修斯的话,他们一定会见面,牛头人不但高傲还很固执。
可惜世人们没能这么做。所以是赛修斯来了克里特的迷宫。
赛修斯想完这些差点就冲出迷宫把那些在外面空等——多么像是看热闹啊——的人给狠狠抽一顿然后找国王报销路费回家。
但是赛修斯忍住了。
他可不想成为世人们嘲讽的对象,他还是有虚荣心和羞耻心的,不然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尽管他有一种很强烈的、被耍了的感觉。
就这样,赛修斯错过了第三个结局。
后来赛修斯找到了一个牛头人不太注意的死角,蹲了下来,他开始等待一次完美的偷袭,一击便砍下牛头人头颅的偷袭。
他蹲下来的时候,牛头人已经在迷宫里转了很久,它的双眼早已无神,动作看似昏昏欲睡。赛修斯明白他的机会来了,the last chance。
但是他不禁同情起牛头人来,它只是世人愚弄自己的牺牲品。或许赛修斯应该冲出去,站在牛头人面前,问他,为什么我们要见面?
牛头人或许会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它大概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它一年也就只能接触七男七女,怎么可能想到外面有那么多人在讨论它呢?这种让脑袋打结的问题会让牛头人疯掉,或许它就像那个被唐僧唠叨的牛怪一样,自己解决自己。
它也很可能发狂了,把赛修斯撕掉。当然,如果它不思考,就会直接把赛修斯撕掉。
这样一算,赛修斯有三分之二的几率被牛头人撕掉。于是他作罢。
到这里你知道,他错过了第四个结局。
最后的结局很简单。
牛头人走过来,由于疲惫而放松了警惕,阴暗角落里冲出来的赛修斯只一瞬间,就用一个回旋斩把牛头人倔强的头颅砍了下来,血柱猛地喷出来,可惜没有染着赛修斯。
赛修斯提起牛头人的头,蹲在角落,看着牛头人的尸体,开始漫无边际的思考。
这个时候,他还有最后一个选择:留下来,像躲牛头人一样,躲掉外面虚伪的世界。在迷宫里或生或死。
但是他不愿意放弃那些已经到手的东西,包括现在手里提着的这个牺牲品。
所以,他错过了第五个结局。
最后赛修斯走出迷宫,带着骄傲的迷人的无可比拟的完美的笑容出现在世人面前。
他还是英雄。
没有人知道,或许在更久远的以前,就是那不停地错过,使赛修斯成了现在的赛修斯。
这个迷宫中的赛修斯。
后记:成文于高考结束面临复读还是降低标准择校之际,多年前的习作。如今看来已显生涩,但未做过多修改,毕竟是曾经青春年少的痕迹。其中思辨至今仍有感触:你的一个个选择造就了你自己,而你的选择,未必真的就是“你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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