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白色的窗框上,落下一只黑鸟,它歪头看了眼屋内,抬脚张翅转向阳光,低下头来梳理翅下的翎羽。
屋内,阿武躺在床上,眼睛阖在凹陷的眼窝里,颧骨像两座孤零零的山一样耸起来。他的皮肤松松地贴在骨架上,像泄了气的皮球。氧气罩下不平稳的微弱呼吸声,以及略微起伏的胸腔——只有这两样昭示着他的存在。
他的妻子阿辉,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凌乱的刘海遮住左半边苍白的脸和乌青的眼袋。她微张着嘴,在晚春的暖阳中打起了瞌睡。
病床边紧紧挨坐着三个人,都紧抿着嘴和眉头,一样是黑深的眼圈,却撑着不肯睡去。坐在中间的短发女孩,是年纪稍长些的姐姐,偶尔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手指飞快地滑动,刷不了片刻,又嗖地揣回兜里,靠在右侧她丈夫的身上。她的左边,坐着一个扎马尾少女,把头顶在姐姐的颈窝里,挽着她的手臂,拽着姐姐衣服的拉链,大拇指在上面来回摩挲,眼睛一直盯着爸爸的睡颜,渐渐眼皮打起架来。
阿武现在的模样,比起昨日的煎熬,真让人心安。
阿武先前不过刚回家待了两日,少了续命的止痛针,渐渐地疼得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他早瘦成了一把骨架,眼皮无力地耷拉着,身躯在床上蜷成弯曲的虾米,连抱紧自己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不住地颤抖,从喉咙深处挤出低低的哀嚎。眼中求生求死的两股力量撕咬在一起。
自打癌症转移到喉部之后,他已经连着两个月无法正常进食,即使有营养针吊着,气力也早已随着皮下的血肉一起消亡。大把大把的止痛药,像锯子一样一路从食道划拉下去,徒增苦楚,却渐渐失去了镇痛的效果。
在家实在撑不住的时候,阿武又被女婿抱回了医院,打上止痛针,折腾了一夜,才在今日上午慢慢缓过来。身体四处虽然仍旧隐隐作痛着,但还算可以忍受。他把四肢放松地伸展开来,像一个没发育好的大男孩一般,四肢纤细,埋在惨白的被子里,舒了口气,闭上眼睛。
可是阿武并没有睡着。他如何能睡着。对如今的他而言,睡觉是件很奢侈的事情。三天,也许是四天吧,记不清了。即使把眼皮阖上,用尽了方法自我催眠,骨髓里、脑子里的疼痛始终如此清晰。他好像一个罪犯,被锁在一间惨白的房间里,除了他,什么人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一盏强光灯迎头照来,刺得他头脑发晕。无处不在的刺眼白光就是他身上的痛楚,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
阿武的指头不自觉地痉挛了两下,立马被一只温暖的小手握在掌心,耳边听到熟悉的声音“爸,你怎么样?”
头顶一轻,像是有个人把那恼人的探照灯给关了。他微微睁开眼,视野先是一片白糊糊的,继而逐渐清晰。
大女儿正倾身探过来。和他如出一辙的一双棕色眸子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笑,和窗外的阳光一样,暖融融的。
眼前这个孩子,一张小圆脸不知什么时候掉了肉,下巴变得尖尖的,眼尾竟然也生出了几丝细纹。阿武看着她一时忘了言语,他用力捏一捏女儿的手,告诉她自己没事。
女儿低头看了一眼,父亲这一握虽然还是绵软,却比自己想象中的有劲许多。很久没看他这么有劲了。“力气这么大,手都要被你捏碎了。”她开心地打趣道。
他想跟着笑一个,却发现脸被氧气罩压着。敛眉看去,柔软的透明导管像一条反光的鼻涕,拉得老长。
“爸,先莫摘哦,我去喊医生来看看。”小女儿压住他刚抬起来一半的另一只手,急忙起身,她的脚步独有着少女的轻盈,步子迈得很大,一条粗粗的马尾辫在圆圆的脑后跟着左右摇摆,一转眼消失在门口。
他仍旧想把脸上这个碍事的罩子摘了,手抬到一半,又被两只手握住。这次是阿辉,他的妻子听到说话声就醒了,坐到床边抓住他的手,嘴角弯弯,眼睛却探寻地盯着他的脸。“醒了呀,感觉怎么样?”
“阿——”他张开嘴,又想起来还被面罩禁锢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伸手就将面罩扯了下来。
阿武长嘘了一口气,卸了手臂的劲,又懒懒地躺下,身子好像浮在一潭水里面一样。
“阿辉啊——”他反握住妻子的手。
“哎,你今天精神蛮好呀”,妻子眼神一亮,紧张的脸颊放松下来,笑容也加深了几分。丈夫的话语有了气力,她知道,这是又过了一次难关,虽然很险,好在还是挺下来了。
她柔柔的笑,搅动了阿武浮着的一潭水,叫他觉得晃晃悠悠,更舒适了。
阿武正待说什么,就看到小女儿带着医生一起进门来。穿白大褂的医生,和他大约一个年纪,身材壮实,略带些小肚腩,气色远非阿武可比。
医生拿着电筒给阿武照了照眼睛,问了他一些常规问题,诸如痛感有没有好一些,恶不恶心,想不想吃东西。阿武似乎感觉到了饿意,咽了口唾液,喉咙传来一阵钝痛,“身体感觉好了蛮多。还真有点饿,只怕是咽不下去哦。”
医生点了点头,笑道,“晓得饿是好事,再吊瓶葡萄糖就行。我看你现在没什么大问题了,今天就可以出院”。离开前他飞速环视了一圈围在旁边的亲友,目光在身材高大结实的女婿身上停留了片刻,对上他的目光,示意他跟着自己出了房间。
女婿跟着医生走出房门几步远,停在他身后,“现在这种状况——我建议你们尽快出院回家吧。”
年轻人脸色白了几分,有一瞬间供血不足,“医生——”,他两只手绞在一起,看了一眼病房,“不再试试么?我爸还这么年轻”。
医生摇摇头,“化疗放疗一年了,再年轻的身体都受不住。去吧,带他回家,再好好陪陪他。”说罢不再多话,转身离去。
女婿杵在原地,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和肩膀,片刻之后转身回了房间。
“爸,等你吊完这瓶水,咱们就回家”,女婿走进来便笑着说,尽量表现得和以往每一次一样轻快,然后拉着自己的妻子出门去缴费了。
阿武目送他们出去,转过头仍旧抓住妻子的手,郑重地说,“阿辉,我不回去,就在这儿吧。”
妻子点了点头,他说什么都好,她也怕他一回家又疼成那个样子。
“阿辉,等我走了,你跟着两个女儿好好——”阿武说到一半大话,被妻子一手捂住,嗔怪他,“乱讲什么,呸呸呸!”
阿武使了劲,把她的手拉下来拽在掌中。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心里忽地突突突地加速跳起来,猛然发现丈夫今天醒来以后状态好得惊人,愿意说话愿意动,也不痛得直哼哼了。
“你听我说,我趁着这会有力气,多跟你讲讲话。”阿武稍微喘了片刻,接着道。“女儿都成人了,你就跟着她们好好享福,去两边轮流住,不要舍不得家里的田里土里跟鱼塘,也不要不好意思,自己带大的女,你又只剩自己一个,以后就该靠着她们。唉,你先别哭啊——”
他两只手在妻子脸上摸下来一把滚烫的泪水,把她拥进怀里。
“我不许你,不许你……你给我活着,我天天伺候你都行,我不管,我不许……”妻子在他怀里抽泣,说话间摸到他瘦骨嶙峋的胸口,止不住呜呜地哭泣起来。小女儿也趴在他的膝头,肩头耸动,被子上湿了一大片。
“阿辉,你要好好的”,他把手覆在她头顶。她的黑白发丝夹杂在一起,嵌在他麻木的手掌裂缝中。手指微微蜷了蜷,却感觉不到痛。“我走后,你的好日子还长着呢,女儿女婿都这么孝顺。”
大女儿同女婿回来,看见这场景,刚才丈夫说的话又回响在脑海里,“医生说,看咱爸现在这精神,最好回家做些准备。”她强忍下眼角的热意,拍了拍妹妹的肩膀,靠前握住父亲的手,故意调高了声调,笑道,“这怎么一会都哭上了,爸现在状态这么好,该高兴才是,我们收拾一下回家去吧。”
阿武的妻子把头抬起来,用手背抹了眼泪,从床头抽了纸擤去鼻涕,眼眶红红地点点头道,“都怪你爸,故意惹我。”说罢佯怒拍了拍他的胸口。
阿武被她的样子逗得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咳嗽。小女儿也止了哭,连忙给他顺气。
“你们几个,要好好孝顺妈,知不知道?”阿武止了咳嗽,把交待过很多遍的话又交待了一遍。
“哎呀,知道知道,会好好孝顺孝顺你们的,放心吧!”大女儿一边拿纸巾给他细细地擦过嘴角咳出来的细沫,一边告诉他,“过两天你再好些,我们出去踏春吧,这时节油菜花可好看了。”
“对,还像去年一样,去千佛洞那边走走。”阿辉接话,“走呀,先回家!女儿都说了,还想赖在医院不成。”
“不!”阿武立马接道,声音不自主地提高了几度,连带着轻咳了几声。
咳到泪眼朦胧中,他仿佛见到了那张老泪纵横的脸,那是他七十多岁的老母亲。
生病以来,家里人一直用各种借口瞒着她,直到上次回家才终于过来见上一面。那时她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地掉,烫得他心口疼,比化疗还疼。那双粗糙的大手几处关节都歪掉了,老茧子老伤口遍布其上,摸在他脸上的时候刺拉拉的。等他走了,要是在家办白事,吹吹打打闹上几日,无异于在她身上剜肉取血。她本就有些胡言乱语的老人病,要是受了刺激,更加严重可怎么好。不如就叫他在医院安安静静地去了。横竖见不着就不会这么伤心。
“爸——”大女儿欲言又止,看了妈一眼。妻子碰上女儿的目光,分明在告诉她,“再不回家就迟了”,从前那么多次住院,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催着回家的。她即使早知道这一天会来,仍旧承受不住支撑她心怀希望的那一丝信念的轰然倒塌,刚止住的泪水又决堤而出,眼前的世界变成一团水雾。
她赶忙低下头去,拿衣袖胡乱擦了一把,抬头继续劝丈夫,“回家吧,这儿消毒水味道这么冲,有什么好待的。再说了,医生都说了让回家,这病床还有人排着队呢。”她以为他只是害怕回家没有止痛针太痛苦,于是像哄小孩子一样去摸他的头,“乖啊,回家,家里多舒服。”
“我说了,不——”阿武身子往上抬,突然一口痰堵在嗓子口,急得他猛地别开妻子的手,拿拳头直捶自己的胸口。
几人忙扶过来,帮着拍背顺气。阿武剧烈的咳嗽止不住,挣扎着坐起来,推开女儿们的手,捂着嘴,弓起腰,咳到长呕一声,然后蓦地止住,整个人像扔到水里的石头一般落回枕头上。
众人焦急地唤着凑上前来,然而阿武与方才已经判若两人,只见他气弱游丝地躺在床上,眼睛半阖,话如蚊声,仍然坚持着,“不能回去。”
医生又被请到病房。稍做检查,医生朝众人摇摇头,叹口气道,“尽早回家吧”,便不再多语,转身离去。
若是在医院离世,就只能进太平间和火葬场。“爸,爸,求你了,我们回家好不好,”大女儿抓住他的手,心里喉头像着火一般,央求着父亲点头。
阿武轻微地摇摇头,始终不肯松口,妻子见状,又急又悲,几乎要晕过去。
“我,哥,呢”,阿武强打精神,缓缓轻声吐出两个字。
“你刚刚睡着的时候,伯伯回家看奶奶了,”女儿柔声应他,见他嘴唇微动,明白了爸爸的意思,又接道,“我这就打电话叫他过来。”阿武听了,这才把沉重的眼皮放下,再没有多一丝的气力。
大女儿悄悄退出病房,在外面打通电话,“喂,伯伯,你快回来吧,我爸他——”她吸了下鼻子,顿了顿接道,“他不行了。而且他——他不同意回家。”说罢忍不住开始抽泣。
电话那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她点了点头,挂断电话,走到病房门口朝里面看了躺在床上了无生气的父亲一眼,两手捂住脸,沿着门框滑下来,蹲在地上呜咽。
阿文出了电梯,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埋头在哭的大侄女。医院走廊里是静默的死寂,只有一声声隐忍的抽泣清晰可闻。他走过消毒水气味弥漫的长廊,停在侄女身边,拍了拍她的头,就像拍拍很多年前那个小女孩一样,然后抬脚进了病房。
“阿武,你哥来了”,弟媳凑到阿武耳边轻声叫他。
阿武听到妻子的声音,想睁开眼,却感觉眼皮上如有千钧。哥来了,他还想看一眼,还想说几句话,挣扎间,他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终于一丝白光闯入眼帘,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了老哥模糊的身影。
“呜——”浓稠得化不开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他右手攥住身下的床单,发出低沉的悲号。
“老弟”,阿文靠近了,握住他的手。“老弟,娘老子让我来带你回家。”,听到这句话,阿武的手才松下来,白色床单上留下一团褶皱。
一滴浊泪从阿武眼角的干纹里流下来,“呜呜呜”的声音听起来像孩童的痛哭,眼前仿佛看见了老母亲的身影,她张开干瘦的双臂,在等他回家。
阿武躺在女婿的臂弯里,头微微下垂,眼前是医院走廊天花板上虚白的灯光,随着男子的脚步一盏盏晃过。青年男子独有的淡青色胡茬随着年轻人的动作也在他眼前晃动。
他记起来自己曾经也是这样年青得有些稚嫩的脸庞,那时大女儿还是个鬼灵精怪的小丫头呢,他格外喜欢拿胡茬逗她笑,有时磨得疼了还要惹得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挤出一连串水晶葡萄似的泪珠儿。
那时候,他们还阖家住在老屋里呢。是的,老屋,他和哥哥、爸爸一起砌起来的老屋,白墙红瓦,依山傍水。可是,也是他亲手拆了一半的老屋。
拆房子的时候,妈多伤心啊,他记起了她悲愤交加地把爸的相框磕碎在门前的模样。那双杏眼里面的眼神,好像从不认识他似的,又好像,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株好苗长歪了一般,又羞又愤。噢,他恨那时的自己,也不由得用一样的眼神看向那个沉默着拿砌刀挥向砖墙的年轻人。想到这里,他的心忍不住猛地颤抖,好像被抽空了一股气力,连带着呼吸也喘起来。
“武哥,武哥”,混沌中他感受到一股力量从手上传来,微微抬起眼皮,妻子苍白的脸就在近前,“我们上车回家啦”,她温柔地说,腾出另一只手来摸摸他光滑的头。他的头发早就随着化疗掉光了,可是在她眼里,光头的男人仍旧那么帅气。
他躺在车子后座上,头枕在妻子的膝头,露出虚弱的一抹笑容,真好,坐上回家的车了。
城市夜晚的灯光从车窗外探进来,正覆在他的眼睑上。车内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作响,循着座椅和妻子的身体,直接从头骨传入他的脑中,格外清晰。阿武低垂着眼皮,橘黄色的路灯一盏、一盏,渐次闪过。
从出城路口离开,车辆驶入村野无边的墨色中。颠簸更重了些,阿武的头被妻子揽在掌心里。几缕发丝从上方垂下来,随着车辆的颠簸扫在他的下颚上。有些酥痒,他想抬手拂一下,这会却根本使不上力,只能作罢。这无声的黑夜,这轻柔的撩拨,渐渐地叫他忘却了身上的疼痛,想起了和妻子温存的很多瞬间。
那时大约也是这样漆黑的夜晚吧。他与妻从学校西北角翻墙外出,粗粝的砖块摩擦胸前口袋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唰啦一声。跳下墙头的那刻,他屈膝蹲下,手掌撑地沾上湿泥。顾不得许多,他在大腿侧的裤子上蹭了蹭,拉起她的手就跑。
两个人穿过丛丛树影,无视扫在额头的细枝嫩叶,在蛙鸣声中东躲西歪地奔跑,夜风比白日凉了些,但仍旧带着粘腻,吹不开紧贴在身上汗涔涔的背心。
这么一跑,便跑过了校园、田野和山岗,直直冲进了老屋的堂屋里。他低头跪在屋中间,膝盖下是坑洼不平的黑色土地,因着日夜踩踏,磨出了幽暗的光泽。
“我叫你不好好读书!叫你逃课!叫你谈爱!”妈手中的藤条一下下抽在他的背上,满脸的泪水晕在地上化成一滩滩泥水。他咬牙扛着,把所有声音都咽入肚子里。
“你怎么对得起你哥,他每天起早贪黑地送你读书,你对得起——”说到此处,妈加重了手下的力度,又重复了一次,“你对得起他吗!”
爸的面色黑沉沉的,坐在凳子上不言语,他抬头看去,那张脸模糊得他看不清。
他侧身攥住妈手中的藤条,“别打了,别把衣服抽破了,我不读书了,我读不进,我跟哥一起去打工!”
手中紧紧攥住的藤条变成了沉甸甸的红色砖头和冰冷光滑的砌刀。周遭乱糟糟的人声将他淹没在暴晒的烈日下,汗水在背上冲洗,从额头滑入眼角和嘴中,又咸又冲。他的手插入厚重的湿水泥中搅拌,手上的一道道裂痕好像树皮上的褶子有了知觉,传来刺骨的痛意。
抬头一看,一座楼房平地拔起,哥站在旁边朝他咧嘴一笑,得意地敲了敲他头上的黄色安全帽,空空的响声回荡了几下,进而转变成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他站起来蹭了蹭手上的水泥,一伸手就抓到了妻子的手,侧头一看,她穿着火红的嫁衣,言笑晏晏地望着他,眼中满是柔软的清波。
他牵着她的手住进了自己亲手建的楼房里头,日子像被风吹飞的日历纸一样唰唰地从眼前的飞过。呱呱坠地的两个女儿在他怀里嗖地一下长大,欢笑着跳下地,长高了,跑开了。又一座新楼房,披着洁白的瓷砖竖起来了,房子周围是一圈栏杆,正前方的大门上方爬满了五角星花——
像红色星星一般的艳丽小花,在车窗外一晃而过,阿武眨了眨眼,露出又一抹笑来。
他知道,他已经到家了。
女婿仍旧把他从车里面抱出来,院子里挤着黑压压的人影,纷纷把头凑过来,又克制地缩回去,让出一条道来。这模糊的人影,他似乎都认得,又似乎认不得了。
进了堂屋,头顶橘黄色的灯光像一床被子将他裹住。女婿抱着他侧身进了隔壁房间,把他的头轻放在床头垫高的鸳鸯枕上,然后才落下双腿,把手小心地抽出来。
闻到熟悉的味道,阿武又笑了一次。
屋里没人出声,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话语声。阿武的双眼僵直地睁着,直勾勾地望着门口,喉头传来忽缓忽急的呼哧呼哧声。
“来了”“来了”他隐约听到一叠串的人声,随即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太太进了门来,他眼里的亮光一闪而过,彻底灰败,像炉灶里一团灰烬,连最后一丝红热都湮灭。
玉兰在床边坐下,握住儿子的手,脸上平静如水。她弯腰凑近,轻声说,“儿啊,你放心地去,妈会好好的,你跟你爸在下面等我。”说罢,抬起右手覆在儿子眼睛上,微微颤抖着往下抚过。
“阿武——”儿媳在床的另一侧惊叫一声,顿时晕厥了过去。孩子们也跟着大哭起来。
“哭什么,人还没走远,别惊了他”,玉兰轻声呵斥。
阿武重又感受到了安静。他不再觉得身上疼痛难忍,一种舒适感像电流一样穿透全身,酥麻的,轻飘飘地,让他就这样悬浮在这幅躯体之上。
玉兰接过一盆水,两手拧干一条白色毛巾,水滴在盆里哗哗哗的声音在他耳里清脆悦耳。
他感觉到温暖而松软的湿润感划过额头、鬓角、脸颊、脖子,然后暖慢而坚定地擦过身体的每一寸。
玉兰仿佛回到了年轻岁月,如同曾经的千百次一样,温柔从容地照顾着自己睡着的孩子,他的身体,也真像一个孩童一样瘦小了。
在母亲的呵护中,阿武感觉自己像一片落叶,被风吹起来,缓缓离了地,他看到妈给他换上新衣服,看到哥在一旁给他拉直了裤腿,妻子安静地躺在旁边,女儿女婿都围在一旁,他看到一群熟悉的面孔聚在一起,昔日的画面零星地闪回,又消散在风中。
他也跟着风,飞呀,飞呀,飞到了屋子顶部,飞到院子外面,飞到村庄上空。一切都在慢慢变远,慢慢变淡,他于是变成了风的一部分,呼呼着飘向远方。
玉兰握着阿武的手,直到再也捂不热这透骨的冰冷才松了手,交给后人料理。她双手撑住膝盖站起来,身形颤了颤,稳住了,推开扶过来的手,一步步稳稳地走了出去,走向漆黑山窝里面的那座小房子,她也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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