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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儿，爹娘没法再护你了，你快跑，大水就要漫过来了……”
二老的绝命呼声还历历在耳，黎瑾倒越发觉得眼皮沉重了起来。她已经不眠不休地走了许久，颗米未啖、滴水未尽，生与死仅是一刹那的事。
可黎瑾不明白，这么宁静祥和的小县城，这么慈爱善良的父母亲，为什么以后却再也见不到了？
无力、疲惫、压抑、绝望等纷纷涌上心头，黎瑾的视线也愈加模糊，她却获得解脱般地笑了起来。
也好，如此便不必再受折磨。
弥留之际，黎瑾竟恍惚听见了一声呻吟，宛如新生的婴孩，咿咿呀呀。
壹
“小瑾，今日太阳好得很，将被子抱出来晒晒。”
“好的，干娘。”
等黎瑾把被褥放到晾衣绳上整整齐齐地摊平时，她才怔怔意识到，原来自己已多活了两年时光了。
是的，两年前本该死去的她，却相安无事地活到了现在。
黎瑾缓缓地伸出手，使得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暖黄阳光。须臾，热意透过手指迅速地蔓延至全身，将她记忆里的久远画面一下子勾勒得清晰。
过去十五年里，黎瑾所过的生活虽然平淡，倒也是十分幸福。岂料，突如其来的大水冲垮了她生活的小县城，冲走了她温顺和蔼的爹娘，也冲散了她一生里所有的美好。
关键时刻，她顶着父母撕心裂肺的话语，拼命逃过一劫。
但长途跋涉后的精疲力竭、过重的身心负荷以及日日夜夜的饥渴，变成了索命的第二重袭击。
在黎瑾快要阖上眼之前，她听见了一声好似婴儿般细微的呻吟。模糊间，有只四耳的纯白小猴，正朝她颠颠地跑来。
再醒来，黎瑾便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大岩石上，面前还搁着几只零零落落的甘果。她轻轻地站起身，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还不及想清楚是何等情况，就望见一坨小小的白色生物正伏在不远处的空地上酣睡。
待走近细瞧，却是那只小白猴，四只精巧的耳朵还在随着主人的呼吸而翕动。
“是你救了我吗？”黎瑾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道。将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居然是一只小猴子？
她又何其有幸，可以得到一次重生的机会。
黎瑾干脆坐下，等待救命恩人醒来。呆了半晌，她方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上所有的疼痛与疲惫都已然不复存在。
“难道……”黎瑾若有所思地看向睡得正香的小白猴，清澈的眼里突然就蓄满了泪水。
她不想哭的，可是根本控制不住。
只因她未曾想过，这茫茫天地间，竟还有这么纯粹的善。
许是黎瑾的哭声太过嚇人，以至于等她好不容易停下了，便恰好对上一双乌黑的眸子。
没错，小白猴醒了。
空气瞬间凝滞成冰，一人一猴相对无言，唯有风声沙沙。
“这些果子，是给我吃的吗？”为了掩饰尴尬，黎瑾只得强硬地转过话题。
小白猴定定地看了她一会，随即点了点头。
“谢谢你救了我。”知晓它不是普通猴子，黎瑾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自己的内心话。
小白猴还是定定地看着她，只不过这次没有任何动作。
或许因其生得过于可爱，黎瑾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然后摸了摸小猴毛茸茸的头。
后者随即僵住了，脸上的白绒皮毛登时红了一片。
黎瑾惊讶地收回手，刚欲说些什么，就听见了一声清朗且夹杂着羞涩的质问：“你怎可随便抚摸我？”
说话的却是一着白衣的俊秀少年，温润如玉。
黎瑾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颤声问道：“你不是人？”
少年脸上红晕还未褪去，即坦荡回道：“我不是人，我是长右。”
贰
华婶踏出门口时，看到的便是如木雕泥塑般岿然不动的黎瑾。
“小瑾？你想什么呢？”
黎瑾还在专心地想着两年前的事，就被蓦然冒出的声音惊了一下。抬头瞧见来人，便温顺地回应道：“干娘，我刚刚是在发呆，您找我有事吗？”
已过半百的妇人顿时就露出了悲悯的神色，上前轻轻地搂住自己的干女儿：“傻孩子，又在想你爹娘了吧！放心，干娘只要在一天，就会养你一天。”
黎瑾听到这话，亦是忍不住落了泪：“谢谢干娘，若不是您两年前收留我，小瑾早就成亡魂了。”
“傻孩子，别说这种话了。我们待会就吃晚饭，干娘今天炖了鸡汤，可香了。”华婶心疼地擦干黎瑾的眼泪，将人往屋里领。
吃完饭后，黎瑾抢着刷了碗筷，之后便伺候华婶先行歇息了。
夜深人静的时刻，床上的人儿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黎瑾还是没有任何困意，她索性摸索着走到了窗前，遐想无垠。
“长右，是山间修炼的异兽吗？”照理，她应是害怕的。可她不仅丝毫没有害怕，反而有些思念。
窗外的冷风及时地吹进来，惹得黎瑾不由地裹了裹衣衫，连带着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可是，他真的十分好看呐。
打更声起，少女的芳心亦悄悄地跳动了起来。
黎瑾本以为，她再也不会见到长右。可是，老天爷偏偏在十天之后，赐了她一个缘机。
华婶偶然得了吐泻症，所需的那一味矿物药材，城里的药店恰恰缺货。黎瑾舍不得她干娘受罪，便即刻收拾了行李去山上采石。
山里偶有野兽出没，华婶着急地在后面喊了好几遍，也没能把人劝回来，只得屡屡嘱咐“务必小心！”
“放心吧，干娘，我很快就回来。”
日落之前，黎瑾终是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她片刻也未敢耽误，迅速地开始寻找治吐泻的矿石。
黎瑾满头大汗地摘到矿石后，发现天色已然黑了。正想着早点回去时，竟意外地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呻吟。
除了长右，还能是谁？
山上无草木，所有事物都能尽收眼底。
她急忙循声找了过去，最后在一处偏僻的地方寻到了他。
不同于初见的意气风发，化作人形的长右这次却是伤痕累累，洁白的衣袍上沾满了斑斑血迹。
黎瑾猛地心下一凛，镇静下来后，随即将人半拖半架地弄到了附近的一个山洞里。
生火、喂水、敷药，仔细地做完这些后，黎瑾整个人都没了力气。一晚上她也没敢离开半步，因为他受的伤实在太重。
全心投入在一人身上的傻姑娘，根本没考虑到，若是有猛兽袭击，她该怎么办？
心心念念地，只有他可以快点好起来。
虚弱的长右苍白得很，黎瑾看得难受且揪心。
她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火烤得旺些，让他不至于受冻。
天蒙蒙亮的时候，长右方悠悠醒来。他昏昏沉沉地起身，却无意碰醒了旁边的人。
“你终于醒了？还疼不疼？” 黎瑾担忧地问道。
长右懵懂地看了她一会，才低声回道：“好多了，谢谢。”
黎瑾终是长叹一口气，抬脚欲出去为他接点露水，谁知背后传来了温柔的嗓音：“你叫什么名字？”
“黎瑾，我叫黎瑾。”
叁
考虑到长右的身体，黎瑾执意将他扶回了家。
看着毫发无损的女儿，华婶非常满意这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连同着左邻右舍，都非常喜欢温和有礼的长右。
人们纷纷笑言：“小瑾这是带了个心上人回来啊！”
每每听到这话，长右总会红了脸，却并不反驳。一旁的黎瑾也只能三言两语地转过话题，试图削弱邻居们的兴致。
因着非人的体质，长右恢复得很快。可他没有回山里，而是留了下来。
岂料，温馨的日子向来不长久。
风和日丽的一天早上，城里忽然发了大水，淹死了不少人。
在长右的指引下，黎瑾带着华婶和幸存下来的几个邻居最后安身在了一座位于高处的破庙里。
水势浩荡，接连几日，都未曾退过一点。
无吃无喝，正常人定是受不了。所以出去觅食的重任，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长右的肩上。
奇怪的是，每次当他外出找吃的时候，大水便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撤下些许。
时间久了，庙中一个心细的邻居就趁着长右不在的时候，提出了疑问：“你们，有没有发现小右的蹊跷？”
黎瑾的手顿时颤了一下，她自然是知道的，长右并非凡人。
此话一出，所有人开始面面相觑，长右，好像真的有些古怪。
华婶先是瞥了眼黎瑾，方才沉静地开口：“等明天小右不在，水势退了。你们去找一下黄大师吧！”
黄大师是邻县最有名望的法师，对于收服精怪很有经验。
黎瑾连忙拽住她的手，语气哀戚：“干娘……”
华婶再不复往常的和煦面孔，严词厉色道：“小瑾，大水涨得很快，这座庙坚持不了多久。若真的是小右带来的水灾，那我们只能杀了他！”
“干娘，阿右救了我的性命啊……”黎瑾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她却感觉不到疼。
“小瑾，大水漫过这座庙的时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死期。”
“那我带他走，走得越远越好，行不行？”
“小瑾，只有死物，才能让人放心。另外，死去的人里还有我们那些邻居的家人！”
长右回来时，并没发现庙里的异样，只是很开心地将吃食分给了众人。
“小瑾，这是给你的。”他把新鲜的甘果捧到黎瑾的面前，却被后者一把给掀翻了。
其他人均被惊动，抬头观望。
黎瑾厌恶地推搡着长右，歇斯底里道：“你伤好了，就赶紧滚啊，赖在这算什么！”
长右不解地任由她捶打，俊秀的脸上写满了无辜与难过。
黎瑾的眼泪忽然就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对其辱骂声更为激烈。
华婶脸色阴沉地拉走她，剩下的人便七嘴八舌地劝慰起长右，齐齐道：“小瑾只是累了，脾气有点躁。”
肆
次日清晨，长右照例出去找吃的。几个人正准备按计划去找大师，就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黄大师。众人便似见了救星一样，问起他长右的身份。
黎瑾兀自坐在角落，仿佛没了生息般。
黄大师掐着手指算了算，低语道：“他是个猴妖，凡出现之处，必有水灾。”
吸气声、抱怨声、斥骂声顿时夹杂在一起，气氛瞬间到达冰点。
华婶首先镇静下来，问杀之方法，其他人亦纷纷应和着追问。
黎瑾低着头，眼中大雾弥漫开来。
黄大师略微思索了一会，便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瓶和一坛酒。“这是能致那猴妖于死地的毒，你们趁机混在酒里让他服下，可保从此永无水患。”
因怕长右回来，水势偏大而脱不了身，他慌忙留下一句“务必让那妖怪饮下，贫道告辞”就夺门而出了。
祸害将除，所有人都专心地琢磨着该怎样下手。
正当他们一筹莫展时，沉寂了半天的黎瑾蓦地站了起来，眼睛通红：“我来吧！”
大家自然不信，以她对长右的情意，肯定是下不了手的。华婶也怀疑地望着黎瑾，眉头紧皱。
“刚才大师说，长右是招水之妖。我才猛然记起，爹娘就是死于他之手！”黎瑾面无表情地说出这段话，冷漠如霜雪。
邻居们对视无言，显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华婶犹豫了一会，随即将小瓶塞到了干女儿的手里。
众人焦急惊呼：“你不怕她摔了这瓶毒？”
“小瑾的父母的确是被大水淹死了。”华婶慢慢闭上眼，轻声道：“你舍得他死吗？”
黎瑾愣了一下，而后缓缓道：“今晚，我会跟他一起走。临行前，还需你们准备两杯饯行酒。”
众人默默答应，这便是要为其收尸了。说到底，还是放不下啊。
终
“阿右，我跟你回山里，好不好？”这是长右回来后，黎瑾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干娘他们呢？”长右反问道。
“他们不去，就我们两个。”黎瑾攥紧了袖子，手抖个不住。
“可是，这里水很多……”长右担忧地看向庙外。
“我们走了，水就退了。”黎瑾很耐心，就像在劝一个孩子。
“好，我带你回山里。”可以和阿瑾单独生活，长右很高兴。
一丝不落地听完整个对话的众人，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忍。妖怪并不是他们的郁结所在，怪只怪长右是招大水的妖怪啊！
饯别如约进行，华婶递给黎瑾两杯酒：“左边是没毒的，等小右……你便回来吧。”
“知道了，干娘，你好好照顾自己。”黎瑾说完，就径直走向了被邻里围住的长右。
“阿右，喝了这杯酒，我们就上路吧。”黎瑾饮完右手边的酒，浅笑着将左手边的杯子送到他面前。
“好。”
眼看着长右喝光杯中的酒，所有人都暗自长呼了一口气。
黎瑾转身给华婶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后，拉住长右离开了破庙。
皑皑月光下，少年少女的影子渐渐地重叠在了一起。
“阿右，我走累了。你背我好不好？”
“好。”
如愿趴在长右背上的黎瑾，眼眶顿时就红了。
你这个傻瓜，永远只会说好。
我明白的，你不知道自己会带来大水。如果知道了，是万万不会下山的。
山上什么都没有，那些吃食，你又是跑了多远才寻来的?
我说什么，你都相信。给你毒酒，你也立刻喝了。
这样的你，真是傻得不得了。
可若我当初不曾遇见你，该有多好？
黎瑾越发睁不开眼，她虚拽了拽长右的衣领，一字一顿道：“阿右，别下山了好吗？”
“好。”
如此，我便放心了，你不会伤害到山下的人，山下的人也不会伤害到你。
感到背上的人慢慢没了动静，长右轻声问道：“小瑾，你困了吗？”
“唔，有些困，到了叫我……”
“好。”
“阿右……”
“嗯？”
“有句话忘了和你说……”
“什么？”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小瑾。”
背上再无动静，长右嘴角噙笑，步伐迈得更慢了些，希望不会硌着他的姑娘。
悠悠岁月更迭，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知道：
那日重伤的长右，是因为早已感知到黎瑾的到来，而独自击杀了山上吃人的虎豹，以确保她的安全。
还有就是，那两杯毒酒被黎瑾提前调换了。
《山海经·南山经》：长右之山，无草木，多水。有兽焉，其状如禺而四耳，其名长右，其音如吟，见则郡县大水。
原著：《山海经》
作者：刘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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