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结束了。家长们拥挤到了舞台下面,近距离和自家宝贝打着招呼,手机,相机都举得高高的,要留下舞台上小孩的美照。小孩子们都还站得笔直,但是看到父母时都是嫣然一笑,摆摆手。
丫头拍照最喜欢比“V”字。从小到大的照片基本上是这个造型,即使到了这个全民吐槽这个手势太土的时代,她依旧故我,并不在乎时尚。她看到我了。我笑了笑,表示我看着你呢。丫头却不像以前那样咧开嘴举起右手比“V”,而是把右手放到胸前,拍了拍心脏的位置,对我笑了笑。
四周的灯光暗了下来,舞台上的聚光灯柱雪亮雪亮,打在舞台正中,我却在一片闪光灯的爆响中趔趄了一下。
“你看到了么?”我回头问站在身边的夫人,她也正伸着头看着台上,笑意盈盈。
“我教她的呀!”夫人开心的笑着回答。
记忆里的母亲出奇的漂亮,黑白照片的美人就像是那个年代的挂画,大眼睛,直鼻梁,饱满的脸上蓬勃着少女的气息。这种神气来源于不施粉黛,粉红光滑的天然美肤。母亲从一百多里外的乡村步行到省城,跟着姨妈学裁缝。这个姨妈的老公就是我父亲的师傅。侄女和徒弟便在撮合下看对了眼,结婚后母亲去了八百多里外的父亲的老家,一呆就是十多年。父亲定时探亲和邮回工资,母亲则一人带着两个姐姐,参加劳动,照顾奶奶,终于落下了心脏病的根。
母亲在我八个月的时候,离开了老家,来省城投奔父亲了。不知道是因为孩子们来了为父亲争得了一个七个平方的单间,还是因为得到了这个小空间母亲才千里来奔。总之,我们在省城安家了。
母亲那一年不到三十。对于那次千里投亲,我们是全无记忆,多年后母亲在听到朱明瑛唱【回娘家】的时候还在笑,当年我就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着个胖娃娃呀”把你们三个弄到省城来的呀。火车,汽车,徒步,辗转流离在母亲口中轻快如歌。母亲当年该有多强悍?
我们一家子开始了城市化的进程,城市和农村户口的区别太明显了。国家通过发粮票统一配给物资,粮票和钱一样可以流通。厂里有人用不完的粮票半卖半送给父亲,勉强支撑我们几个黑户的口粮。当收不到别人粮票的时候,就得去买高价的黑市米。物质匮乏的时代,却不曾在记忆里面有过饥饿,父亲的工资想必算是很高了,还有稿费的收入,加上母亲的经营,让我们一大家子虽没钱却也不曾感觉到缺钱。
母亲从醒神的黑白照片走进我的记忆的时候,我已经7,8岁了吧。母亲的脸上已经开始出现了细纹。
因了风湿性心脏病,母亲脸色总是红润饱满,却不能工作,只能从事家务。而我在每次阖家出行的时候,职责就是保管好她的救心丹。那是一个大拇指般大小泛着土黄釉色的瓷瓶儿,做成个葫芦形状,白色的塑料盖子塞的紧紧的,须得用点力气才能掀开。里面是立竿见影的灵丹。
我每次都很小心的保管着药瓶儿,就算自己玩得再开心,只要看到母亲神色有些不对,用手捂住心脏位置,我就飞奔过去,把药瓶揭开,倒出几颗小小药丸到母亲的手中,看着她含服片刻,又神奇地一切自如。我的作用一直贯穿了整个年少时期,这让我自己都觉得骄傲,因为我一直是个有用的小孩。
儿时病了就得治,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那个药罐子和那几味独特的中药,蚯蚓和蜈蚣。我没有像电影里面那些孝子去收集这些恶心的药材,但是我曾经偷偷摸摸打开那方方正正的纸包,想抠出一粒冰糖来,却拖出一条条焙干的蜈蚣。屋顶花棚下,除了几个养着金鱼的瓷盆,就是一个藕煤炉,不到做饭的时候,上面就是一个黑红发亮的中药罐,父亲就在那周围转悠,浇花,喂鱼,间或去闻一下蜈蚣蚯蚓和百草的香气。熬到某个时刻,就用白纱布蒙上药罐,滤掉药渣,倒出一洋瓷盆黑黑恶恶的汁来端给脸色越来越红的母亲。可是我总是怀疑这些个东西就因为它钻地它喜欢潮湿环境就可以治风湿?廉价的中医草药持续不断地用了二十几年,偶尔也用过鹿茸之类的贵东西,不过母亲的病并没有好起来,一直就反反复复,直到最后心脏瓣膜散发微粒引发血栓。所谓不缺钱只不过是我们作为孩子的感觉。
后来终于知道,八级的高工资是用了胶印机对身体的毒害换来。血液中毒,终于调到校对的岗位上,父亲却一下子老去了。而我们三个人的户口却依然没有解决。父亲跑了几年,终于厌烦,放弃了。那个时候农转非的困难远超今天办移民。这时,母亲拿着印刷厂的唯一优势,每年的几幅年画开始了漫长的送礼过程。派出所,街道,每次我和姐姐都扯着妈妈的衣角怯怯的看着那些决定我们黑还是白的干部,得到的却总是回去等消息吧和年画不错的几句客套话。母亲毫不气馁,十年如一的奔走。我有好几次看着母亲捧着心口从派出所踉跄出来,接过我递过去的救心丹,用口水咽了下去,叹了一口气,牵着我和二姐慢慢地走回厂区。
我在考上了第一中学那一年终于拿到了省城的户口。当年的我只看到父母脸上骄傲的笑,却并未体会到个中艰辛。我们三人的户口解决全赖了母亲的执着和坚持。户口解决,终于也分到了一个三室一厅的大套间。父亲退了休了,对事物的态度已经玩世不恭甚至有些消极。大姐顶了职进厂工作,户口也因为工作关系调了上来。而父亲的户籍被退回,他孤身一人回到了老屋,开始补偿在外漂泊几十年未尽的孝道,照顾年近九十的奶奶。工作了四十多年的省会,依然不是他的归宿。
我们三个,在父亲的退隐牺牲和母亲的坚持下,终于有了省城户籍本的证明。
父亲走后两年,母亲复发血栓。彼时夫人已经住进我家一两年,虽未成婚,不过一直与母亲处得非常融洽,母亲突然加重病情去世的时候,夫人刚好家里有事离开了。她匆忙赶来帮助我料理完后事。坐上从火葬场回城的中巴时,我终于崩溃了。
“你知道的……”我靠在她怀里,“她走的时候,都不能说话了……”泪水像洪水一样决堤而出,“妈妈,只是用右手指了指胸口……”
夫人也是泪如泉涌,却一直不说话,我知道她一直内疚当时未在身边,她也知道抬手指心这个简单动作于我的意义。
一晃又是十几年。没想到她居然告诉了丫头,而且还替换了她那万年不变的“V”字手势。夫人也算有心了。
夫人挥舞着手,和丫头打着招呼。我把右手举起来,拍了拍心脏的位置。丫头又笑了。
其实她们不知道,母亲最后右手指胸是让我从她胸前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来,那里面是平时省下来的一些积蓄,用以安排她自己的后事。她从我们平时交给她的生活费里左卡右省,抱着决不麻烦我的心思安排好了自己。
她们不需要知道这些,我挤开人群,到卫生间里面,希望能用自己的老皮老脸尽量兜住自己的泪水。
算了,还是洗把脸再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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