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月路上的“黑水”

作者: 林中手记 | 来源:发表于2022-03-09 11:51 被阅读0次

    哥伦比亚地区的月亮大得惊人。特别是在秋天时,那月亮就悬在头上。到哥伦比亚城第一年的十一月份,南卡罗来纳州展览会(其实是乡村马戏团)巡演到城外,我和朋友们驱车前去。到了七点,天还未全暗,我猛地一抬头,一轮暗红的圆月堵在我的眼前,我被那月亮惊吓到了。那轮暗淡而血红的月亮刚刚升起,低垂得如同街尾的房子那么大,但还未反射太阳的光芒。像是古老而幽密的诅咒在月亮下要摄入人的心魄一般。不过留给夜行的亡人的时间并不多了,等到月亮洒落温柔的解咒语,就会照亮着夜旅人走的路,同时掩盖着已亡人行的幽暗道,互不打扰。这是妈妈在我年幼时告诉我的。那时候,我们有时会穿过一片无灯火的田野往返于外婆家和我们家。

    “月亮嫲,光堂堂……”月亮出来的时候,许多人总会唱起这首童谣。特别是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唱起这首带有神力的童谣就莫名地壮了胆,于是越唱越大声,越唱越大声。但我已经忘记了完整的词句了。至少还不是如同早逝的青春年少一般消失得彻底,只剩下那些难以释怀的伤痛时不时地出来招惹我。人生的裂缝总要修补,可人类没有女娲那般补天的能耐,辛辛苦苦地补完自己的天,却总是留下难看的伤痕,在起风的日子里身体都知道要发作。要想让伤口愈合更彻底一些,在修补之前,或许还得把那缝隙挖得更深更痛,像是清理臭水沟一样彻底地清理心里的堆积。我还真是勇敢啊。

    闽南人把月亮称作远古的阿嫲,或许是希望月亮会保庇年幼的孩子。但古老的寓言已经渐渐被遗忘了。不过那时寻着月光下的路总能回家。

    那条回家的路有许多的坑。即使在微弱的月光下,走夜路的时候也容易一不小心就踏进去然后崴了脚。下了雨之后的夜晚就会更糟糕,一脚进去连泥带水,有时候甚至就趴进了坑里。所以走雨后天晴的月路要学会辨别哪里有坑,进一步要懂得哪一个坑是干的,哪一个坑是有水的。

    “小仔,你看路上有一块比较亮的是水坑,不亮的是平路,再有一点黑的是浅一点的坑,也没有水了,就可以踩。”妈妈领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教我认清路上的坑。发亮的是坑里的水反着比月光更微弱的光,那黑一些的反倒没有水。后来,我强行升华出来了“黑水”理论。在人生迷蒙的时刻,那些看起来明亮而又急促的通路也许潜藏着危险,而那些看起来艰难曲折的方向或许才是柳暗花明的坦途。

    “啊!阿妈,这个坑有水啊!”我单脚退了出来,可是我的人字拖还在泥里。于是我又踩进泥里,再套进人字拖里,慢慢地把人字拖趿拉出来。

    “轻一点,不然你会把它拉断的。”

    “好了,出来了,阿妈。”我一年要糟蹋好几双人字拖。

    “你就跟在我后面,我走哪里,你就走哪里。”

    “我不要!我要走在阿妈前面,给阿妈探路。”于是我就跑到了前头。

    “这个坑有水,阿妈!”我跳到了左边。

    “这个坑也有水!”我激动了起来,又跳到了右边。

    “你是不是故意要玩水啊?快点回来,跟着我走就好了。”妈妈意识到了问题,“不然你回家一身都是泥了。”

    那条小路无法同时并走两个人,我回到了妈妈的脚后跟。好几次都踩到了她的拖鞋。

    “我再跟你说一遍哦,看起来比较亮的就有水,乌暗乌暗的是没有水的坑。要仔细仔细看路。”她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回过头来跟我说话,“也不只是走路,做什么事之前都要多看一看,多想一想。你以后是要读书,然后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的。你就要学会自己走路,自己生活。”

    “那阿妈跟着我一起去不就好了?”我那时好天真。

    “我是没可能啦,我是没可能走得出这个村子了。”我那时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于是我就踏着月亮下坚实的“黑水”开始独自探寻我的人生。我离开了故乡,去到了别的城市。我离开了故国,来到了美国。但再也没有一个夜晚与年幼时类似,我再也没有在月亮下走过一条泥泞的小路,再也没有紧跟在妈妈的身边。

    直到我在巴尔的摩遇到了人生的第一场雪。雪后的第二个夜晚,我走入了一条人不多的小街。街道上路两边的雪纯白无瑕。只有路中间有汽车驶过,碾化了雪然后再结成了冰最后又蒙上了一层新雪。但看起来还是已经是暗灰色了。黑色的冰肯定就是已经贴到地面了,肯定是已经硬化了,我心里这么想着,于是我一脚往路中间踩了下去,冰水直接溅到了裤脚。匆忙后退的时候,又差点摔倒。甩了甩鞋上的水,还好鞋里没有湿透,呆呆地望着那个稀碎不成形的脚印,然后用力摇了摇道旁树上的雪解气,像在家里耍性子一样。

    我还想探究那条幽僻的街道,于是我沿着右边的积雪走了过去。雪积得很厚,但已经经过了一天一夜,所以已经相对坚实了一点,我踩下去的时候,没有直接陷下去,只是留下了没没过鞋面的雪印。人生的足迹要靠自己去探寻。我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身后的脚印,脑袋里竟然还一边想着人生金句格言。真是好笑。我只是转动了上半身,下半身还保持着前进的方向,街上的路灯不多也不亮,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我的脚印都踩在了我身后的影子里了。回来的时候走的另一侧,那么陌生城市的街道就短暂记住了我两遍。那记忆是白色的。白色是哀悼。巴尔的摩城市的混乱和我的生活倒是相匹配。其实内里早已失去了秩序,遮住了那些不安,表面上看起来却还可以平静淡定。那些老黑人颓废的神情,加上白人强撑体面的方式,总和大概就是我的心情。有一辆车没来得及减速,很大幅度地转进街里,开在街道的中央,占掉了双向单车道的各一半。我的思绪被打断了。隐约见到车里有个司机,他看见了我,放慢了速度,在我身边停下。那个黑人司机摇下了车窗,跟我问候了几句,问我在干嘛,我说我在思念故乡。他愣了几秒钟,说了句好吧,晚安,就驱车离开了街道,我也对着车尾灯挥手说晚安。

    我还没走完,停在了街上。我突然间意识到原来妈妈给我的人生经验已经不适用所有的人生问题了。因为妈妈一辈子也没有走出那个村子,没有见过雪,也没有见过雪化成的冰。

    原来我已经踏上了独自面对人生的路了。

    下次我一定要向妈妈抱怨一下。

    假如还有下次。

    假如妈妈还未离开我去往一个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的世界。

    假如我真的可以幻想着有一日,月亮嫲会为我打开那两条狭小的月路。一路给我,一路给妈妈,那么我们至少可以走在同一个时空之中了。

    南卡未落雪•下季

    林中

    2022.03.08

    哥伦比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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