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奴

作者: best翟 | 来源:发表于2021-06-11 20:15 被阅读0次

    老杨姓杨。我本来不知道老杨叫什么名字,是东街的李婶在一次牌局上说出来的。东街的李婶,是村里有名的“八婆”,“八婆”这个词文雅点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粗俗点讲就是好说闲话的长舌妇,再加上李婶一把年纪,便成了村里很多风闻野史的出处。

    那天是村长家开的麻将局,村长媳妇坐在东头,屁股底下压着厚厚的一叠钱,手里把玩着一件手串,听说是黄花梨的,村长花了大价钱弄来的。王寡妇坐西面,屁股底下的钱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原本就白皙的脸上不知抹了什么粉,惨白得吓人。南边是刘铁匠的媳妇,不知道名字,只听村里人都管她叫铁匠媳妇,我便也随着村里人这样叫了。翘着二郎腿坐在北面的就是李婶,李婶今天赢了不少,心情不错,嘴上像是泄了闸的黄河水,张家长李家短的说个没完。

    这种麻将局本不是我们小孩子喜欢待的地方,只因村长媳妇“乐善好施”,每次自摸胡牌都要撒些零钱给我们,我们一帮孩子就整天围着麻将桌转,等着村长媳妇自摸胡牌给些赏钱,领了赏钱再奉上几句“村长早日升官”的阿谀奉承,便可拿着钱去村头的小卖部“逍遥快活”。但胡牌又不能把把都胡,大多时候我们都是窝在炕头听她们说话。

    那天正好是老杨放羊回来,村里人放羊多是手中拿着鞭子驱赶,或是嘴里发出一些类似“去”、“怯”发音的驱赶声,老杨却不同,他是一边唱歌一边放羊,村里人笑他是放羊的做着放牛的梦,老杨听见了也跟着咧着嘴笑从不反驳。老杨唱的歌也不是普通的山歌,听起来有种怪怪的味道:

    “巧儿的那个脸呦,向着太阳喽;瓜子的那个腚呦,对着西山喽;喜儿的那个蹄呦,踩着黄土喽;蛮子的那个角呦,顶着老杨喽。”

    老杨唱的算不上多好听,可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像一阵疾风在村子里呼啸而过,悠扬的歌声从村头响彻到村尾。

    李婶正夸夸其谈地说着老吴家儿媳跟婆婆吵架回娘家的事,老杨的歌声打断了她的话。她停下来顿了顿,眯起眼睛低着头小声得说:“你们听说过老杨名字的事么?”李婶每次说些秘密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铁匠媳妇和王寡妇一下子来了兴致,她们麻将也不打了,聚精会神地听李婶说话,村长媳妇倒是不以为然,手里不停地盘着黄花梨手串。我们这些孩子也想听,但每次都会被村长媳妇痛骂一顿,她警告我们“小屁孩子不准偷听大人的话”。于是每逢李婶要说什么“机密”,我们就窝在炕头上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其实都在竖着耳朵偷听。

    “二十多年前老杨逃荒来咱们村的时候,村里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死活都不说,只说他姓杨。因为是外来人,名字不用上村里的族谱,也没人因为这种事跟他较真,所以大家都叫他老杨。这老杨叫了二十多年,也没人知道他本名,不过去年的时候,因为一件事,老杨说了自己的本名。”李婶顿了顿,抬头看了看我们几个,像是怕我们听到,见我们没在偷听,又低下头继续说。

    “老杨的儿子想参军,参军得有户口本,老杨去镇上申请户口的时候说了自己的名字,原来他叫杨根生。”李婶特地重重地说了最后三个字。

    “杨根生咋了?”铁匠媳妇没听明白,王寡妇也不明就里。

    “杨根,生!”李婶这次分开说。

    我那时候小,听不明白李婶的话,但我看见王寡妇的脸刷地红了,像是一抹胭脂顺着白嫩的脸蛋一直抹到细腻的脖颈。

    “杨根生咋了?”铁匠媳妇一脸茫然,又问了一遍。

    村长媳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傻妹子,你晚上回家问问刘铁匠就知道了。”

    李婶的秘密没换来她想要的效果,心里有些不高兴,嘴上就转了话茬,“哎?后来老杨他儿子的户口本办下来了没?”

    “户口那么好办的?镇上、派出所那都是需要打点的。”村长媳妇漫不经心地说道。

    正说着话,老杨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正站在门口看着她们。村长媳妇有些不高兴,嘴上开了腔:“挺大个老爷们一点规矩都不懂,进门都不会叫人的吗?”

    老杨有点手足无措,本就有些驼着的背压地更低了,一双小眼睛不停地眨巴,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不敢说话。

    村长媳妇瞥了老杨一眼,“有事?”

    老杨如释重负,悻悻地说道:“村长前天说镇上的张书记喜欢吃羊肉,我琢磨着我这正好养了羊,就牵了一只来,拴在院里头了。”

    村长媳妇看了老杨一眼,脸色好了很多,“知道了。”说完又顺手打出一张红中,不巧这红中正好点了李婶的炮,刚刚多云转晴的心情瞬间又晴转多云了。村长媳妇给过李婶钱,一抬头看见老杨还站在门口,“咋的?”

    老杨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小声地说:“我儿子户口的事……”

    “催什么催,户口那么好办的?等着吧。”村长媳妇愈加不耐烦了。

    “那个…”老杨还想说什么,但见村长媳妇又开始忙活打牌,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五条。”“胡啦!”村长媳妇又点了李婶的炮。

    村长媳妇正掏钱的功夫,老杨又开口了,“羊我拴院里了,早晚得喂两遍草,山背阴的草不能给,羊吃了会拉稀的,还有羊…”

    “砰!”村长媳妇将黄花梨手串狠狠地拍在了麻将桌上,麻将被震落了好几颗。

    “你没完了是吧,你要舍不得你那羊你牵走,户口的事你也甭找我们!”

    老杨缩在门口不敢说话。李婶给老杨打了个手势让他赶紧走,嘴上一边又打起圆场:“来来来,这把不算,咱们接着玩。”说完把村长媳妇刚给的钱推了回去。

    老杨趁机走了。村长媳妇嘴上依然不饶人:“前天就跟他说了张书记爱吃羊肉,今天才把羊送来,就这眼力价,也只有我们发善心才会管他。”李婶和铁匠媳妇连连称是,王寡妇没有作声。村长媳妇这么一闹,麻将没法打了,见领不到赏钱了,我们几个孩子便散了伙。

    我刚出屋,看见老杨在村长家门口蹲着抽烟,大门旁还拴着一只羊。我对老杨印象还不错,可能是因为他驼背的样子有些像我死去的爷爷。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看见他的脸在抽搐,又像是在使劲眨巴眼睛。我问老杨咋了,老杨可能没想到我这个半大孩子会蹲下来跟他说话,犹豫了一会儿说没咋,被烟熏了眼睛。老杨抽的是那种塞烟叶子的烟袋锅子,是有点熏人。

    我说:“熏人你还抽。”老杨低着头眨巴了几下眼睛没有说话。

    我见老杨不理我,就转过头去看那只羊。那羊真好看,两只淡黑色的小角在头上打着卷,又尖尖的,浑身的白色细毛洁白又柔软,像是一朵云披在身上,两只黑色的眼睛里闪着一缕灵光。

    大门旁生着几棵枯干的野草,它把小嘴儿贴在草上,鼻翼不停地动着,干草一根接一根被扯断了送进嘴里,嫩嫩的嘴唇再上下一捣鼓,草儿就进了肚。

    “这羊真好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羊。”我说。

    老杨连头都没抬,依然沉默。我感到有些自讨没趣,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就想离开。

    “巧儿是最耐看的。”老杨突然冒出一句话。

    我回头看了一眼老杨,不懂他在说什么。老杨没有再说话,我转身离开了这个无趣的人。

    老杨在村里实在是个不起眼的人,一年也听不见几次关于他的事,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村长家的全羊席上。

    村长要在村里办全羊席,特地从镇上请的厨子,对外还放出话来,说派出所的赵所长要来。村里的人都看起了热闹,因为村里只有一户人家有羊。那天给村长家帮忙的人老早就到了,油盐酱醋、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萝卜白菜也都备上了,唯独少了最重要的那一样——羊。

    一直等到太阳悄悄落了山,黑夜的触手爬上了屋檐,镇上的厨子不停地嚷嚷着要走,村长媳妇骂骂咧咧地在院子里点起两盏煤油灯,老杨才慢吞吞地牵着羊出现在村长家门口。

    村长和赵所长坐一起,见老杨来了也没有动,只瞥了一眼,便自顾自地说着镇上的事。村长媳妇扭着头装看不见,和铁匠媳妇说着听不懂的家常。老杨牵着羊站在门口好不尴尬。

    李婶是个人精,赶忙招呼老杨让他把羊给厨子送去。老杨像个没出嫁的大姑娘,扭扭捏捏地迈着小碎步往李婶指的方向走去,老杨离厨子本也没有几步距离,却越走越慢,厨子急了,上前几步一把抢过老杨手里的拴羊绳,拽着羊就走。老杨紧跟着迈了一步,没再跟上去。厨子喊来两个人把羊按在桌上,提刀就要割羊脖子,正要下刀,老杨突然“啊”的一声往院外跑了。大家面面相觑,正纳闷的时候只听见咩的一声,一道鲜红的血液径直喷射到院子中间。

    那晚是全村人的盛宴,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吃到羊肉,也包括我,只是羊肉大多让村长和赵所长他们吃了,剩下的分到村里人嘴里没几块。不过羊汤管够,我那天喝了满满一肚子羊汤。

    夜半三更,酒足饭饱,村长和赵所长在饭桌前称兄道弟,村长媳妇和李婶在一旁窃窃私语。村里人该散的都散了,只剩下几个贪嘴的还舍不得桌上吃剩的几块羊骨头和一大盆羊汤。

    伙伴们约好出去捉蛐蛐,我羊汤喝得最多走得也最慢,被落在了最后。绕了几个弯,伙伴们就没了踪影,我小跑了两步,胃里的羊汤翻涌得厉害,让我不得不停下来,再一抬头,已到了村口。伙伴们是寻不到了,我失望地往回走,却看见不远处有一点亮光,没捉到蛐蛐捉一只萤火虫回去也是极好的,我想。

    失望总是接踵而来,那亮光并不是萤火虫,而是老杨的烟袋锅。也怪我那时候笨,这世上哪有红色的萤火虫?

    我神经似的蹲在老杨身旁,老杨一如既往的沉默。我抬头看了看天上,夜幕像是一条无比宽大的毯子,被满天繁星点缀成一条亮亮的丝带。

    呃儿…我打了个饱嗝。

    “这羊肉真香,要是每天都能吃到羊肉就好了。”我自以为找了个不错的话题。老杨没有说话,嘴里吧嗒吧嗒不停地抽着烟。

    “汤也好喝,不吃肉光喝汤也能喝饱。”我继续说着。老杨嘴里吧嗒得更快了。

    “村长媳妇说羊皮可以做一件夹克,穿着特别舒服还保暖。”我有些得意自己懂的这么多。

    老杨扭头看向我,那布满了皱纹的脸上,两只凹陷的眼窝里冒着异样的红光,忽然,老杨很大声的嘟囔了一句,“瓜子挨的鞭子最多,皮也最结实。”

    我被老杨吓了一跳,转身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后来听说老杨儿子的户口办下来了,也如他所愿去当了兵。李婶说老杨在当兵的事上又费了不少周章,最后怎么办下来的不得而知,大概也是村长帮的忙。再见到老杨的时候,老杨身边只剩下一只羊了,他总唱的那首山歌也变了词:

    “蛮子的那个脸呦,向着太阳喽;蛮子的那个腚呦,对着西山喽;蛮子的那个蹄呦,踩着黄土喽;蛮子的那个角呦,顶着老杨喽。”

    不仅词变了,味道也变了,总感觉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在里面。

    有人说老杨疯了,因为有人看见老杨在山上给羊下跪。也有人说老杨的儿子去当兵以后,几年没回一次家,老杨是抑郁了。不管怎样,老杨多少有些不正常。

    后来我去外面上学,对村里的事知道的少了,只有过年回家才能听父母唠叨几句,说是村长终于出了事,贪了国家发的钱被免了。赵所长也因为组织上调查被调走了,不知去了哪里。镇上的张书记不知道过得如何,也再未听说过。

    我问起老杨,父亲说老杨儿子退伍后在外面落户了,回来接过老杨几次,老杨不肯走,说还有债没还清,后来就作罢了,只逢年过节回来看看老杨。老杨每天早上牵着那只羊上山,晚上再牵回来。那羊已老的不成样子,遇到一些沟沟坎坎就迈不过去,老杨就抱着羊走,过了沟坎再放下。村里人笑话他说,老杨把自己活成了羊的奴才。

    是啊,都是羊被人赶着走,哪有人驮着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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