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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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她起身点上床头的灯,拿起床尾处的衣服缝补起来。
去年秋天在挖河道的工地上,她给村里小伙子们补过衣服。找她补衣服的小伙子们都试图利用这个机会接近她,得到她的芳心。她碍于面子,不好拒绝。只有他没有找过她,即便他的衣服很需要缝补,他宁愿露着胸膛和膝盖,即便有人嘲笑他:“罗老师就是个叫花子。”
“都说城里人比乡下人讲究,看他穿的都不知道丢人,脑子肯定有毛病。”
“听说他犯了什么思想错误,还有他的腿,听说不认罪被打的......”
春秀听着几个人议论,气呼呼地低声说:“你们就会嚼舌根,小心被雷劈死。”这样异常的表现,自然也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不过都不会去想她会喜欢一个被流放的落魄人,而且他并不年轻,还结过婚。
收工后,他总会坐在河边的树林里发呆,像是在思考什么。天空下雨了,他依然坐在树下不动,似乎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或者对一切都没有感觉。
春秀抱着好奇心走过去:“收工了为啥还不走,天在下雨。”她的语气亲切温馨。
两年前的初冬,他来到村里时。观看的人看他走路不太正常,失望、惊讶,他是个瘸子,这能干啥活。他眼睛上那副近视眼镜,特别引人注意,因为这代表着有文化,是村里的稀罕物。又让人兴奋。
他的行李大部分是书,说他是学校的老师,犯了错误,下放到他们村接受劳动改造。
接他来的是父亲。春秀听父亲说他结过婚,出事后,老婆就跟他离婚了。年龄跟她哥哥差不多大,三十来岁,中等个头。可能经历过磨难,看着像个小老头。母亲说他面黄肌瘦,不是有病就是饿的,还说他是客人,留他在家吃了午饭。
队长把他安排在打谷场废弃的仓库里,里面除了老鼠虫子,什么都没有,而且房子到下雨天还会漏雨。父亲同情他,叫上哥哥一起帮他修补了房子,还把家里闲置的木床、桌子、椅子送给了他,母亲还给他两床被褥,她还特意到镇上给他买了些生活用品。
春秀没有文化,认识的字不多,对于这个从城里来的知识分子,就像带给她一个新奇的世界。两年来,她对他的了解只停留在姓名上——罗子祥。关于他的家庭亲人很少说。干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总是阴沉沉,眼神里透着冷漠和敌意。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姑娘,神情稍显慌乱。
镇静下来后,眼神里露出温情的光。相比村里其他人,他对这位姑娘没有敌意。看着她,有种美好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在他眼里就是春天里开放的小野花,朴素但是充满了芬芳,娴静却欢迎蝴蝶的舞姿和蜜蜂的嗡营。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是年轻小伙子们追求的对象。
他回道:“我在听鸟叫,再看它们展开翅膀飞向天空。”
她不解地说:“现在没有鸟飞,下雨的时候,它们会像人一样躲雨,你快回去吧,别生病上不了工,队长会扣工分。”并把自己的草帽戴到他的头上。
春秀的话,以及她这个举动,好像在严寒的冬天,突然吹来了一阵春风,暖暖的。
他回想起在学校里教书的情景,以及多年所读过的书。大师们的至理名言,是人类春天里的财富,芬芳传过几百年、甚至千年。可是他不明白,在学校那次会议上,他为书记辩护几句,却改变了人生轨迹。他想到了人的命运,不禁脱口问道:
“你懂命运吗?”
春秀听母亲说过人的命,但命运具体是什么,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这个面容显着苍老,额头上有皱纹、鬓间夹着白发的男人,为什么会这样问她。于是她反问道:“世上有命运吗?”
这时雨下得很大,他站起身,把头上的草帽又戴在她的头上。然后走向河边的竹林,像是在逃避问题,也像是在寻找避雨的地方。
春秀紧跟在他后面,来到茂密的竹林。
“这里只有雨打竹叶的淅沥声,是个多么安静的世界,看这茂密竹叶可以抵挡风雨,在这里看不到世间的险恶,感觉真好!”他开口先这样说道,然后接着说:
“我曾经向往白昼,我曾在充满希望的白昼中生活过。那时理想和憧憬,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鸟,自由自在地在蓝天飞翔。就在那个夏天,无情的暴风雨折断了鸟儿的翅膀,受伤再也无法飞翔。于是我的生命从白昼转入黑夜。我的感情在肉体受到不断的损辱与折磨中,沿着孤独的河道静静地流淌,流向那人类的永恒的共同归宿,而我的灵魂,就在沉默和空虚总得到休憩。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命运!”
春秀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感觉是因为被下放到这里劳动改造,于是她问:“你因为犯错误,下放到我们村干农活,就是你说的命运吗?”
他说出了憋闷在心里的话,正感到一阵未有过的轻松,春秀的问话又使他心头很沉,他感伤地说:“如果说没有命运的话,那么我为何以落到这般地步?”
春秀凝望着他,一双秀目流露着无限的同情,虽然具体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但感觉他遭受过大罪,听父亲说他的腿是被人打瘸的,还差点送了命,留下的病根需要到大城市医院治疗,可没有这个条件,只能扛着。这让她更加同情可怜他。
这个善良的姑娘,能够在此时让他卸掉铠甲,能够袒露心中的郁闷和悲伤。此时,他的一双眼睛,没有了往日那种麻木、迟钝的神气,就连那褐色的瞳人里所闪现的细小光芒,也是可亲的、诚挚的。
四目对望中,她仿佛看到了他的眼睛所表达的语言,并且读懂了它。她觉得这双眼睛是可信赖的,是深沉而独特。其实他早已触动了她的心灵,也触动了柔软的爱。
“你想过回城吗?”
过年的时候,春秀的父亲把他叫到家里过三十和除夕,母亲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过年没有想着回去。他笑着说父母都去世了,只有个出嫁的姐姐,这里挺好,不用回城里。春秀看他笑得很苦涩,明显是在敷衍。
“不。”他回答很痛快。
那些逝去的日子,那曾经有过的理想,所追求的事业,以及婚姻和孩子。妻子的思想是激进的,要跟他划清界线,无情的决裂,女儿的哭声,姐姐无奈的泪水,还有那群手持棍棒的人,在记忆的库存里是那么的悲伤,那么的凄惨,那么的可恶.....
雨还在有规律地下着,不紧不慢,时间分秒的过去。春秀又把头上的草帽摘下戴在他的头上,看他的衣服被雨水淋湿。
“你在想什么?”她问。
他收回思绪,嗫嚅地说:“我.....我在想书上一些话。”
“知道你读过很多书,你能给我讲讲吗?”春秀的神情活泼起来。
他一怔,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她却带着真诚恳切的神情又说道:“我想多读书,可我爹非要我退学。“
“可是,如果你真的读了许多书,也许你会后悔,因为书上讲的东西跟现实里并不完全一样,这只会增加许多痛苦,而且当你知道了很多的东西,又不能够实现,会更加的痛苦。”
“真的吗?”春秀用质疑的目光看着他。
“我读过的书中,里面都会讲人生命运,这些大师的话固然是至理名言,可是却像空气和梦一样叫你抓不住,或者像日光的折射一样,只有美丽的色彩而不见有形的实物。看我的人生沦落到这里,难以改变,那些至理名言帮不了我,所以,不要去理会那些书,那都是一些谎言。”
“你的话很难懂,我不明白。”
他苦笑着,陷入沉默。春秀也安静下来,直到雨停了,他们才离开竹林,时间已经过了黄昏......
夜幕下,他们并肩走在田埂上。在他拉起她的手那一刻,她就把自己的终身和他联系在了一起。谁料想,她的大胆热烈,却会引来灾难。
这些回忆,是那么的温馨甜蜜,但也令她悲伤。随着手里的针线的抽动,她的心里泛起丝丝隐痛。这件衣服,已经缝补过了,他不舍得扔掉,说是姐姐买给他的。
她不喜欢村里其他男人,包括乡长的儿子,一点都不喜欢他们,嫌他们粗鲁,只会说庄稼牲口、女人。那个乡长的儿子会炫耀父亲的权利,吹嘘说他能让她过上最好的生活。后来知道她跟罗子祥相好后,他起了报复的心。罗子祥每天要干的活越来越多,而且都很重,村长手中的日记本,记录着他的一切劳动和表现。他的身体遭受着二次的摧残。
罗子祥有文化,有深刻的思想,在冷漠的外表下他的头脑是敏锐的,他是多么的聪明,可是他却受到迫害。春秀时常会这样想,认为是她害了他,明知是乡长的儿子跟村长合伙欺负人,可她却帮不了他。更感到失望的是自己的父母和哥哥,在权力和钱的诱惑下,也跟罗子祥成了对立面......
春秀想得痴痴的,不小心针尖一歪,扎破了手,食指上渗出了一点鲜红的血珠,怕弄脏手中的衣服,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吮。
她收起针线,装进针线筐里,放下补好的衣服,悄悄地推开了窗子。天上的月牙拖曳着云片的轻纱在不停地浮动,好像她的一颗不宁静的心。
2
这是什么年月啊,什么世道啊。人生是什么呢?唉。
罗子祥呆呆地看着房梁,思索着,叩问着。人生是什么?不过是雾中的水滴,它在混浊中飘移,在迷茫中隐现,由不得自己做主。
“还疼吗?”春秀擓个篮子走进了屋,然后坐到了床沿边,用心疼的眼神看着他。
春秀又轻声地问:“你感觉怎么样了?是不是很疼啊?”这时她的脸上挂着笑容,因为她想到对这样的病人来说,最要紧的事维持精神的力量,所以便竭力作出高兴的样子,来安慰他,能够减轻他的疼痛。
“我带来了吃的,还有止痛药。你先吃点粥,然后再吃药。”她说着走到桌边,掀开篮子上的罩布。
他睁大浮肿的眼皮,映入他全部视野的是一张姑娘俯视的脸庞——好像雾里的花朵一样,有些朦胧,但又如此美丽,使他又恍然如置身梦中。但是紧接着,他体会到了一种被凝视的真实感。这一双熟悉的眼睛,这一双泪眼迷蒙,娇羞的眼睛,如黑色的深潭,涌着不尽的爱泉。
罗子祥确定自己不是在梦幻中,春秀的话像股从末经历过的暖流,在他的周身流淌,还似一双温柔的手在他的心上轻轻抚过,使他那麻木粗硬的神经外壳悄悄裂开,爱的幸福苗芽钻了出来。在刹那间他甚至展开了一个奇特的想象;如果他是乡长的儿子,如果他和春秀没有好上,此时,她不会在这黑暗的仓库里,而是在窗明豪华的卧室中,身份会是乡长未来的儿媳妇,她爹也会是未来的队长,她的哥哥也会是未来乡办公室人员,那该多光彩呀。
本来,他的身份地位和任何一个乡长的儿子都优越。回想自己在学校明亮的办公室里,喝着茶水,看着报纸。每个人都很尊重他,就连他的上级,校长书记都很尊重他......
春秀!他想喊,却只是嘴唇蠕动了一下,一个字的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春秀把调羹放进碗里,背过脸去,用手背抹了抹眼睛里流出的泪水。
“真亮,真亮呀!”他好象没有听见春秀的话,眼睛望着空中,喃喃自语。因为他只感觉幸福的光圈笼罩着他,头顶上的空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亮过——而实际上,此刻正是夜晚。
“亮吗?”春秀一心想使他高兴,从桌上抓起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在手里举了举说:“我给你换了盏灯,看像电灯一样亮,新买的。”
春秀到镇上买药时,顺便买了这盏灯。也就在买灯时碰见了乡长的儿子,他起初很热情要帮忙付钱。春秀讨厌地瞪他一眼,让他离她远点,说死都不会嫁给他。
“让那个坏分子小心点,走着瞧。”乡长的儿子恶狠狠地撂下这样的话。
在回来的路上,乡长儿子恼怒的表情和说的话,出现在她的脑际,同时伴随着不安和恐惧,怎么也抹不掉——
3
那时刚进入夜晚,漆黑的夜幕笼罩着这间破旧的仓库。
罗子祥依靠在床头看着书。屋里很静,有一种死气沉沉的阴暗气息——
突然有几个人手持棍棒冲进屋内,说他对村里的姑娘耍流氓,要惩罚他的罪行。
后来他感觉自己就要死了,要死在这个没有多少人知道的村子里。有人会把他埋在那片不能种庄稼的乱石岗,唯一会哭的只有春秀。可怜的姑娘,不能给她幸福的生活,不能带她回城看姐姐。
他觉得自己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每一丝毛发和没一个细胞,都离开了身体而飘荡开去。他感觉自己的思想也变成了缥缈的雾,弥漫在空无的世界中。据说鬼是一种气态的物质凝集而成的,那么,难到自己已经死了,被那乱棍打死,变成了鬼?
变成鬼了,多好啊——人是怕鬼的。
不知什么时候,春秀来了,她发现他躺在地上睡着了——应该说是在昏迷着。
他伤得很重,裸露出的伤痕青紫肿胀,感觉一碰就会流出血来。看不见的地方伤势怎样?天啊,他们太狠毒了,她哭着叫喊起来....
春秀的哥哥告诉她,城里来的罗子祥被人打了,说他不好好改造,还对村里的姑娘耍流氓,让妹妹离罗子祥远点,别败坏家里的名声,并去锁大门。
“我可以离开这个家,不连累你们,你敢拦我,我就死。”
哥哥被吓着了,没敢去锁门。
此时,罗子祥心思不在灯上,当他被春秀唤醒时,他就觉得春秀就是一团阳光,一团明媚灿烂的阳光,替他驱散了屋里黑暗,给予了他新的生命。此刻,正对着他心灵上的冬天微笑着。他不由得又企望起春天的花朵来——它们真的会从被践踏的土壤里开放出来,而不再是虚无的幻想吗?
春秀伤心地望着他。她恨自己不是医生,不能治好他的伤痛;她哪里想到,对罗子祥来说,她现在正是医生——她能治疗他心上的伤口。
她端着粥,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地喂他。
他看春秀每用调羹舀起一勺粥,总要侧着脑袋,微微撮起好看的嘴唇吹一吹,这动作,这情态,洋溢着一种母性的爱。他忆起儿时,母亲就是这样喂他的,顿时他感觉他的身子在温暖着、整个人在昏昏欲醉的波浪间漂浮,就似婴儿在摇篮里。
他听话、顺从地吃光了碗里的粥。外面有猫头鹰的叫声传进屋,他在沉醉中忽然清醒过来,他觉得应该让春秀回去;但是从内心深处,他又怕她离去。两个声音在他心里激烈地争吵,一个声音理智地说:“快让她回去吧,不要害了她。”另一个声音却痛苦地哀求:“再呆一会,一小会,让我好好看看她,只要一小会儿.....”
“几.....几点了?”他吃力地问。理智还是占了上风。
“大概有八点了吧。”春秀洗着碗,漫不经心地回答。面对他的伤病,她现在对时间的概念是无所谓的。
对罗子祥来说,现在春秀在身边,一分一秒,都比生命还宝贵。吃了点东西,他感觉有力量能经受幸福的冲击了。
春秀洗净了碗,用开水调了点白药,给他吃下。
“他们会责怪你。”
“我不怕,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我爹和我哥都糊涂,我娘说你是个教书先生,是个好人。”春秀说完,歪下身子,把头枕在他的胸上。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陷入沉默中。
从去年秋天开始,她总会在干活的时候靠近罗子祥,跟他聊些什么,比如该怎么种庄稼,怎么打理它们,还有些吃穿方面的内容。很多时候他只是用表情来回应她,但她能够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一种温情,这也是她能够大胆地来他的住处。借口是跟他学认字。
有时她会待的很晚,还没有回家的意思,他就会说:“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家了,让人看见对你不好,我不希望你被人议论。你是一个姑娘,很纯洁,也很善良,不能因为我坏了名声。我不能.....你回去,快走吧!”
“不,时间还早,我不回去。”她装作生气,背过身去。又吐了句:“我喜欢你。”
他不是傻子,能够感觉得到这个姑娘对他的情感,他之所以没热情去回应她,也是因为有处境方面的顾虑。当这种顾虑打消后,他才怀着像她一样朴实的感情,一片真诚的爱恋回报于她。
他也有过疑惑——她为什么要爱他呢?跟她在一起自己显得太老了,虽然今年才三十来岁,可她才二十岁。她怎么可能爱他呢?然而,那温柔的感觉印刻在心头上,亲近得如自己的生命,不容有这样的疑惑。
哦,这就是爱——不可理喻,无以解释,然而他得到了。一个新的人生,一种甜蜜的新生活在他面前闪现出灿烂辉煌的前景。他会情不自禁把她拥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整个存在令人陶醉,心房里情涛汹涌,血液也为之沸腾,让他的肉体复活了。
春秀对罗子祥的爱,是狂热的,无所顾忌地投入。在爱情的祭坛上燃烧起熊熊烈火,焚烧着他的心,生命和灵魂都被融化了。
树叶在窗外沙沙作响,圆月把它的笑脸悄悄地伸进窗户,在它那微笑的沉默里,仿佛也隐藏着爱的无尽的力量。
屋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春秀喃喃地说:“我爱你,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去登记结婚,我要嫁给你。”
木板床咯咯响起来,好像是一阵剧痛、痛苦的呻吟。
他声音颤抖地说:“他们.....”
“你什么都不要说——”她知道罗子祥说的他们,就是她父亲和哥哥。
“我现在就回去跟我娘说,她会同意的。”
她说完,温柔地、细心地替他掖了掖被角,从头到脚都塞得严严实实,然后才轻轻地开门离去。
在罗子祥的眼睛里,泪水在父母去世后就像枯井的水一样罕见,可是这会儿他哭了,泪水濡湿的枕头。他记得在他的一生中,除了父母没有谁这样对待过他。
4
罗子祥躺在床上,把双手抱在胸前,好像要抱住刚才这一段温馨。多么美好的感觉,就如梦般;多好的姑娘呀,我怎么会有这样的福气呢?热泪噎住了他的喉咙,他梦呓般地发出微弱的、不连贯的、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自语:“登记结婚,结婚——我们结婚。”他愿意时间倒转,生命停息,永远,永远,沉醉在这极度的幸福中......
本来他那极度衰弱的身体,好像一片飘零的树叶一样干枯萎缩了;现在被这种幸福感如同一股清泉,渐渐注入他枯竭的脉络,使绿色的生命又复苏了。他望着床头煤油灯发出的柔光,渐渐地,这柔光扩大了,明亮起来,变成了一圈灿烂夺目的光轮。
那年他刚参加工作不久,有人给他介绍个姑娘,她也像春秀这般的可人,能够震撼自己的灵魂,能够给他同样幸福的感觉。在他二十五岁时,他结婚了。那时他想自己的人生就此圆满,会向着美好生活的方向前进。
谁料想厄运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唉,那揪斗和侮辱,是多么的不堪。他们轮番地打呀、斗呀,渐渐就奄奄一息,就像现在遍体鳞伤.....
罗子祥翻来覆去的想着回忆着,不知过了多久,煤油灯里的油渐渐耗干,灯焰昏暗下去,可是他的精神扔处在亢奋的状态中。他两眼凝视着即将要熄灭的灯,这是春秀带来的灯,是她点燃的灯,不能让它熄灭了,他挣扎着起来,准备往灯座里添煤油。
他艰难地摸到了床底下的煤油瓶。当他把一只手伸向灯座的时候,突然颤抖地厉害,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感觉如果现在他掀开罩子,往灯座里倒油的话,一定会洒光这半瓶油——而这,无疑是一个不详的预兆。所以他竟不敢添油。把瓶子搁在一旁,身子倒了下来,大口地喘息着。同时意识到死亡的临近。
“春秀,春秀——”他叫喊着,声音很微弱。
夜很黑,尽管有星星,有月亮,但它总是黑的,因为没有太阳的光照。难怪人们常常把黑夜比作死亡。可白昼有太阳,把世界照得明晃晃,是否也能把世道人心照得明晃晃。哦,不能,它们见不了光,唉,隐藏的太好了。
风微微地吹,草虫低低地鸣,夜露降下湿重的寒意,可是这黑夜,也具有一种静悄悄的庄严的美。这是真的——在黑夜,虽然也有干枯的树叶,萎谢的花朵无声地坠落,然后长眠在泥土仁厚的软绵绵的怀抱中。
他想,他该走了,该离开了.......
窗外的月亮皎洁得象冰片;满天繁星,犹如沉在水底的银砂子,寒光点点,清澈明亮极了。“真美啊!”他发出了一声惊叹,啊,光明、光明,到处都是光明。
春秀红润的脸庞,又一次鲜明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散发出一种亲切、温馨的气息。他想抱住她,但是怎么也办不到。
“永别了我的姐姐,我无法再回到你身边。永别了,给了我幸福、生命和爱的姑娘!”
罗子祥对着燃烧殆尽的灯,说完这几句话后,就闭上了眼睛。那盏煤油灯也随之而熄灭。
5
第二天清晨,有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在村长的引领下来到罗子祥所住的仓库,他们是连夜赶来抓人的。有人报案说,罗子祥强暴了村里一个姑娘。
仓库那两扇破旧的木门,先被他们有礼貌地叩击几下,里面没有反应,于是他们愤怒地叫喊:“罗子祥出来,不要装死。”
门是虚掩着,只要推一下就开了,昨晚春秀离开后,罗子祥没有力气起床去上门闩,他也不会去想这个门。甚至老鼠跑到床上,他也没有任何知觉和反应,那点被爱情支撑起来的精神力气,在短时间内就倒塌了。
罗子祥死之前,他还想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会成为故事,包括他跟春秀的爱情。也只有他们的爱情故事,会在世间空间里永存,在数不尽的夜晚,还将含着矜持的微笑,脉脉地俯视下面广袤的田野、河流和村庄,包括他住过的仓库——
他遗憾不能继续活着,继续跟现实做斗争,为春秀铺设温软幸福的睡床,兑现自己的诺言。
春秀曾经想过婚姻爱情这方面的事,也是听了罗子祥跟前妻的故事,她嘲笑村里的年轻男女经媒人的介绍,两个不相干的人简单的撮合成婚,难到这就是爱情吗?思考过后,认为他们都不是爱情。
可她跟罗子祥的爱情,现在有一个人已经离开了世间。自己曾经憧憬过的爱情的女神突然从她纯金的宝座上跌落下来,在混浊的世界里,碎成泥塑的破片.....
没有霹雳,没有闪电,飘零的雨点像一个呜咽的女子的泪,不敢放肆流下,却偷偷地潜入茫茫的黑夜中。
风吹过屋后的竹林,竹叶间,嚓嚓地响动,仿佛是大地发出的不安的呻吟,还夹杂着怨恨悲愤的声息。
在这个夜晚,春秀的泪水一串串落下,流到嘴巴里,滚进耳朵里。窗外的风夹带着雨,携着她的灵魂在夜空中漫游,那样的湿润、沉重。
明天出门,怎么见人,怎么抬起那双羞辱的眼睛啊?她想到死。可是,如果真的死了,那么?有谁来替他申冤呢?是她害了他。
春秀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她洗了一下泪痕的脸,捋了捋有些凌乱的头发,以一个告状者的姿态去了乡里。
黑暗在昏倦中已消融退却,光明却如新生的草芽一样活泼地破土而出,以它微弱但是顽强的生命在夜的土壤中生长繁衍,欢呼着扑向那村庄、房舍、田野、河流......
春秀没有任何畏缩地走进乡政府。走到两层办公楼前,被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拦住了,问:“你找谁?”上下打量着她。
“我找....马乡长。”
“乡长在开会,你有事,可以跟我说,我可以传达。”戴眼镜神情严肃地说。
“我只跟乡长说,我等着。”
“要等就在这里等,不能乱走动。”戴眼镜说罢,转身进屋,“砰”地带上了门。
这关门声稍响了一些,也许并不太响,但在春秀听来,却像当头挨了一棒似的,她脸色发灰,突然觉得鼻子发酸,想哭,竭力忍住泪水,抬头望着天。天很蓝,蓝得澄清,没有一缕云丝。看着是多么的美好,为什么他们不能享受阳光下的爱情——在开着鲜花的田野间,心儿震颤着,眼睛深深陶醉着,会有微笑,会有嗔怒,会有娇羞,会有勇敢,会说一些无用的废话,会作一些无力的抵抗——
在悲伤中,不知哪来的勇气,让她闯进了会议室。会议随后因她而解散。
在乡长办公室里,春秀控告他的儿子的罪恶,凭什么打人不受惩罚,难道就因为是乡长的儿子吗?就可以打死人吗?还说要去县里找县长。
乡长点上一支烟,吐出一团烟雾,神情淡定地说:“我需要打人的证据,不能仅凭你说就是事实,如果有证据,不管是谁,我会严惩不贷。”
春秀哑然,她拿不出证据,谁能够站出来作证?甚至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证据。
接着乡长从办公桌抽屉拿出一张纸:“有人揭发他糟蹋了村里的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应该就是你,我相信你哥和你爹不会捏造,往自己家人头上泼脏水,上面还有他们的指印,如果他不死,也逃不出法律的制裁。”
乡长说完后,把纸递了过来。
纸上歪歪斜斜的字迹,春秀认出是哥哥写的,她瞬间崩溃,泪汹涌而出。
“不,不是这样子的,我跟他是正大光明,他没有逼迫我,是我哥和我爹在胡说,你怎么能相信,不能这样冤枉人......”春秀想不到自己的哥哥和父亲能做出这样的事,她不敢相信,或者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我要去找县长。”春秀突然冷静下来,用手胡乱擦拭去脸上的泪水,并转身往外走,只听乡长说:“如果查出你哥和你爹是诬陷,公安局会定他们诬陷罪,不但要坐牢,还会被枪毙,那个罗老师已经死了,你好好想想吧。”
春秀似懂非懂,茫茫然然,模糊不清地走出乡政府。她不能够完全清晰地认识到太多东西,但是哥哥父亲的做法,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以及对亲人的恨....
潮头花在冥冥的薄暮中送来令人迷茫的温馨,往事历历在目。昔日那愉快的劳动,无忧无虑的笑声,这时回忆起来,如一根针刺着春秀的心。许多熟悉的面孔,在她面前转着,一切都像是在梦。
这世间还有什么让我留恋?哦,有慈祥的母亲,不用牵挂,她有哥哥有父亲,可他呢?只有一个人,太孤单了,应该去陪他.....为我们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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