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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设在一楼,亲戚们陆续赶来,脸上挂着沉重的表情,妈看着他们,露出了笑容。
我蹲在地上,负责烧纸钱。三斤六两,不多不少。冥币被火吞噬,化作浓烟,熏红了我的眼睛。我只好不断用手抹去泪水,泪水混着烟灰,成了黑色。嫂嫂站在门边收礼金,口袋涨得鼓鼓的,还在不停往里塞。她同亲戚谈起妈去世前的光景,嘴巴一张一合,三言两语就说尽了生死。哥不知去哪儿了,许是在后厨忙活。我让他把席全包出去,他问我,三天丧事六次桌,哪来的钱大操大办。哥说得在理。
一楼原是火锅店,开了半年,没生意,关了。那人欠了两个月租金,想赖皮混过去,哥硬是找了帮人将门堵住,逼他把店里的锅碗瓢盆、火锅桌留下抵债。桌子板凳之类的低价卖了,留下两筐缺口的盘子,而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妈是昨天下午走的,五点零七分,正好是我出生的时间点。邻居孙婶说,投胎转世,生命轮回,她走得很安详。我问,妈下辈子还会是我妈吗?孙婶点头,拿来提前备好的红色寿衣,同嫂嫂一道给妈穿上。我站在一旁看她们,自言自语,可我希望妈别再生下我。
仲道士的电话没打通,哥让我跑一趟,并掏了两百块,叮嘱我买条烟。天下秀,别记错了。哥反复说了两遍。不用说我也知道,他只抽天下秀,但这烟味儿不浓,水汽重,抽了半截我就扔了。
仲家寿衣店开在洗墨池东头,那是两镇交界处,开店的绝佳选址。我一路小跑,迎着沿街的麻将声和欢愉,带着只属于我们张家的悲恸,到了店门口。门边摆了一排无字墓碑,仲道士正在给人讲价格。一千二,最便宜的了。他指着最边上的一块说,一分钱一分货,万一以后裂口,就是对死人大不敬,建议你还是买这块。他的手指往左轻轻滑动,停在另一块更厚的墓碑上,零头抹了,四千块,镇上的人都买这种。那人摸着下巴犹豫不决,仲道士突然看向我。哎哎,他拉过我,你哥就订的这种,对吧。啊?我说,妈走了,我哥让你去一趟。
他推出火三轮,我帮忙搬物件。两个大纸箱里,装的是音响、唢呐、镲、纸扎和招魂幡。会骑吗?仲道士清点完祭品,问我。我摇头,他突然发笑,说,算了,上车,我等会再跑一趟。
哥让我帮他买烟。我撒腿往超市跑,这时,我听见他咕哝一句,这个瓜娃子。大家都这么叫我。
沿洗墨池大街往家走,哀乐声越发清晰。路过米粉店,坐在门口打牌的马嬢看到我,招手喊,二娃!你妈走了?我分明听到她们在笑,于是把天下秀抱得更紧了,没有理睬,脚步不自觉加快,随即变成疾走、小跑和狂奔。等我气喘吁吁跑回家时,妈已经穿戴好,躺在用木板临时搭建的灵台上,蚌壳式绒帽撑着寿被,使身形稍显高大。一双穿着黑色布鞋的脚从被子里露出,正对着我。我趁人不备,小心翼翼给妈盖上,避免她受春冻。
晚饭后,哥忙着给亲戚打电话,嫂嫂让我帮着收拾妈的房间。按照惯例,妈的东西都要烧掉。这间屋子以后用来干什么?嫂嫂把衣服悉数扔在地上,她说,空着吧。不能住人吗?我捡起妈的衣服,抖了抖上面的灰尘。这件金线刺绣的红色褂子,是妈在蕙兰结婚时穿过的。妈说等蕙兰生孩子时,她再穿一次。我抬头看墙上的挂历,离蕙兰生产只剩下不到一个月。
我想搬过来。我对嫂嫂说,把我那间屋子腾出来,蕙兰孩子长大后,回来就有住的地方了。
嫂嫂怔住,嘴巴翕动,却只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把衣物装进蛇皮袋里,拖出了房间。一阵冷意袭来,倒春寒的夜晚,确实很难捱。
纸钱烧完后,我站在路边,给每个赶来参加葬礼的亲戚散烟。刁文青推着他那辆收破烂的火三轮车朝我家走来。从猫鱼桥口到我家这段路是上坡,他弓着背,脚步蹬地,艰难地扶着车龙头,样子极为好笑。
没油了。他说,给我来一根。他撩起衣服擦汗,责怪我不通知他。我没说话,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蕙兰没回来?刁文青在人群中搜罗一番,没见到蕙兰的影子,一脸失望。快生了,哥不让告诉她。我说,进去烧点纸钱吧。
刁文青坐在塑料凳上嗑瓜子,他今年二十九,比我小两岁,跟我一样,没有结婚。但他又和我不同,别人看不上我,而他心里只有蕙兰,看不上别的女人。蕙兰出嫁头天晚上,我偷溜去了他家,陪他坐在房顶上喝酒。刁文青握着绵竹大曲,对嘴就吹,没喝几口,又全部吐出,脸涨得通红。我说,强扭的瓜不甜,虽然我很想你当我妹夫。刁文青一甩手,把酒瓶往院里扔。好在院子没打石灰,瓶子落在土上,打了几个滚,滚进了废水沟。
刁文青、蕙兰和我是小学五年级同学。我本早读书两年,老师非要求留级,于是等来了他俩。五年级结束,我被迫休学,此后便是长达二十年无聊散漫的生活。虽然只相处一年,但刁文青待我极好。我知道他喜欢蕙兰。我坐在放清洁工具的角落,能够清楚地看到全班同学的举动。刁文青经常给蕙兰扔纸条,还用手指在她背上画心。只是可惜,他所做的全是一厢情愿。
蕙兰成绩好,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刁文青去了技校,没过两个月,我又在镇上看到他。他骑着大东风自行车,在街头晃荡。见到我,刁文青说,他决定好好挣钱,等蕙兰毕业了就娶她。为此,他做过许多工作。最开始跟着他爸送蜂窝煤,后来去当厨师、在理发店洗头,直到干起收废品的生意。这些年,他时常出现在四方镇,又时常消失。但正因蕙兰的缘故,他成了我此生最好的朋友。
夏日夜晚,不少人拿着手电筒和钳子在稻田里夹黄鳝。刁文青晃晃荡荡起身,指着北方,对我说,回来后,给我讲讲北京是啥样。随后他倒在瓦片中,醉得不省人事。
蕙兰嫁去了北京,对方是她的研究生同学。北京本地人,独生子,家里两套房。这是我最早从亲戚们口中听到有关蕙兰对象的情况。后来在婚礼上见到他,倒是一表人才,妈哭得泪流满面,说蕙兰终于可以享福了。蕙兰穿着洁白的婚纱,缓缓走到聚光灯下,那一刻,我最好的妹妹,便离我远去了。
我偷偷藏了一张蕙兰的婚纱照,但没给刁文青。我给他的是我站在天安门广场前的照片。我以为他会嫌弃,谁知他盯着照片出神,后来嚎啕大哭。刁文青抽泣着,握着我的手,对我说,要是蕙兰过得不好,一定要告诉我。我说,告诉你又怎样,你能怎么办。刁文青想了想,把照片杵在我眼前,决绝说道,那我就去北京,把她带回来。大家都说我傻,但他们一定不知道,有个人比我还傻还笨。
农忙过后,蕙兰打电话回来,说怀上了。妈激动得整夜睡不着,翻出了压在箱底的毛线。嫂嫂说,北京冬天有暖气,用不上。妈不听,花了一个月时间,织了两件毛衣、五双线袜。妈说,还得再剪些尿布,缝张百家被。嫂嫂又说,现在新生儿都用尿不湿,有专门的月嫂照顾。嫂嫂还想继续,被哥拦住了。此后,妈陷入了一个人的狂欢。
是十一月份查出来的吧?刁文青把烟头踩在脚下来回搓动。和我爸差不多,五六个月就走了。他爸三年前走的,肺癌晚期。走的那天是正月初三,蕙兰在家,我硬拉着她和我去送葬。蕙兰不愿意,塞了四百块钱让我代送。我说看在刁文青喜欢你的份上,还是去上柱香磕个头。蕙兰骂我,原话记不清了,大概是说我瞎搞,乱点鸳鸯。我傻呵呵地笑,一个劲地拍自己的脑袋,对蕙兰说,哥是不懂,但哥晓得啥是真心。
刁文青头上包着孝布跪在灵堂前,身后是刁家的亲戚。仲道士拿着话筒念祭词,他把刁伯从出生、成家、生子再到死亡的每个过程说了一遍。我听着那些悲惨的故事,掩面痛哭。蕙兰说,仲道士只是把人名换了,故事都是一样的。
下午家祭,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仲道士念的故事,果然是和刁伯一样的。跪了两个多小时,我有些受不住,直接坐在草甸上。哥白了我一眼,啥也没说。倒是身后的亲戚,实在熬不住,已经开始闲谈。蕙兰曾说,葬礼不一定是严肃的,也可以很热闹。我不解,问他死了人怎么会开心。蕙兰说,死亡是解脱。那我要是死了,妈和你们是不是就解脱了?我问。
蕙兰思忖着,眼眶噙泪,许久,她抬头对我说,哥,可是我们会永远伤心。
妈的坟不在爸旁边。仲道士说,村口泉凼边那块空地,风水好。哥连夜把地里的蒜苗拔了,挖好坑,搬来红砖,做好下葬准备。月光氤氲,我站在泉边,看着水中模糊不清的倒影,倏然间,想纵身跃下。念小学时,每年九月开学,都会听到有人暑假游野泳溺亡。那时候毫无感觉,现今再想起却难受得哭不出来。
等到妈的骨灰盒被泥土覆盖,一切归于尘埃之际,我终于落下一颗泪。妈的衣物被点燃,那件红色褂子,与火焰融为一体,我仿佛看见妈穿着这件衣服,站在产房外,指着新生儿的眼睛,问我,二娃,你看这大眼睛,像不像蕙兰。
忙完丧事,我在一楼扫地,哥跟嫂嫂在房间里算账。东西搬走后,一楼空荡荡的。这两间铺面位置不好,估计今后也不会有人再租用。
哥没跟我说费用的事,说了也没用。平日里,我在麻将馆帮人倒茶水,一天五十,不包饭菜。这份工作,还是妈求来的。妈说,在家闷了十几年,还是要与人接触。然而镇上的人,虽时常拿我打趣,言语间却总夹带着最大的恶意。猫鱼桥摆水果摊那几个女人,一见我就问,二娃,啥时候成家啊?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个?起先我以为这是善意的问候,还礼貌地告诉他们我不结婚,妈不让结婚。他们捂着嘴笑,说哪有男人不成家的道理。他们主动做起媒来,说隔壁镇有个女的,同我情况一样,两人刚好可以凑一对。我把此事告诉妈,求妈帮我提亲,妈一听便来了气,打开窗户破口大骂。后来我才晓得,那女人是个疯子,经常光着身子在街上乱窜。我对妈说,我不是疯子。妈抹去眼泪,重复我的话,你不是,他们才是,那群女人才是疯子。
还有一些人碰到我,会刻意与我保持距离,我能理解,他们怕我突然发病,赖上他们。从11岁第一次犯病,倒在教室里抽搐不止算起,我每年最少要发作一次。县上医生说,这病治标不治本,得慢慢养。妈不信,执意带我去成都,结果被骗子盯上,身上带的钱全被骗光,连回去的路费都是好心人给的。妈紧紧抱着一堆毫无用处的药,同我上车,坐下那一刻,她终于按捺不住悲伤,恸哭起来。那是我印象中,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
两天后,蕙兰打电话回来,问起妈的病情。哥撒谎称妈刚被嫂嫂推出去散步了,他还说妈最近身体有所好转,中午能多喝一碗粥。哥见我迫切想跟蕙兰说话,做了个保密的手势,把手机递给我。蕙兰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那一瞬间,我想说的话全卡嗓子里。哥?二哥?蕙兰连声叫我,你最近还好吗?
嗳嗳,好,好。我说,北京天气怎么样?要注意身体。家里都挺好的。妈?妈,也挺好的。
就是柳絮太多了。蕙兰咯咯笑着,说,等孩子生了,你们来北京,就知道柳絮的厉害了。
我也跟着笑,蕙兰喜欢听我笑。小时候我被人扔石头,蕙兰捡起石头塞到我手里,让我扔回去。蕙兰说,你只有笑,他们才不敢欺负你。从那以后,我常对人发笑,没有缘由地发出笑声。周围人都说我越大脑子越不好使,我不在意这些话,我只在意蕙兰。
麻将机不厌其烦地洗牌、出牌,烟雾充盈小小的麻将馆。我拎着水壶来回走动,哪个杯子空了,立马满上。有些早早胡牌的人,会同我扯上几乎闲话。
哥要卖房子的事,就是我从他人口中听来的。他们说哥要丢下我,搬去城里住。起先我并不当真,直到刁文青火急火燎来找我,问我今后怎么办。我才恍然间意识到,哥跟我之间,已经有了鸿沟。
吃饭时,我对哥说,刁文青想把一楼租下来开米粉店。哥埋头吃饭,没有回应。嫂嫂眼神躲避,似有意避开我的注视。空气慢慢分裂,缺氧感扑面而来。我扔下碗筷,转身进了妈的房间。
妈没有什么积蓄,这些年攒的钱几乎花在我身上。妈是不信命的。她说我只是比别人晚熟了几年,聪不聪明无所谓,善良就好。妈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跟蕙兰一样,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她们是我在这片狭窄土地上,遇见过的最好的女人。
在麻将馆打工,一共攒下一万五。我拿着这笔钱,跑去找刁文青。刁文青每天下午五点,准时出现在废品回收站。他说,别看这活儿脏,又自由,来钱又快。我说,我打算搬回村里住。
刁文青把最后一捆纸板放称上,四十六斤,二十三块钱。老板脱下劳保手套,给他结账。满满一车废品,卖了一百八十三块六。刁文青满意地把钱揣进裤兜,让我上车。车框里散落着碎纸片和塑料瓶盖。我撑着刁文青的肩膀,由他带我逆风疾驰。车子转过加油站,我差点没站稳,幸好他及时伸手,使我不至于摔倒。
刁文青把车停在一家自助鱼火锅店门口,草鱼二十九块九一位,白鲢三十九块九一位。他熄火下车,对老板娘说,两个白鲢,红锅。
来一瓶。刁文青从冰箱里取出两瓶啤酒,咬开盖子,放我面前。他问,跟你哥说分房子的事了吗?
红油很快沸腾,八角、茴香和桂皮在里面翻转。我指着锅里的香料,说,像不像我们。
这才是我们,被人活剐了,还要下油锅。他把片好的白鲢鱼倒锅里,继续说,房子是你妈的,怎么也有你的份。
我没想过。我说,嘉嘉念私立中学,一年学费一万多,以后还要读大学、买房、结婚……
刁文青给我夹肉,白鲢肉嫩,没煮几下就碎了。他瞪了我一眼,拿起啤酒一口干了半瓶。店里只有我们一桌,老板娘无所事事地躺在椅子上看电视。我扭头一看,是中央十一台,正在放《梁山伯与祝英台》。
埋完单,刁文青让我跟他走走。我们沿着洗墨池大街,穿过圣母庙,一路走到学校门口。学校是震后新建的,不仅有体育馆,还有学生宿舍。我们读书那会只有两排平房,在地震中全塌了。气温有些低,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裹紧外套,催他快回去。刁文青突然攀着我的肩膀,说,明哥,得空了,我帮你收拾房子。一辆汽车从前方驶来,灯光灼眼,我跟刁文青闪到一边,微微垂头,地上有我们的影子,紧紧融成一团。
哥始终没跟我说卖房一事,日子在麻将声中哗哗流走,离蕙兰生产已不足一周。期间我跟蕙兰通了次电话,她问起妈的时候,我仿效哥,随意扯谎糊弄过去。蕙兰说,这些天总心神不宁,老是梦到爸的葬礼。我说,等生了孩子就好了。蕙兰说,一想到以后的生活要围绕他打转,就觉得害怕。嫂嫂说过北京有月嫂,我让蕙兰也找一个。蕙兰忽然间沉默,我听到有风声从听筒那边传来,我区分不出北京的风和四川的风有什么不同。许久,蕙兰开口,哥,你给孩子想个名字吧。可,可哥没啥文化。我挠挠头,呵呵傻笑。
刁文青盘来一车沙子,帮我补房子。房子是震后建的,政府有补贴,妈说干脆建两间房,以后还能回村住住。墙体只简单刷了一遍,没有铺地砖,也没有弄天花板。妈之前在后院养鸡鸭,生病后,再也没来过。门口长满了杂草,蜘蛛网挂满门框。刁文青说看起来像间鬼屋。我说,我不怕鬼,算命的说我命硬。刁文青把渗水的地方补好,又爬上屋顶把瓦片码好,防止漏水。屋内虽然没有家具,但清扫干净后,看起来还不错。
刁文青趴在屋顶,我仰头对他说起取名一事。刁文青说男方家不会愿意用的。我想想也是,便不再挂怀。
为了省钱,我决意把现在住的床搬过来。要不然等房子卖了再搬?刁文青靠在门口,劝我再等等。我早点搬走,哥就能早点把房卖了。刁文青恨铁不成钢似地锤了我一拳,和我把床板抬下楼,拉去了村里。
窗玻璃不知被哪个兔崽子砸碎了,我用塑料胶布挡住缺口,却挡不住寒冷。搬来村里的第一个晚上,我彻夜未眠。蛙鸣声、虫鸣声在我耳边久久回旋,偶尔还有虫子在眼前晃动,而后随意停在脸上,怎么也打不着。哥给我打了好几通电话,我都没接。正如镇上人说的,我是张家的祸害,要没有我,妈不至于辛苦一辈子连晚年都没享受到,哥跟嫂嫂也能过更好的生活。我开始想念蕙兰,想念五年级时,刁文青、蕙兰和我在沟渠边捉螃蟹,爬树摘桑葚的时光。在我什么也不懂的年纪里,一切都是幸福而圆满的。
我以为我能在梦中回去,可惜,我连入梦的机会都没有。
第二天,我按时去麻将馆上班,哥站在电线杆下抽烟,一见我,烟头一扔,怒气冲冲抓住我的衣领,质问我为何不接电话,家里的床哪去了。老板娘连忙来劝架,被哥吼到不敢上前。哥骂我没良心,骂我这么大人了还让他操心。我任由哥骂着,没有回嘴。哥把我推开,问我想干嘛。几个打早牌的女人围过来,拉着哥,让他消消气,别在大街上吵。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转身跨上摩托车,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下午,嫂嫂来麻将馆找我。她往店里瞅了一眼,见我在忙,便站在马路边同老板娘拉家常。嫂嫂是城里人,穿着打扮自然要比他人洋气。哥本要入赘,是妈说,出了这个门就绝了母子关系。最后也不晓得哥是怎么劝说嫂嫂答应嫁到镇上来的。但嫂嫂身上没有城里人那种高傲,她待我极好,常对我嘘寒问暖。原先她在镇羽绒厂做工,按件计费,收入不高。嘉嘉小学毕业后,她跟以前的同事脱离出来,搞起羽绒服定制生意。她买了台缝纫机,在家接单、做衣服。镇上的老人常照顾她,说她做的羽绒服,不仅样式新潮,针脚走线完美,而且鸭绒多,足够保暖。忙的时候,我会帮她裁衣服,量尺寸,等她干完订单,总不忘给我做一件。嫂嫂说,过年要穿新衣服,开春才有好兆头。我不懂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可嫂嫂说的话,自有它的道理。
我拎着水壶穿梭在麻将桌间,有人喊,二娃,拿包玉溪。我便立马跑到隔壁副食店,给他拿烟。有人又喊,二娃,帮我摸一把,我上个厕所。我便坐下,替他把牌码好。在麻将馆待久了,我渐渐看得懂筒条万该如何排,然而始终不会出牌、胡牌。蕙兰说,等哥哪天会打麻将了,病就好了。我信了蕙兰的话,倒水时故意停几秒看人家怎么打,收桌时会有意研究桌上的牌。我知道我的病好不了,所以一直学不会。
忙完了,我就走到路边去见嫂嫂。她脸色发黄,头顶不知何时长出了白发,要不是这身衣服,倒看不出是城里人。她刻意笑着,笑容僵硬,看着难受。我下意识退后两步,她立马摊开手,把握在手心里的钱塞给我,说,二娃,你缺钱告诉我,卖家具做啥。
我不知嫂嫂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但这都不重要。我把钱还给她,老实告诉她我搬回了村里。我还说,嫂,你们不用管我,饿不死的。
她愣在原地,欲言又止。恰好,刁文青骑着火三轮路过。满满当当一车废纸板,还有一台电脑。忙呢。他喊道,秦姐。嫂嫂回过神来应了一声,随后自觉走开了。
说了?刁文青给我递了根烟。
我摇头,问他哪儿收来的电脑。邻居家小孩的,下周搬城里新房子住,不要了。他深吸一口,吐出烟圈,烟圈在空气中缓缓散开,带着刁文青艳羡的话语,都消散了。我说,你找个人结婚吧。
刁文青哼了一声,点燃火一溜烟走了。我回到麻将馆,重复此前的工作。卖板鸭的刘大哥问我,哥要搬到哪个小区。我说不知道。他打出幺鸡,说你要理解你哥,他也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嘛。我沉默着,看茶叶、玫瑰在杯中沉浮。
我从老板娘那儿要了些芹菜苗,栽在后院,趁逢场天,又买了些鸡鸭,圈在树下。刁文青收来一些老旧桌椅,我用钉子固牢,摆在客厅,也算有模有样。这两棵樱桃树怎么不结果?刁文青说,施点肥养一养吧,说不定明年就能开花。
我说,房子修好那年,哥从二舅家移栽过来的。我想砍了种点其他树,哥不让,比我还犟。
哥是送奶工,骑着单位配的摩托车,负责四方镇和城西四个小区。他每天五点出门,先去厂里取牛奶,送完城里的,回家吃午饭。下午就送镇上和村里,顺便回收空奶瓶。空瓶子放在一楼后面的天井下,攒得差不多了,哥就集中送回厂里。夏天气温高,苍蝇总停在瓶口或是掉进去,哥就让我先把瓶子洗干净,晾干,再码在泡沫箱里,免得招蝇虫。
哥大名叫张家乐,但哥并不快乐,时常绷着脸。镇上人给他取外号,叫他大乐娃。哥不高兴,别人这样喊他从来不理会。蕙兰胆大,有次学着这样叫哥,哥竟然扭头白了她一眼,而我敏锐地捕捉到哥微微扬起的嘴角,对慧兰说哥此刻指不定心里正乐呵着呢。
两天后,我决定回去同哥好好谈一谈。刁文青和我一起,说要给我撑腰。我问他,哥真的讨厌我吗?
楼下停了两辆汽车,灰绿色长安,和白色吉利。刁文青一边绕着车看,一边回我,千万别心软。
我径直上去,一男子站在楼梯口抽烟。他同我点了点头,给我让道。刁文青嘀咕说,不会是来买房的吧。
刁文青说得没错,这人是来看房的。客厅里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看着像兄妹。嫂嫂见我回来,有些措手不及,忙走过来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没事,就想回来看一眼。哥没有出声,嫂嫂招呼我们坐下,给我俩泡了杯茶。
顶着一头大波浪,穿黑色西服外套的女人,问哥最低价位是多少。哥把玩着茶杯,没有吭声。刁文青用手肘顶了顶我,他想让我也参与其中。嫂嫂注意到我的异样,她忽然介绍起彼此来。
这是我二弟张家明,和他朋友刁文青。她说,这是肖雪和肖宇,来看房的。
我嗯了一声,玩起手指来。刁文青替我不平,问嫂嫂这房子卖了打算在哪儿买房,算不算我一份。
肖家两兄妹诧异地看着我们,嫂嫂赶忙赔笑,并踢了哥一脚。哥把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拉着我进了妈的房间。
你啥意思!房间没有家具,哥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灯下打转。他叉腰指着我说,这么多年,你花了家里多少钱,费了我们多少心思,你不知道吗!要不是你,妈能走这么早?
我没料到哥会如此生气,一向少言寡语的他,竟然如数家珍般数落起我的不是。按照哥的话,我就不该活在这世上。我突然想起镇上人的嘲笑,那些话此刻像刀子插在我的心上,我忽然明白,妈一走,连接我跟哥之间唯一的纽带,就断了。
我说,哥,刁文青瞎说的,我没那个意思。哥的手在裤兜里摸来摸去,没找到烟,只好拍了两下裤边。他说,等房子卖了,我把村里那套房给你装修好,你就踏实住着。
我问哥以后还回来吗?哥没有回答,但实际上已经告知我答案。哥握着门把手,开门那一刻,我突然原谅哥了。我想哥是怕我去了城里,不识路,被人欺负,而在乡下,至少还有刁文青陪我。
我没有出去,透过门缝往客厅看。刁文青这个狗崽子,撇下我不见了。哥比了个五,在楼梯口抽烟的男人走进来,说,张大哥,再少五万,现在就可以签合同交定金。哥犹豫不决,嫂嫂也难拿定主意。我虽不知市价,但晓得要是以后拆迁,这房子就是香饽饽。
但哥跟嫂嫂商量了下,还是妥协了。对方拟定好了定金合同,哥一行一行地读,生怕有纰漏。确定无误,哥喊我过去,把笔递给我。签上你的名字,哥说,我俩都签。
房子就这样被轻飘飘地卖了。送走肖家人,哥躺在沙发上出神。嫂嫂转身进了厨房,要我留下来吃晚饭。嫂嫂说,以后你想来城里住,随时打电话,我来接你。她特意强调蕙兰这两天要生了,等她坐完月子再说妈的事。
嫂嫂说了一大堆,我都应着。我想,以后见面说话的机会不多了,还是要珍惜。哥整晚都没有精气神,他快速吃完面,就去睡觉。嫂嫂笑着说,你看你哥,好吃懒做。我也笑了,把碗洗干净,准备离开。
嫂嫂没有强行挽留我,她将我送至猫鱼桥口,叮嘱我晚上盖好被子别受冻。路灯昏暗,前方有运钢筋的大卡车缓慢而来。钢铁厂正在淬钢,时而爆发的巨大声响,聊以慰藉着那在春夜里孤寂前行的人。
刁文青蹲在我家门口抽烟,从地上烟头数量看,他已经来了好一阵。我问他咋回事,他颓废地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两瓶酒。大事,他说,转身搬来梯子,同我上了屋顶。
下午不等我就跑了,不仗义。风拍在我脸上,我感慨说,这个春天真漫长啊。
刁文青又开始闷头喝酒,不光把自己那瓶喝光,还抢了我的。空酒瓶被他一脚踢到院子里,不过这次没那么幸运,撞到了砖头,瞬间四分五裂。他掩面痛哭,像个小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起他被逼相亲的事。我妈这人,你知道的,拗不过她,不是跟我闹就是以死相逼。他用袖子抹去眼泪,她哭着喊着说刁家绝后了,弄得一家子人都来劝我。
放弃吧。我轻轻吐出这三个字,然而它们却重重砸在刁文青头上,把他近二十年的坚守付之一炬。我说,蕙兰肯定也希望你幸福。
春天终于快结束了。刁文青长吁一声,等插完秧,浮萍飘满田间的时候,我们去夹黄鳝泥鳅。到时候,我帮你在门口垒俩花坛,种点腊梅。
我同他静静坐着,置身村庄的上空,俯视大地,沉睡着的、清醒着的,都即将被卷入另一个季节,在烈日炎炎和雨水漫漫中,重复新一轮的生死离合。我的心里涌起了无以复加的孤单,就像小时候睡午觉醒来,四周静悄悄的,会下意识以为世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孑孓独行。
次日一早,蕙兰打来电话,激动地告诉我生了个女儿,六斤六两。我隐约听到哭声,那哭声清澈、纯净,如同开春的第一场雨,从我眼角落下。我说,好啊好啊,六六大顺,以后会常交好运的。
刁文青还在熟睡,我没有叫醒他,昨夜之后,他已经有了新的人生,我又何必再去打扰他。我去了妈的坟边,想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她。
妈坟前的菊花花束已经枯萎,蚂蚁在墓碑上爬行,我轻捻一只放在地上,它反倒不爬了,与我四目相对。我恭敬地跪下,朝妈磕了三个响头。我说,妈,蕙兰生了,是个女儿,六斤六两重。我说,妈,你织的毛衣,侄女一定会喜欢。我骗妈说等我从北京回来,再告诉她侄女长啥样。我心里门清,我大概再也去不了北京了,也没机会仔细辨别北京的风和四川的风有何区别。
我越想着妈没能穿上那件红褂子,心里越发难受,泪水顺着眼角浸湿脖颈,黏糊糊的。我不能哭,不能哭。我快速抹掉眼泪,却难掩心中悲痛。妈,我说,哥跟嫂嫂要搬去城里了,我留在村子里,会一直陪你。
杲日当空,气温逐渐上升。我撑着地面起身,脑子有些发晕,朝妈鞠躬告别后,准备绕着泉边走到大路上。日光在水面晃晃悠悠,被鱼虾划开又复合。刚走一两步,整个人突然开始抽搐,脚踩不稳,身体失去重心,往泉里倒去,水花四溅。
遽然间,时间仿佛被卡在麻将机里,在焦急、慌乱之中,我不紧不慢地打开机器,将刻着数字九的麻将掏出,擦拭干净,随后重新归位。在这凝固的刹那,妈、蕙兰、哥、嫂嫂,还有刁文青,都被定格在了春天。而我那刚出生的侄女,还没有见过春天呢。
知春。闭眼的那一刻,我对蕙兰说,哥取好名字了,小名就叫宋知春吧。
写于202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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