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秀 芝

作者: p小米粒 | 来源:发表于2022-04-29 09:15 被阅读0次


    1

    白云在深蓝色的天空里飘荡,太阳给它镀上漂亮的金光,和风温柔地将它舒卷成各种各样优美的姿态,但是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流逝到无尽的空虚中,所以匆忙行走,在黄绿色的稻田上掠过大片的阴影,这是白云迷茫的哀愁。

    秀芝无助地在田埂上走着,好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她不知道要到哪儿去。

    想不到生她养她又爱她的娘,明知那个人有病,硬把她送给他去冲喜。不相信娘会这样的贪财。秀芝实在想不通,痛苦像天上的云投在稻田上的阴影,一阵一阵地掠过她悲伤的心头。

    前面就是二娃的家,现在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走进去,因为她已经跟别人定亲了。不管她是否愿意,她娘就接了男方送来的彩礼。这彩礼就好像买一件货物或一头牲口的定金一样。这几百年的风俗,人们似乎都认定,这订亲就似完成了事实婚姻。

    她咬下嘴唇,转身往家走去。

    娘去了田地。秀芝往床上一倒,拉过一床被子蒙头盖上。记忆里,这是跟娘第一次赌气。

    这第一次赌气,还让秀芝发现,白昼是这样的沉寂,沉寂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沉重。猫儿在床角磨爪子,发出巨大的沙沙声。小兔儿在咀嚼青草——一片雨点般的嚓嚓响;母鸡下了蛋,那引吭长啼的一声“咯咯旦——”简直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秀芝躺着,开始从各种懒散、零乱的声音里,辨别那些细微的、和着难以名状的哀音,伴随风从竹林穿过,枝叶瑟瑟响起来。离家不远的西沙河突然苏醒,卷着涟漪冲到岸边,被光滑的石头撞回,发出长长一声喧哗,秀芝觉得,那好像是从自己的心底发出的哀嚎。

    隔壁的门“吱扭”一响,随后听到嫂子责骂的声音。

    “到现在才回来,还以为你死到外面了。”

    “车胎爆了,耽误了。”几月前,哥哥借钱买了一辆小货车,去帮人拉货。

    “秀芝不愿意那门亲,你得劝劝她,那个李万财这次要为儿子花老本,说迎亲那天还要再送一万元.....”

    接下来秀芝又听到嫂子说二娃就是个流氓,把她给糟蹋了,并说得有鼻子有眼。

    “二娃人老实,不会那样欺负秀芝的。”

    哥哥的反驳激怒了嫂子,随着一声“傻货”的怒吼,屋里不知什么东西咣啷一声掉在地上,接着又响起连珠炮的声音,好像伴奏一样,它的主题歌是抑扬顿挫的一阵数落。

    嫂子发火从来都是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不需要任何解释的理由,所以哥哥以沉默来忍耐。但是嫂子一定要他立刻对这件事表态。于是他就慢吞吞地答道:“现在讲婚姻自由,秀芝自己不愿意就算了,不能强迫,她的事还是她自己做主好,即便二娃真的坏。”

    尽管哥哥的话说得有气无力,可也如几滴甘霖,飘飘洒洒地落在秀芝干枯的心田上——哥哥啊哥哥,可怜的哥哥!大概也是因为包办婚姻的痛苦才这样体谅自己的吧。

    她娘听媒人介绍说嫂子是个又勤劳又善良的好姑娘,而且模样也不丑。她娘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哥哥却不愿意娶嫂子,因为不是他心里所喜欢的姑娘。最后拗不过娘,就娶了嫂子,给自己的人生套上了一副痛苦的枷锁。

    但是秀芝的欢喜持续不到半分钟,哥哥所带来的那几滴甘霖,就被嫂子降下的弥天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嫂子又哭诉起来;

    “嫁给你都没有过过好日子,家里穷得老鼠都不做窝,当初瞎了眼.....”

    “你想要我怎么样?你要怎么办!”哥哥低低的声音,透着压抑的恼怒。

    “怎么办,办法就在眼前。”嫂子哼了一声,“你就去劝劝秀芝,这门亲事成了,我们就有钱把买车的钱给还了,日子就好过了。”

    “秀芝的婚事是她一辈子大事,我们怎么能为了钱.....总得尊重她的意见,不能强迫。”

    “尊重她的意见?”嫂子冷笑一声,“她的意见是要嫁给二娃,嫁给那个穷鬼,一分钱也捞不到,你妈是白养了个闺女。”

    “我还要去送货,秀芝我劝不了。”过了一会,门砰地一响,应该是哥哥走了。

    接着嫂子放声哭起来。然而真正伤心的是隔壁躺在床上的秀芝,直到这时她才弄明白,嫂子竭力主张这门亲事,也是想要彩礼钱,跟她娘一样贪财。

    2

    秀芝娘从地里回来后,知道媳妇跟儿子因为秀芝亲事生了气,开始责骂她:“你这个死丫头,我守寡吃苦把你拖大,指望你把欠的债给还上......”

    哥哥因为娶嫂子,花了一大笔彩礼钱,都是借亲戚家的,嫂子知道后,先骂媒人骗了她,后骂她娘没安好心,活该是寡妇,怕还债,还分了家。

    秀芝流着眼泪插言说:“你为啥非逼我嫁给他,明知他有病。”她现在很恨娘愚蠢的爱,要把她送到痛苦的深渊里去。

    “你王婶说他的病只是吓得,不是会死人的大病,入洞房那天他就会好。”

    “你是把我给卖了。”

    秀芝的话彻底把她娘惹怒了:“你想活活把我气死,好,就算我把你白养了,你就是死我也不拦你。”

    秀芝从来没见过娘这样凶地骂她,一时脸色惨白,目光异样地向娘瞪了一眼,张嘴还想再分辨一通,却见娘沉着脸,继续狠狠地说:“养你有什么用,还不如猪圈里那头猪,长大还能卖些钱。”

    秀芝重新用被子蒙住头,不再理会娘。

    秀芝娘收拾完厨房后,天已经黑透,这时她想到了女儿,女儿被自己骂了一顿,饭还没吃,不觉心疼得慌,便下了一碗女儿最爱吃的葱花面,两手端着,轻轻推开了女儿的房门。

    屋里黑漆漆的,连灯也没有开,她在暗中叫了声女儿乳名:“娇啊,快起来吃饭。”

    没有应声。她摸索着开了灯,却见屋里空空的,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连个人影也没有,心里“格登”一跳,滚热的汤溢在手上,也没觉烫。

    冷飕飕的风从门外刮来,把她的心完全刮乱了。她六神无主地在屋子里转了几转,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她逼来,她急忙放下碗,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她在媳妇住的屋子跟前犹豫了一下,就举起手,嘭嘭地敲了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地敲过媳妇的门。

    好半天,里面传出秀芝嫂子懒洋洋的声音:“谁呀?”

    “是我。”她赶紧回答。

    可是里面又没有声音了。站了一会,她只好大着胆子再次嘭嘭嘭地敲门,和着脚跟前一只狗汪汪叫着。

    这一回,媳妇起来了,披着衣服,把门开了一道缝:“什么事呀?吵得人不安宁?”

    “你看.....看见娇没有?她人不、不见了。”秀芝娘结结巴巴地说,身体在微微发抖,她在媳妇面前,无论何时都显着懦弱,胆怯。

    “不见了?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专门看着她的!”媳妇不耐烦地回道。

    “是呀,这么晚了,该不会.....”秀芝娘说着,不敢往下想。

    “可不是么,这么晚了,还能去干什么好事呀!该不会跟那个穷鬼二娃约会去了吧。

    “大栓,大栓。”秀芝娘叫喊儿子。

    “别叫了,他没在家,送货去了。”接着媳妇打个哈欠,“我真是苦命,明天一早还得割稻去哩!”说罢一扭身,砰地关上了门,把惊恐万状的秀芝娘关在了门外头。

    “菊花她娘,菊花她娘,出来帮我一起去找找娇吧!”秀芝娘小声地哀求,可是媳妇把门关得死死的,连答理也不答理一声。

    秀芝娘无奈地转过身来,对着被黑云盖满的天空,深深叹了口气。

    3

    这时大约是晚上八点钟左右,整个村子沉浸在一种和谐安宁的静谧之中。那些亮着灯光的窗口,看起来就像夜空下的星星,人们每天重复着生活,吃罢了晚饭,女人在灯下做做针线活,或者拣拣棉花,男人独个抽着烟,想着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想。然后上床睡觉。在这个时候,秀芝娘也会跟村里别的女人一样,坐在灯下干活。可是在这个晚上,秀芝娘的眼睛里和心中,已没有了一切的兴致,更不会想那干活的事,女儿不见了这件事,比这个广大世界里的任何一件事都要大。

    在阵阵的晚风中,她的衰弱的身子像片竹叶似的瑟瑟发抖。她又急又怕、她甚至再不敢去喊别人,因为她生怕真的被媳妇恶语所说中,可是她更担心比媳妇的恶语还要可怕的事发生.....

    着急中, 秀芝娘把媒人王婶喊起来。

    王婶像秀芝的嫂子那样,懒洋洋打开门,不耐烦地说:“那边我都谈妥了,再给秀芝买个金镯子。”

    “找你不是这事,是秀芝不见了......”

    王婶听秀芝娘讲到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人还不见的时候,她也慌了,连忙去找李万财说明情况,万一秀芝想不开寻了短见,事大了,自己会被牵连要承担责任,再说婚都定了,都是他们家人了。

    李万财是村里的首富,早年在城里做过生意,见过世面,经历的事也多。听到这个消息,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慌来——至少是暗暗心虚的王婶和忧心如焚的秀芝娘看来是这样。李万财镇定地咳嗽一声,在不慌不忙中,叫喊上小儿子,直接去西沙河寻找秀芝。这也是他的经验,几年前村里有个姑娘,因为换亲,想不开就跳河死了。

    夜并不深,只是因为阴天,头顶上没有一颗星星,往日在月光下那些错落有致的树的倩影,都成为黑糊糊的一团。河水在黑暗中泛着微微的亮光,阴冷的风一阵阵吹到人的身上。

    秀芝娘跟着几个人沿着河岸寻遍,不见女儿的身影,她想女儿已经跳河了 ,跌坐在地上,两只手抠着烂泥和草根,对着茫茫的河水,哭喊道:“娇啊,你快点出来呀,都是娘不好,不该骂你,逼你.....”

    濒临绝境的人似乎这样一喊,她的女儿就会从波浪间钻出来似的,可是事实上,这个凄惨的声音一出口就被无情的风撕得粉碎。大自然以出奇的冷漠对待这个不幸寡妇的痛苦的嚎啕。她勤劳、善良、质朴也愚昧无知。

    突然几滴冰冷的水珠落在她的脸上——下雨了,但是她没有想到这一点,以为是自己的眼泪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落下的水,不过她在无意中一抬头的时候,她发现别人已经往前走了好远,还在继续寻找,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马上一跳而起,跌跌歪歪地紧紧追上去。

    风紧起来,雨点在空中飘洒,河水流得很急,波浪发出低沉的呼啸。也许是笼压的阴云已化作了雨点的缘故,黑暗在这里似乎减退了一些,在闪亮的雨点的微光中,几个人清楚地看到,波浪滚滚的水面上,有东西在漂浮,像只鞋子,一时间都默认了这个事实——秀芝已经投身于无情的波涛间了。

    “娇呀!你快点上来呀,你不愿意这门婚事就算啦!我把礼钱退掉好了,你喜欢谁就嫁给谁,娘再也不管了,上来吧!你不上来叫娘怎么活呀?娇呀!你带娘一道去吧!”秀芝娘疯狂地跳着双脚,从胸膛深处发出一种撕肝裂胆的凄惨哭声。

    4

    传说西河村风水不好,女人因为婚姻不如意,总会跳河寻死,这话没有道理,这个地方的骄傲,可以在县志上找到。据县志记载,在解放前,有爱国军民曾经在这里打败过日本人。然而,历史的变迁,却没能让这里人民的生活习惯和习俗有丝毫的变动。

    西沙河如同一个安分守己的农家女儿。它从不泛滥、也不枯竭,家家户户屋前屋后的菜园里,都有它勤勉的踪迹。它大方地让人们在靠岸的浅流处围上栅栏,饲养白鹅和鸭群;它的热情还在翠绿低垂的丝瓜和红珊瑚般鲜艳的扁豆上闪烁。它与青青秧田和金黄灿烂的油菜花地和睦相处,谦虚和平,从不怀忌。

    它只在转折的地方显得痛苦,歌喉凄婉地升高。但是它严格地忍受了自然规定的道路,跳过呜咽的地方,顺从地前行。在潇潇的春雨中它象醉酒的新娘,多情地为播种过的田野染上生命的绿郁,它从不为放纵的亲吻而漫出堤岸。

    一代又一代的姑娘喝着河水长大。到了青春妙龄,向往爱情的年纪,穿着嫁衣,送到陌生的婆家,在那里她们辛勤操劳,生儿育女,又亲手将她们的女儿送到婆家。

    历史的轨道就这样前行着,一直到秀芝这一代。从五岁起,秀芝就在这条慷慨仁慈的河流里洗野菜,帮母亲洗衣服。村里的二娃在河边放羊,会摘野果给她吃,还会帮她割猪草,在她的记忆里,他就像哥哥那样照顾她。

    随着年龄的增长,美好的爱情在他们的身上发生。二娃的父母早早去世了,几年前跟他相依为命的奶奶也去世了。村里人都瞧不起他,说他笨,没文化,就晓得在地里干活。可在秀芝眼里,二娃很勤劳,人也很老实,没有花花肠子,是个可靠的男人。

    “我知道你喜欢二娃,你跟了他,只能过苦日子,娘不会同意的。”

    “我不怕过苦日子,也不稀罕彩礼钱。”

    “咱家欠的债咋办,你表叔已经来要钱了,说要盖房子,你哥去采石场本想挣些钱,结果伤了腰,你嫂子现在嫌弃他不能干重活,总跟他生气,现在给人家送货也挣不了多少钱,我真怕他们会离婚,菊花得多可怜,她可是你的亲侄女。”

    秀芝沉默了,不再跟她娘争执, 她的心并没有动摇,除了二娃谁都不嫁。

    李万财的大儿子,去年秋天突然得了怪病,变得痴痴呆呆的,看见人会大叫,鬼,有鬼呀。说是帮人操办白事,死人下葬后,他就开始做梦,慢慢就成了这模样。村里人都说是鬼附身了。李万财开始不相信,到处去求医,也没能治好。最后听王婶说,这病冲冲喜就会好,鬼最怕新娘子,还说秀芝很合适,说他儿子看见她后就像个正常人。

    李万财立即答应,并让她去说媒,彩礼要多少就给多少。

    西沙河岸的每一棵杨柳、每一丛水茭白都标志着河床蜿蜒伸展的方向,使人们即使在泉流干涸的时候也能记起它旧有的道路一样,秀芝跟二娃在童年、少年时的相处,在她生命渠流中留下鲜活的印记。每当她回忆时,就坚定自己,只做二娃的女人。

    为什么她没有权力追求自己的幸福呢?为什么不能嫁给二娃,就因为他穷吗?难道他只能打着光棍才是合理吗?他们在一起就像犯了极大的错误。

    在这个夜晚,她向着黑夜发出无言的询问。黑夜就像一位忧郁的母亲,向她送来风的叹息。她神情木然地望着,一阵新的意识潮水般地卷过她的胸中。心想,他们应该有另外的路。他们年轻,都能吃苦,世界那么大,总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于是她决定去找二娃,要突破犹如历史河道上的种种提防,让自己心灵的流水漫道千里沃野,要离开生养她的娘,离开西河村,去开辟新人生新的天地。

    她轻轻推开门,毅然踏上了木槿和竹篱笆夹道的村中小径,朝二娃住的草屋走去——

    5

    二娃割完地里的稻子,就躺在地头上想心事。秀芝嫂子的羞辱、还有她娘的哀求在耳边回荡着。

    “看看你住的房子,刮大风都会倒,连电都用不起,还点煤油灯,屋里老鼠比粮食都多,哎哟,身上的衣服还有破洞,鞋是穿你表哥的吧,一个大男人穷得要死,撒泡尿浸死算了。”记得那天秀芝的嫂子,临走还朝他的身上啐一口唾沫,还狠狠踢翻一个板凳。

    “你奶奶活着的时候,就跟我说,秀芝跟了你会遭罪,不想让她跟着你受苦。我知道你们俩从小都要好,把秀芝当妹妹看,可她不能嫁给你呀,我做娘的不能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秀芝不懂事,你得明事理,不能害了她,大娘求求你,放过秀芝吧。”他苦笑着答应了 秀芝娘,还发了誓。

    二娃情绪低落地回到自己的破草屋,天已经黑透,他摸索着点上灯,豆大的光,昏暗地照着屋子里的摆设,木床、面缸,箱子,板凳,椅子,几袋粮食,这些东西是他所有的财产。听说李万财家有电视,电风扇、还有沙发.....

    “奶奶说得对,不能让秀芝跟着我受苦,她娘说得也对,我就是个火炕,会害了她。”

    就在二娃有这样的想法时,秀芝如梦般站在了门口。她没有等他说话,便走了进来,靠到二娃脸前说:“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去一个不让人知道的地方。”

    秀芝的话,充满坚定,这个看起来柔顺的姑娘不同于别的女人,她不愿以痛苦斟满生命之杯,她与屈服和盲从无缘,她不丢弃一切人的权利。

    二娃转身坐到床沿边,并垂下脑袋,此时,内心充满矛盾,同时也感到自己的怯懦,他没有多少勇气带着秀芝离开西河村。他从出生都没有离开过西河村,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他一无所知,怎么能带着秀芝冒险呢,他想,真正要离开的应该是他。

    过了许久,他语气沉沉地说:“我奶奶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要认命。”

    ”不——”秀芝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们不能这样做——”二娃痛苦地说。

    二娃没有想象的勇敢,秀芝感到从未有过的失望,她追问道:“你忍心让我嫁给别人吗?我们为什么不能离开这里?”她的心还在做顽强的反抗,泪珠在微弱的煤油灯下闪着晶莹的光。

    就在这时,有狗叫声传进屋内,二娃机警地到窗户前望了望,猜到是有人在寻找秀芝,于是说:“你快回家吧,你不见了,你娘他们会着急的.....”

    “我谁也不嫁,除非你死了。”秀芝说完,哭着跑出了二娃的家,迎面撞见了寻找她的人。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娘,接着往前跑,无论娘怎么叫喊她。

    李万财和小儿子,追上往山林方向跑的秀芝,把她强行拖回了家,并撂下话,三天后就迎亲。


    二娃神情木然地坐在哪儿,谁都不知他在想什么。也许他在想秀芝回家后会被她娘关起来,接下来村里人都会知道,秀芝晚上来找过他,她的名声就坏了。

    直到半夜,他才起身从床底下拿出煤油瓶,然后洒在被褥上,他知道,这半瓶煤油足够烧毁这三间草房,也会让人知道,自己葬身火海,具体房子怎么失火的,没有人会去想,只需要知道他被烧死了,村里又死了一个人 。她那糊涂的娘,可以有理由说他已经死了,她能怎么样呢?再无选择。

    清晓的晨曦从东方涌来,黑暗如波浪般地退去,远处飘来了大自然的永恒的音乐——这是西沙河涌向大海的波涛声。

    二娃用火柴点燃被褥后,推开门,走了出去。正是黑夜与白昼交替的时刻,他径直走向西沙河。在河岸边望着,远处的山岭被一层晨雾笼罩,看起来神秘而朦胧,仿佛是一个想象中的永远也不能到达的幻境,也仿佛找到了人生的出口。

    他抬起脚,沿着河边小路继续前行。走着走着,被一个不可抑制的愿望驱使,突然改变方向,从岸边的一片小竹林里向东面走去。只要他还活着,他还没有离开西沙河,他的心不能不把他带到那个方向。可以这么说,被爱情的魔力牵引着,朝那个方向走去。

    穿过竹林,就到秀芝的家——他想最后再望她一眼。

    秀芝家的门紧闭着。村庄还在沉睡。

    他望着秀芝家的门,矛盾而痛苦地眯缝起眼睛,原先在清晨柔光里那些嫩绿、乌青、粉红和嫣紫的鲜明色彩,在他面前变得迷离纷乱起来,如同一个快速旋转的万花筒。于是他把自己的身子靠在一棵结实的槐树上,想定一定神,但是一个理智的声音清晰地提醒他;必须马上离开,马上。

    6

    秀芝梦见二娃来到她面前。在黎明的曙光里,他的脸显得苍白,瞳仁发灰,他抬起一双含愁的眼睛望着她,目光里传出无限的温存,无限的依恋。

    她望着他,她想对他说话;但是突然间,她却失去了语言表达的能力,她说不出话来。她又环视四周,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是什么地方。

    泪水在他的眼睛里闪光,他向她伸出手来;那只手里,握着一盏煤油灯。她也伸出手去,于是两人一起握着这盏灯。

    天空越来越明亮,灯焰越来越苍白。他们互相望着,握着同一盏灯,谁也不肯马上松手,好象这是最后一次的生离死别。

    太阳升起来了,灯光不见了,二娃也不见了.....

    她醒来,感觉梦里的情景遥远而又亲切,陌生而又熟悉,仿佛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的,或者注定要发生的;那发灰的温存依恋的目光,那惨白的煤油灯光.....可是她不能解释其它的感觉,她开始不安起来。

    她披衣走下床去,拉开了花布窗帘,推开窗子向外望去。迎接她的是一派早晨清新的绿郁,一片啁啾的鸟鸣。早晨是这样的安谧与美好,可是她心头的不安愈加厉害起来。

    这时嫂子走进院子,亲热地叫喊着娘。

    “娘,昨夜二娃家失火了,村里都传开了, 我刚去看了看,烧得精光。”

    “咋会失火了?二娃呢?”

    “有人说是灶王爷显灵了,在惩罚他,糟蹋了秀芝的身子。他干的事,灶王爷都看见了。”

    二娃毁了女儿的身子,秀芝娘半信半疑,她知道女儿常去二娃家,村里不少人都看见过,要说女儿的清白,可能在一些议论中已经没了,李万财还愿意这门亲,她觉得是恩人。

    “二娃真被烧死了?”

    媳妇坚定地说:“已经死了,烧成灰了,房子都塌了,现在二娃死了,秀芝可以顺利出嫁了。”

    秀芝听到二娃死了,耳边像有霹雳响起,还有闪电,一时间,世界上的不幸与痛苦似乎都降临到她的身上。她在心里发着怨愤,想要冲出去,门被锁着。于是她开始哭喊。

    “她还是不愿意咋办?”秀芝娘听着女儿的哭喊,六神无主。

    “由不得她,不嫁也得嫁,亲都订了。“秀芝嫂子恶狠狠地说,接着对秀芝说道:“喊什么喊,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二娃已经死了,是你害死的。”

    嫂子话像是提醒了她,她停止了哭喊。无力地瘫坐地上 ,在心里反复地想,二娃是为她死的,他宁愿死都不跟她离开西河村 ,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她在心里反复地这样想,那湿润含悲的双目不知何时,干涩呆滞了。

    秀芝娘被媳妇压制后,没有去理会女儿的叫喊,等她做完早饭后,叫女儿吃饭时,发现女儿在笑,是那种傻乎乎的笑,往日那黑幽幽、亮晶晶的眼神,现在却呆滞着。说出的话都是二娃。

    秀芝娘知道女儿精神失常了,一边用拳头敲自己的脑袋,一边说:“娇呀,你不要这样呀!你这样娘也活不成啦,娘盼你养老送终,盼着你嫁个好人家,过好日子,现在叫娘怎么办啊.....”

    就在这个时候王婶走了进来,她是来说迎亲的事。不知秀芝精神失常了,张口说道:“你老太婆有福气,养个丫头就是好,等秀芝成亲后,就等着享福吧,别舍不得她出嫁。”

    秀芝娘止住哭声,用袖头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泪痕,转身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红包袱,朝地上一扔:“这门亲我们要退了,这钱我们也不要,你拿回去吧!”

    王婶没有料到,秀芝娘会发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正要要开口,见秀芝捡起了红包袱:“妈,二娃把彩礼送来了。噢,你要彩礼做什么,这都是封建迷信,你不知道二娃没有钱,这是借的吧。我去跟他说,不要彩礼我也跟他结婚,这钱让他还给人家......”

    王婶见状,心里明白了,不由得暗暗害怕起来,想不到二娃会死,更想不到秀芝会精神失常。此时,她不敢再耍嘴皮了,从秀芝手中夺过红包袱,赶紧抽身离开,去往李万财家报告情况,并送回彩礼钱,一桩亲事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7

    秀芝疯了,很快在村里传遍了,说二娃阴魂不散,附在了她的身上。

    窗外,天蓝得像一幅刚刚用靛青染成的新布,在那几乎是静止不动的空气里传来小孩子的嬉笑声,院墙边的紫槐树,枝枝丫丫向墙外伸张着、倾斜着,看起来好象一只在绝望中伸出的求援的枯手,向着明丽清澈的天空乱抓,就似此时秀芝的双手,在撕窗户上的纸。

    秀芝娘见女儿总会趴在窗户上对着院子里的鸡鸭、以及从天空飞过的小鸟,乱喊叫,就用纸把窗户挡上,不让她看见外面的东西。

    女儿精神失常后,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就会往外跑。小孩们会追在她后面挑逗她,说二娃在河边放羊,于是嘴里叫喊着二娃,往河边跑。

    有时跑着看见天边有云彩,看它们也在奔跑着,嘴里会叫喊,二娃要下雨了,快把稻谷收了……在她残缺不全的记忆里,这是预兆暴风雨的云。有一次,二娃家的稻谷被雨水泡了,她心疼地流泪,怕它们会发芽,二娃饿肚子。她发现天上有这样的云彩时,就像个正常人。

    暴风雨真的来了,或许可怜这个姑娘,要让天空大地、河湾大海,统统布满神奇的力量,让霹雳的利箭穿透陈旧的思想,教愚蠢化为灰烬,让愚昧逃之夭夭。

    秀芝娘紧抱着女儿,站在河岸边,任凭风雨击打,她不敢松手,怕女儿会往河里跳。经历几次后,再加上村里人的嘲笑,秀芝娘就把女儿锁在屋里,不让她再出家门。

    她没有芒刺,没有伪装,世界因此将向她张开密密的捕获的网,毫不迟疑,也无阻拦,一切都顺乎自然——人们将聚集一切力量,就像打雷前风聚集着乌云一样,把一个孤立无援的弱女子推向生活的深渊。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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