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费周章地为「英雄」立传仿佛是一种时代本能,从古希腊罗马时代到中世纪,盗火天神普罗米修斯,弑父娶母的王俄狄浦斯,到堂吉诃德,从秦皇到汉武,陈胜吴广农民起义,箭入顽石的飞将军李广,而默默隐忍地展现「小人物」的琐碎悲哀,却俨然是一种「剑走偏锋」的大胆尝试。
俄国开写“小人物”先河的普希金,石破天惊,前所未有地关注起一个平凡庸碌的驿站长的悲苦爱恨,他的经典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也为我们呈现出一个在时代的悄然变幻里「辗转反侧」的「多余人」的形象——他既不能全心全意地皈依浮华奢靡的上流社会的怀抱,又不肯默默无闻,苦大仇深地投身底层人民的战列,与他们同仇敌忾。
人们乐意在阅读当中,领略英雄的辉煌成就,或者是奇人侠客的传奇人生,人们渴望在书里读到高风亮节,正气凛然的道德模范的形象,因为他叫人心生安稳,精神获得庇佑,更情愿地栖身于时代的深渊,盼望着一个大写的人,一个时代的英雄横空出世,借以获得振奋人心的力量鼓舞,或者求取片刻的阅读快感,仿佛自己受了移魂大法,跟着书中人一起酣畅淋漓,豪气干云。
所有让他们更加心甘情愿地,一意孤行地活着的念头,都被珍藏与效忠。
但是平凡人生的坎坷蹉跎,小人物的苦乐悲哀,不值得拿来津津乐道的庸碌无聊,甚至绝望堕落的人生状态,就没有那样的光彩熠熠,没有那样的慷慨豪迈,而且往往会令人消沉沮丧,颓废低迷,甚至怀疑人生,所以往往迎合者稀,却并非没有。
俄国普希金,莱蒙托夫之后,中国的郁达夫,废名,还有日本的太宰治,坂口安吾,他们在作品当中「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地展示“畸零人”(多余人,零余者)的「颓废」人生。
他们往往被生活逼上绝路,他们往往被自己的性情压榨得疲软空虚,他们往往像虚弱的游魂,飘离于尘世的大道通衢之外,他们走的是狭隘逼仄的独木桥。
总而言之,他们的人生,就是一个大写的「失败」。
你可以看到被女儿压榨背叛的悲哀父亲,看到被情欲折磨得憔悴不堪,寻不到出路的留学生,可以看到一个病怏怏的异乡人,看到一个渴望有所建树,但是处处碰壁,不敢大刀阔斧,累人累己的村长,你可以看到一个酗酒无度,一事无成,亏欠赌债的流浪汉,可以看到一个对妓女充满莫名缱绻的依恋,但是又矛盾不安地戒备逃离的少年郎。
在坂口安吾的小说集《都会中的孤岛》里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名为小酒馆女郎,其实背地里私生活荒淫,靠出卖色相累积财宝的女人,周旋在几个男人中间,并且直接促成了一场谋杀,真正的凶手逃之夭夭,替罪羊身陷囹圄,知晓真相的女人完全不痛不痒,依然活得安然自得,并且常常将其当作笑话来说。
就是这样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人物形象,就是这样一种麻木不仁到残酷冷漠的精神状态,纷繁错落在他们的作品当中,这些人物身上,往往散发出一种疲软无力,落寞哀伤的忧郁情调,像太宰治的小说《斜阳》的意象,又像是他在《人间失格》里说的那句悲观厌世的话——“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不是你对不起这个时代,更不是这个时代对不起你,而是你的气质,太过峻峭突兀,让人无法毗邻,而是生活的真相本身就没有那么明媚动人,在它貌不惊人的皮相之下潜藏着数不胜数想要将你打烂在地的惊涛骇浪。
有些人乘风破浪,就自然有人粉身碎骨。有些人摇旗呐喊,就自然有些人载浮载沉。
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和《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乃至张艺谋由余华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活着》,莫不都是在展览这样一种生存哲学,有时候并不是为了颓废而颓废,而是在极端的情形之下,除了安然自得地颓废下去,已然无路径可走。
每个人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每个人有皈依自己渴望的生活的权利,许多人迎头赶上,柳暗花明,也有不少人庸庸碌碌,最终失望而返,堕入类似命运的残酷怪圈,越是「不幸」你便越是沉沦,越是沉沦,便越是「不幸」,所以你在类似的作品当中,经常遇到自杀,发疯,病逝的结局,因为那也是一种出口,一种令人侧目,令人厌恶,或者是叹息的结局,但不能够因为你的「不忍直视」就残酷否决。
就像太阳赐予光明,也带来暗影,就像风月宝鉴的一面是美人如画,一面是丑恶骷髅,彼此相依相随,并且互相烘托,更加凸显彼此的异质价值。
生命中,充满了犄角旮旯的不完美,你不知道走在人群当中,有多少人或许正受着生活的百般折磨,或许正绝望悲观地怀疑着人生,或许正压抑得渴望一死了之,他们只是一言不发,表情麻木,从你身边擦肩而过。
我们乐意见到神采飞扬,风生水起的人生,却无法否认多的是千疮百孔地,令人黯然伤神活着的人。
那些作家,苦心孤诣,处心积虑地将他们信笔描绘出来,并非全然地顾影自怜,或者是玩弄折磨的暴力心态,更大可能的,却是一种对生命价值所在的怀疑,对人生崎岖之旅,最终走向毁灭的诚惶诚恐,对生而为人,被生活折磨不尽,凌乱狼藉状态的忧郁。
他们在这些人物身上,或许倾注了自身消极心态的血液,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气质,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平凡人间的质素因为一己性情的作用,往往折射出不一样的面相。
也或许是一种对普遍世相的悲天悯人的心态,这是一种「曲径通幽处」的人道主义关怀,他们最终落实的,还是人情社会,还是说也说不透,说也说不尽的人的存在的命题。
虽然他们的脸色,大多数时候是愁眉深锁的,他们的眼睛,大多数时候是泪光盈盈的。
很难断言作家在这种心境下创作,是会获得精神的寄托,还是更加深重地沉沦。
但是无可置疑的是,他们为文学史的画廊,涂抹了一笔色调清冷灰暗,但是却不可或缺的光泽。
我们在骄阳下曝晒,在火光里沉醉,也适当可以回到窄窄暗巷里,听听阴郁深处,尘埃星芒抑郁飘荡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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