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五期【童年】 )
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一个温馨的角落,它是我经常品味和怀念的地方,在那里充满了好奇、快乐和甜蜜的香味,它就是我儿时的大队部。
大队部相当于我们现在的村委会,是我们大队十几个居民小组行政文化生活服务中心,它由村行政大楼和一排整齐的白色小平房组成。那些平房分别是小卖部、教师办公室、医疗所和榨油碾米厂。远远望去,一条铺满沙子的白色公路像条银蛇从那些平房门口蜿蜒穿过,它是我们上学、看电影、赶集和运输物资的重要通道,它像一根丝线把我儿时常去的几个地方全部串联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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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是处于物质非常贫乏的年代。在大队部那一排青瓦白墙建筑物中,对我吸引力最大的是那个小卖部。我小时候最喜欢做的家务事就是到小卖部去打酱油、买油盐日用品之类的活。每次我走到小卖部门口时,一股浓烈的香甜味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流口水想往里面多看几眼。小卖部的主人身材高大健硕,脸上有络腮胡子,说话时声如洪钟,皮肤光滑如油。他见有小孩进来便两手撑着柜台“嘿嘿”干笑两声,然后歪着头微笑起来问“你要买什么?”一副悠闲富足的样子。进了小卖部的门就能看见左边摆放着几个很高大的黑色铁罐,每个罐的盖子把手上挂着一把舀油勺子,那些勺子长期被油浸润变得光滑色泽深沉,散发出各种油香。几个铁罐里装的分别是花生油、酱油、汽油还有白酒。我的个子不够玻璃柜台高,买东西时要踮起脚尖伸手将钱放在柜台上。
“师傅,我买两斤酱油、五个甜饼和两包盐。”我说明来意后眼睛就往柜台上那几个大玻璃瓶里溜来溜去。那些瓶子有高压锅那么大,有的放着蜜饯,有的放着油炸米粉豆粑、花生粑,有的是五颜六色纸包糖果、小鱼形状的饼干和大白兔奶糖,还有一个瓶子放着最吸引我的薄纸包装的月饼,月饼里面的馅通常是莲蓉豆沙、甜冬瓜条、咸香腊肉和花生等,它们一叠一叠地堆放着,香油已经浸透纸背,打开盖子时它们会散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香甜味,每次看见它们我就忍不住咽口水。
“你要哪一种甜饼?”老板探出头问我。
“买这个小鱼饼。”我用手指了指中间那个瓶子。
“噼啪噼啪……”老板立刻用他有力的大手开始拨打柜台面上那个算盘,那些黑色的圆形算珠在他指尖飞快地上下跳跃着,几秒钟就将金额算出来了。
一般父母在给我钱时会多给几毛钱,我就用这些零花钱来买那玻璃瓶里的馋人零食,顺便给奶奶她们带一点回去。买好东西我就沿着马路两边的梧桐树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唱歌,有时停下来抓两只树上热闹的知了或田埂上的蜻蜓。几颗糖、两块饼或者一根冰棍,都能让我心满意足地享受大半天。
在小卖部的隔壁,是大队部榨油碾米场。每当家里没米吃了我都跟大人挑稻谷来这里碾米;暑假末期我跟随母亲和奶奶挑着一担担的干花生来,回去时就是一桶桶的花生油。离榨油厂还有一多百米远,我们就能闻到飘出来的香味。进了榨油厂,看见墙角有个很大的转盘,轮流熏烤着大家送来的花生;烤熟后自动碾烂制成饼状,然后堆放到榨油机腹部。场子中央悬挂着一根巨大的木头,打油时,四五个身强体壮、光膀子穿短裤的汉子抱住这根巨木同时喊着“一、二、三"齐心协力地朝榨油机腹部撞过去,那阵势很像三峡河岸上那些系着绳子喊着口号拉船的纤夫。打油的男人们那厚实的肩膀上挂着一条擦汗的毛巾,他们汗流浃背,双手紧攥木头时臂上青筋凸起,让人感觉到一股强壮的力量。用铁圈紧箍着的花生饼被撞碎挤压后就变成金黄色的食油,它们就像一根根透明的金色面条从榨油机底部的凹槽里瀑布似的落了下来,发出一阵阵醉人的香味……
旁边的医疗所,只要门开着,也经常散发出酒精和药水的香甜味。村里的大部分婴儿,都是里面叶医生接生的呢。
我儿时的味蕾细胞与味觉神经,时常在马路边这排小平房里的各种诱人气味刺激下茁壮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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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委会是一栋两层半高的白色土木建筑物,记得那时墙上印有几个模糊的红色大字标语:学雷锋,当标兵。一楼是办公室和会议室,二楼是广播站;办公楼后面是我们村小学的大操场,也是我们大队全体村民观看露天电影的地方。
每当乡政府的电影放映员带着银灰色金属盒子包装的电影胶片来到大队部,或者有人看见学校操场上挂起了白色大布屏幕,几个小时之内,“今天晚上大队部有电影看”、“看见了挂屏幕"这样的好消息不胫而走,广播里也会播放一次新闻,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各个村落小组。那时还没有电视,晚上看免费的露天电影是我们最重要的业余文化娱乐。
放电影的当日傍晚,大家很早就收工回家吃晚饭,然后洗澡换好衣服,各自带上自己的小板凳和手电筒就出发了。这时候大概七点多,一轮明月高挂天上,马路上响起“莎莎莎”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的观众潮水般流向学校操场,有时隔壁大队的人也跑过来看。如果能从空中俯瞰,此刻一定看到从各条乡间小路和山道田埂上好像流动着一条条闪闪发光的“银蛇",它们全部朝着大队部操场上那个最亮的光点涌来。
八点钟电影开始了,操场上和后面高坎地的树林里到处都坐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有好几百观众。灯光逐渐熄灭,现场鸦雀无声,放映机开始匀速地转动起来,只听见轻微的“唧唧"声——转盘与胶片摩擦的声音;一根长长的白色光柱投放到前面的大白布上,大家聚精会神地沉浸在屏幕上精彩的故事中,与画面里的人物同悲喜共欢笑。开始是单机播放,换胶片时机器要停下来,放映员打开大灯,大家纷纷趁机走出操场找地方去小便,有的人也会吃点零食或换位置。后来变成双机放映,放映员可以一口气把一部电影放完;有时候一个晚上播放两场电影,大家都觉得很过瘾,等到看完时,已经是深夜12点左右了。我们小孩子很多都睡着了。这时候由爸爸妈妈抱着或背着我们回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去的,醒来之后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电影里的人物和画面还在脑子里不断涌现,他们往往会影响自己的情绪与言行连续好几天。比如看了武打功夫片,我经过乡间路上比较大的沟坎路障时能够比平时更勇敢地跳跃过去;晚上一个人走路也更不怕黑不怕鬼,是影片里正面人物给了我战胜恐惧的力量。几十年过去了,到了信息时代的今天,看电影仍然能扩展我们的视野,依然是我的爱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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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大队书记姓李,在我的印象中,他面色红润身上整天带着酒气,肥胖的身体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那张高靠背椅子上,嘴里总是叼着一根香烟眯起眼睛问我们:你们队长同意了吗?这个申请我们还要再研究研究一下。打着官腔有模有样。那时父亲外出办事经常需要大队出具盖章证明或者批一个条子,我常跟着父亲或母亲后面做跟屁虫。每次我们走进一楼右边那个办公室,首先吸引我目光的是宽大桌子上那部黑色的电话机,它上面是一个中间细两头圆的听筒,下面肥嘟嘟的肚子上有个半圆的拨号盘,弯月形分布着0到9十个醒目数字挡格,打电话时就用手指拨动它们。每当我听见有“叮铃铃叮铃铃”的电话铃声响起,或者看着村干部用手拨动号码转盘,发出齿轮转动的声音(那时还没有数字信号电话,是机械模拟信号。)我就在想对方的说话声是怎么传过来的。左边房间还有一部更旧的手摇式电话机,每次打电话时用手抓住电话上那个柄猛转几圈才拿起听筒。爸爸告诉我,即使是千里之外的人也可以通过电话线连接起来互相说话,对方的声音就像站在眼前一样清楚,初次接触现代通讯工具的我对这些玩意儿产生了浓厚兴趣。
那时我们小学生还没学习物理,但我忘了从哪里学来的技术知识,我和一个小伙伴仅仅凭一个火柴盒、电线、磁铁和小线圈就做出了一个简单的收音机。当我把天线挂在窗户外的电线上,耳朵贴近火柴盒,真能听见电台播音员的说话声和音乐时,内心异常惊喜。这些电器制作成功激发了一个孩子对外部世界的探索欲望。也许正是那些经历促使了我高中毕业后报考了理工大学,想去探索世界的奥妙呢。
有时候我也遇见楼上广播站两个年轻亮丽的男女广播员,他们经常微笑着跟爸妈打招呼(因我外公以前也是村支书。)有时也过来跟我们拉家常。平时我只在家里的广播中听到他们甜美的声音,现在看见真人就觉得新奇。他们每天用亲切、富有感染力的普通话给大家传播北京和世界各地发生的新闻大事,每天广播开始和结束都播放起欢快的曲子,我都耳熟能详了。他们嘴里说着普通话,手里拿着通讯稿件,显得很洋气很现代,我从心底很尊敬很羡慕他们,希望自己也能早一点跟外面的人说上普通话,那意味着我有了一份工作,能够接触外面精彩世界的人。两位播音员气质形象好,他们至少是初中或高中毕业,是经过组织挑选出来的,比我懂得的事情多了。他俩说话面带微笑,举止大方优雅,没有架子。虽然他们有时也要种田,但不是纯粹的农民,皮肤都很白皙,那时候应该是农村年轻人找朋友的理想对象吧。
在广播站隔壁是大队的食堂,学校的老师、村委会的工作人员都在这里吃饭。每次经过那里,看见伙夫在门口杀鸡宰羊,厨房里面飘出阵阵蒸饭和炒肉的香味,让人感觉肚子饿了直咽口水。一会儿我们的老师和工作人员就要敲着饭盆来排队打饭了。
吃着香喷喷的食堂饭,做着一份干净斯文的工作,懂得世上很多事情,不用风吹日晒脸朝黄土背朝天,这是我对文化人最初的好印象。所以我儿童时期的人生目标很朴素简单:努力读书,长大以后吃上食堂的饭,在某个装有电话的办公室里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办公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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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路边教师办公室的后面山坡上,建有三排长长的红砖瓦房,那就是我们小学到初中的全部教室,是我接受启蒙教育的地方。
记得我读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语文老师正在上课,突然有一位手里提着布包袱的奶奶出现在教室的窗户前,她向教室里张望了一会儿,便大声喊道:“蛇皮崽,你出来,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教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我们班的人居然有这样的名字,大家都没听过。
“谁是蛇皮仔?站起来吧。”老师看了大家一眼,疑惑不解地走到门口问奶奶:“老人家,你找谁呀?”
教室里变得寂静无声,没有人答应。
“我刚赶集回来,顺路上来找我的孙子蛇皮仔,就是那个,那个!"奶奶又用手指了一下教室后面的男孩子。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个人忍不住了:一位姓钟的同学满脸通红飞快地跑了出去。他拽住奶奶的手往就往外走,说:“你不要叫我的外号,以后不要你来送东西给我了!”
教室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据钟同学同村的一个小伙伴说,蛇皮崽她妈妈怀他十个月时,有一次上厕所用力过猛,不小心把他生出来了,当时他就掉到粪坑里了,所以现在他的脸上脖子上皮肤有点像得了脚藓一样,总是掉皮,因此得了那个外号。
从那以后,大部分同学以他的外号叫他,嫌他脏,但我从不这样做,一如既往地与他玩、交流学习,他也很支持我这个学习委员的工作。
蛇皮崽虽然没有考上大学,后来过广东打工赚了钱回家承包了几座荒山种果树,做起了果农小老板,娶妻生子,日子过得也挺红火。前几年我回老家过年时跟他取得了联系并加了微信,现在每年他都会快递发两箱水果给我吃,我非常感动,儿时结下的友谊经过岁月的打磨愈久弥新,当初给他一滴水,如今他还我一桶油。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回首儿童时代的生活,仿佛就在昨天。那些活泼乱跳的小伙伴很多已经走散了,大队部那些白色小平房已被拆除变成了高楼大厦;队部里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如今已进入耄耋之年,有的已经消失在岁月的烟尘里。但那些伴随我成长的大队部快乐时光,却永远固化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生命中温暖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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