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树

作者: 陈迹 | 来源:发表于2022-05-20 15:30 被阅读0次

    1.

    那天早晨,李想拎着两个陶罐,从村口倒完药渣回来,细姑正在院子里看桃花。

    那树是当地没有的一个品种——蟠桃。奶奶从北边嫁过来后,舅爷爷帮着栽下的,没想到存活至今。可花仍是桃花样,不过开得晚,花期短,当然花簇也稀疏些。几番风雨之后,最终能结成的成熟果子就更少了,因而显得稀罕。

    从前,她没有注意过这些,只是细姑每年爱看它。

    “细姑。”

    李想咬了咬嘴唇,在心里吱唔了一声。现在,她一点也不愿见到细姑。她回家前总想着回来要做些什么,到家后才发现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无法发泄的憋闷,使人变得软弱,好像人生没了目标,又无力去抗争什么,就像被风一吹就掉落的桃花,不能完全地主宰命运,麻木虚空地更加让人无法忍受,却又不得不忍耐下去。

    “何时我才能平静,何时我才有勇气面对命运的安排?”

    她可以忍受其他的人,因为她也没有真正在意过她们,但她却无法面对细姑。也许这就是越在意,越苛求。她心里的愤怒没有办法消除,甚至在不知不觉中,还有可能一下子就被激燃,这让她痛苦和绝望;同时,她也无法想象细姑的绝望。

    细姑的命不好,出生的时候就短着一条腿,后来又发现她长不大,永远只有十岁那般模样。可在村子里,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必须结婚。最后,二十八岁的细姑,嫁给了邻村带着两个男孩的鳏夫。

    他不是她的丈夫,她也不是他的妻子,她说,她没有对他们花心思。那里只是她干活赚饭吃的落脚点。

    “只有你是我的孩子,我的一切。想想,以后你要到外面去好好生活,找一个爱你的人,生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她会比你我幸福,她就是我们共同的孩子。”细姑说。

    李想是细姑带大的。妈妈的身体不好,周围人总是如此说,就像从前,人们吓唬她,说细姑是因为不听话,偷偷爬树才摔断了腿。这些话就这样被随口说出,并不是因为善意,所以,说的人也从来不怕谎言被戳穿。

    记忆里,家里有两个大人,奶奶和妈妈,她们总是吵架;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就是李想和细姑。

    小时候,李想觉得细姑是她的玩伴,两人相依为命,连成一体对付大人,因为她们觉得两个大人都是恶人。

    老的那个,整天骂骂咧咧地说,娶了个坏坯子,年年怀贱坯子,生不出一个儿子,不如去死,成天的偷懒,还要喝药;还有一个是长不大的讨债鬼,命硬,怎么都弄不死,又嫁不出去,坏了家里的风水,让仙树都结不出好桃,让人生不出儿子来。

    另一个人躺在床上对骂,她还喜欢哭诉:要么抱怨,因为生了李想才体弱,才要喝那些永远喝不完的苦药;要么诅咒那些不知名的神医,和神医们骗人的偏方。

    而且她们总是嫌弃孩子干的活不好,反手一巴掌,或者一扫帚,或者提着根棍子追打她们。

    那时,只有两个孩子互相安慰,她们之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细姑长不高,却比李想能干百倍。她会做村子里女人该做的一切事情,尤其是家务活、手工活,比别人做得更快更好。

    因为细姑,李想躲过了许多责打;也因为细姑,她才不在乎妈妈的责难。细姑才是她的妈妈。细姑关心她的一切,衣食住行,言谈举止。她依赖细姑,当然,细姑也依赖她,她知道。

    李想曾经很厌恶这里的生活,细姑也常对她说,飞出去吧,飞出去就不要回来了。细姑总是让她好好在外待着,带着她的祝愿,连着她的那一份对人生、家庭和婚姻的幻想,在外面幸福地生活。是呀,细姑一直是这样说的。

    她说:“希望我的想想平安喜乐,李想的理想就是细姑的理想,这是细姑给你取的名字。”

    可是,她终是又回来了,在外工作不到两年,又匆匆回来了。因为妈妈病重?可她回来前,并不知这件事,妈妈总是生着病的。

    “我回来做什么呢?照顾她,天天为她煎药?还是……为了报复谁,或是为了寻找一个安慰?”她不愿去想事情的起源。

    可是又有谁可以报复?没有。奶奶年事已高,老糊涂了;妈妈病入膏肓,时日渐少;而细姑……

    “细姑……”

    她不愿想下去。

    从前听过的一句话又在她的脑子里翻滚:“想想的脸,最像她细姑了,洋娃娃似的。可怜的细姑。想想以后肯定会好命的。”

    现在想起从前,那时仿佛就是一种罪过。差不多高的姑侄俩,站在一起,像双胞胎。可是一个却比另一个大十八岁,年龄小的那个凭空还有许多希望。怎不让人嫉妒?若是她,她也会嫉恨。

    只是当时她并不懂,也想不到,最近却总想起过去的事来,一想起来即愤怒又悲凉。其实又有什么希望呢,可以把花开在枝头,不然落下去也是好的?

    站在桃树下的细姑,好像永远不变的细姑,穿件薄春袄,颜色是永恒的红——她结婚后总爱穿各式的红。

    为什么那么爱穿红?热烈的红,是不是她心中还藏着许多的热情和渴望,其中又有多少被埋葬了,有多少已发泄掉了?剩下的又是什么?

    是不是每个有缺憾的人,都会成为她们那样的人,迷信,固执,偏执,一念之下,就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我会不会也成为那样的人?”她有些慌乱。

    永远长不大的细姑,一年又一年站在桃树下看桃花的细姑,那决定她命运的桃树,她为什么总是要看它?

    奶奶生大姑二姑的时候,桃树没有开花;到怀父亲的那一年,树上却开满了花,到了夏天竟结了许多甜桃。奶奶乐疯了,那一年,她送了许多桃子给别人,其中也有人生下男孩的。于是,这棵树就有了传奇。后来的几年,树上结的桃子又少了很多。

    然后就到了生细姑的那一年,竟然颗粒无收。奶奶想尽了办法,就像后来妈妈流了一次又一次,只要桃树有一点点变化,她们就害怕。可是细姑还是活着生了下来,可怜的残缺的小婴儿,一生背负着奶奶判下的重罪。

    “细姑在看着它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她是否也会想着要报复谁,是不是也像现在的我,纠结、气愤、痛苦、难过?”细姑,她从来不吃那桃树上结的桃子。

    “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从前,我可从来没有把她们联系起来的。是不是我要从她的悲惨里寻找一丝慰藉?我不愿想我自己的事情,于是在细姑的痛苦里寻找平衡,我本来也是一个卑劣的人?”李想心里泛起阵阵恶心,“因为我现在也有了心病,还是我本来就很虚伪和自私?我想找到一个借口?细姑是可怜的,而我……”

    两只陶罐踫在一起发出哐哐的撞击声,顷刻间,它们仿佛重了十倍不止。整个人像被一个无形的力量重重地扯了一把,李想的肩塌了下去,险些让她甩掉手中的药罐。

    它们冲击着她的全部感知:“我会成为另一个她吗,敏感、多疑、多思,我将永远无法摆脱这些?这是我不愿见她,厌恶一切的根源吗?还是我无法原谅她,我也就永远无法拯救我自己?”

    “不,我不会的,不管生活给我什么样的打击,我也绝不陷入深渊。我不能成为她们那样的人,愚昧、嫉恨、迷信……哪怕没有什么光明的未来,也绝不让自我堕入无底的深渊之中……这是最后的底线……”

    烦闷像天上的云,散了又聚。一时间,许多念头涌上心头,紧紧地裹住了她的身心,让她憋闷得想抽谁一记耳朵,或者撕了谁的脸,才能泄了心底的激愤。

    “已经两年了,我不是细姑,我也不是妈妈,难道我想要永远生活在这痛苦中?”

    一只细小又干瘪的手横在了她的面前,李想下意识地侧身避过。细姑走到她的身旁,要帮她拎药罐。李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已沉了脸,别扭地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又走了回去。

    李想站在原地,瞧着细姑又蹲在了那桃树下,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细姑的耐心越来越小,这些事必须顺从她;婚后的细姑也越来越蛮横,或许只是因为她要忍耐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多了。

    “可是,我理解了她,又有谁来理解我呢?细姑,她还是我心目中的细姑吗?可除了细姑,还有谁,可以理解我的心情?”

    李想看了看手里的陶罐片刻,又瞧了瞧瘦瘦小小团成一团的细姑,她不知道该可怜细姑,还是可怜自己。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她不知道。也许活着就只能忍受一切痛苦和寂寞,活着还必须牺牲掉一些,一些她现在还说不上来的什么东西。可是如果生活里只剩下忍耐和牺牲,又有什么意思?

    就像如今这样,她必须用极大的耐力才能忍受一切:还散着药味的药罐,病重的妈妈,逼迫她相亲的奶奶,也许还有细姑,她会来追问……她不想和任何人谈论任何事情,虽然她内心也渴望着有一个人,能够拥抱她,或者安慰她。

    也许,曾经也有过机会,让另外的人给她一些另外的依靠。初中的时候就有一个男生,常常跟着她转,后来还陪着她一起考进大学。可是他始终只是同学。那个时候她虽然还不太懂感情,心里倒是欢喜的,可是她还是拒绝了他,她对他说:“同学就是同学呀。”

    同学就是同学。人不能变了身份。好诡异的想法,好像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李想不知道这想法代表了什么,她不知道,可是她就是这样固执的认为。

    到了大学里,她又认识了另一位同学,这一次她好喜欢他。可是她仍然对自己说同学只是同学。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想,她好像没有美好的梦想,因为自卑,还是觉得自己必须回家,可是她一直听细姑的,也想飞出去的,也许她内心惧怕那个即将到来的生活,当时她这样想过。可是现在,她又觉得这是轮回,是命运,也许冥冥之中,她早已预感了自己无法摆脱的命运。

    2.

    如同轮回的命运,一个巨大的缺憾,她不愿多想,只是觉得生活真的是一场炼狱,不是要忍受这样的痛苦,就是要忍受那样的痛苦,除了忍耐,毫无办法可言。

    愤慨的心顿时又变得悲凉起来。拎着千斤重的药罐,拖着沉重的双腿,李想还是慢慢地走到细姑身边,她同样蹲了下去,陶罐被放在了她们之间。

    两个人蹲在那儿,就像还和从前一样似的,一起瞧着那落了一地的桃红。可是她们谁也不看谁,只是直直地看着面前的方寸之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李想想起细姑订下婚约的那些天,许多亲戚都来了。大姑,二姑,大姑奶奶,二姑奶奶,甚至连离的很远的姨奶奶,都从北边——另一个省城的某个地方赶了过来。

    她们都是来劝细姑的,她们说:“哪有女人不结婚的,有人愿意娶你,已经很好了,你这个样子,还不能生。”

    “是呀,你又不能生,你不是说不能生就不用嫁人的吗?”李想偷偷地问她。那是的李想觉得不能生其实也很好,不能生就不用体弱,不用总是躺在床上,也不用喝许多喝不完的苦药。

    细姑丧着脸给她做饼,死气沉沉地说:“所以她给我找了个有儿子的人家。”

    她知道她很生气,于是嘴里含着饼,糊里糊涂地劝慰她:“等我长大了,我就去把你接回来。”她觉得这是细姑想要的。

    “等你长大,我都老了。等你长大,你又做得什么主?”细姑回道。

    “妈妈又生不了儿子,以后当然我当家做主。我肯定将你接回来的,细姑。”前面的念头有多牢不可破,后面的念头就有多根深蒂固。如此坚固,好像整个人生只记得两件事,生儿子和接细姑,让人忘了其他的事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想想?”幽幽的叹息声落在李想的耳边,压着她喘不过气来。

    李想心里堵着气,没有说话。

    “难道你要听那老不死的,在那个鬼人死之前,随便相个什么人结婚?”

    “你到底什么时候走?”细姑鼻子上的皱褶和双眼挤在了一起。

    李想紧紧地闭着嘴巴,沉默着。

    细姑又苦苦哀求起来:“想想,你走吧,求求你了……”

    李想忍不住羞怒起来,她心头有一阵的凉意,她为自己感到悲哀。好像她心底还存有一丝期盼,细姑在怀疑,在试探,只是不敢问明白,所以才让她一走了之的。

    也许在细姑心中,外面的世界千好万好,没有歧视,没有偏见。她感到自己的可笑,不免又觉得细姑只是看不得她照顾妈妈,所以才急着催她走的。

    这样一想,她更加地鄙视自己,她竟然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再已见不到世界的美好,再已感受不到人与人之间的真意。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反问道:“那她们呢,自生自灭?”

    “我会看着她们的。”

    她又在脑海里想像着细姑说的“看着”。

    “你……你一个人又能做什么。”李想咕噜了一句,然后犹疑着还是问出了口,“你心里,真的,从没有过一次,想让我留下来吗?”

    “你从来没有想过让我和你一样吗?”李想的心忽然定格在这一句,虽然她没有说出口。

    “我不想你随便定下一生,我多么希望你能找一个互相喜欢的人再结婚……他能包容你,理解你,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在这儿,你能相个什么人?”

    “这也说不一定。”李想赌着气大声叫道。她很生气,细姑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同时,她也很生自己的气,竟然问出了口。

    “你懂什么!”

    尖锐的声音,哨声一般从李想耳边掠过,她吓了跳了起来。

    细姑倏地一下子也站了起来,她整张脸扭挤在一起,像白天游荡的小鬼,滑稽而可笑。

    “我这是怎么了?”李想又是一惊。

    细姑正用瘸了的那条腿,一遍遍地踩着地上的桃花,啪啪啪,她还觉得不够,拖着落花往前挪动。花渍浸在地面上,画出了一幅幅抽象的图案。

    最后她停在李想面前,怒气冲冲:“你知道这树怎么种下的?那是她们家的传统!你知道的,姨奶奶家也有一棵,她一连生了七个儿子。”

    “她们什么都要比的。”细姑一屁股坐到地上,不甘地乱蹬着她的细腿,这是她的习惯。

    可怜的细姑,李想不愿同情她,仿佛自己成了她一样;又有些不耐烦,不愿屈服于细姑的意志,却又习惯地屈膝想扶起她。

    细姑反手抓住李想的手臂,咬着牙,狠狠地说道:“你待在家里做什么,生儿子吗?”

    细姑喘着气,她不能激动,一激动就喘,李想怜惜地看着她,脸上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细姑看着面无表情的李想,凄凉地笑了。她固执地凝视着想想,李想也凝望着她。细姑闭上了眼,泪在她的眼角凝固,她眼开眼,面上渐露狂燥:“我非要来到这个世上的,我非要来的,所以我这幅样子,谁也不怪。”

    真的吗,真的吗?李想意志消沉,无法振作起来,可是心里却又忍不住想要呐喊。她心神不宁,恍惚想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要有点存在感和幸福感才行,不然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一棵树长成后,要么能结果子,要么劈了当柴烧,都要有点用途的。那么,一个人要如何才算有用呢?生儿子,或者生孩子,如果不能生,是不是就是一种罪过?

    “我要看着这桃树,我想知道它到底给我安排了什么命运。”细姑还在狂叫。

    难道人没了希望,就只能寄托于命运之说吗?真的是命运安排好一切了?可是,哪怕命运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也不能只因一个荒唐的目的而存在,也不能只因为一个荒唐的原因而堕落。

    细姑用力拽住李想的手臂,使劲地摇晃着,她面红耳赤,急燥地说道:“想想,只有你是奇迹。她生你那年,和你爸当年一样,春天树上开满了红色的花,夏天树上又结满红色的果。”

    一棵树就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这难道不也很荒唐吗?

    “唯有你是幸运的,想想,你是我的念想,你一定会好命的。”

    “好命,也许我的一生也已经被你们毁掉了,不,我不愿这样想。我会找到出路,也许就在眼前,只是我现在不知道而已。”被细姑抓得差点扑倒在地的李想摇着头,她眼角发红,嘴唇哆嗦,欲言又止。

    细姑还在大喊:“唯有你是幸运的,你一定是幸运的!可是现在她们却想把你留在家里,生儿子。生儿子……我不许。只有我,想你有不同的人生,我要你有不同的人生!李想,你是我的理想,我不要你留在这里,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你留在这里的,从来没有。”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一股无名的伤痛涌上李想的心头,同时另一股怒气也冲了上来,她睁大眼忍受着满腔的愤懑,又觉得这样的隐忍太过悲凉和委屈。

    于是,她再也忍不住,挣脱了细姑的手,又一把按住了她的双肩。

    李想愤怒而凶狠地望着她,眼角的泪早已流了下去。细姑被迫着也注视着她,愤怒的两双眼,互相对视着。最后,是细姑先退却了,她躲开了李想的注视,弱小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而另一边,李想却似乎也控制住了自己,平熄了心中最后的那点火力,她精疲力尽地松开双手,又恢复了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桃树,她家的这棵桃树,野生野长,三四米高,枝叶粗壮茂盛,到了盛夏,不仔细点,都找不到果子。

    “树只是树,所谓的神迹,不过都是人们的想象和寄托。奶奶要生儿子,妈妈要生儿子,她们觉得这棵树能决定一切。还有细姑,她不仅迷恋此树,又把我当做她的寄托,她唯一地希望。可即便如此,她仍逃不脱人性和欲望的枷锁。所以一切都是人的选择,一切还要看个人的选择。我也不能因为别人作恶,也去成为恶的人。”

    李想冷静又心痛地想着,她使劲的揉着自己的心口,她知道这样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的借口,可是有的时候,好像只能如此选择。难道她可以丢下奶奶和妈妈一走了之,难道她真的要翻出从前的事来报复所有人?然后呢,然后又能改变什么,对现实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何必呢,何必。她无力的垂下头,魂不守舍地对着细姑,颠三倒四地说道:“现在时代变了,也不非要生什么儿子的。人家种植园里的桃树,都会选合适的品种去栽,不会乱种瞎种,而且他们还会掐去顶冠,那样可以结更多的果子。现在的人连自家院里长的水果都不喜欢吃了,反而喜欢吃反季节的东西。人的想法不同,生活就会不同。生不生儿子,就是生不出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哪里有变,没有变,没有变,也绝不会变。”细姑萎缩地坐在地上,按着结实的地面,忽然就傻呆呆地无声地流起泪来。

    突然,她曲着腿向前爬去。桃树开裂的根部缝隙里,又长出了几个细小的新苗来。她伸手将它们拽断,扭转身,举给李想看。

    那种小根苗,在老树的遮蔽下,没有阳光的照耀,是长不了的,从前,她们也常拔过。

    李想跌坐在地上,一声不吭。细姑捂着脸,无声地哭泣,“不会变的,真的不会变的。啊,不,一定会变的,会变的。想想,想想,是细姑对不起你,求求你走吧。”

    “对不起”三个字让李想心一绞,她惊愕地望着哭泣的细姑,在这眼泪中,渐渐地,两个人都沉默了。

    两个褚黑色的药罐倒在胭脂地上,旁边是一截一截的划痕。一深一浅的红,一高一矮的红。一个呆住了似的,另一个也跟着发呆。树上的桃花落了大半,花香仍还在。

    最后,细姑抬起头,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打量着李想,仿佛想在她脸上搜寻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答案。

    当然那脸上什么也没有,于是,她一晃一晃地站起来,向外走去。

    李想心里凄然,低声说了句,留下吃午饭吧。

    “不了,你又不听我的。”她摇摇头,然后就那样一摇一摇地走了。

    3.

    在每个平静的日子里,李想都会想,如果一辈子就如此刻,永远都如此刻,也是好的。

    可是,她不免又会想起她们那次的对峙,想起细姑拔断小根苗的样子。

    开始的时候,细姑还常常来,有时候她们也能心平气和地交谈几句,她们不再提起从前的事了。

    细姑会捡起几只完整的桃花,放在手心里,一个个翻看,细细地挑拣,然后问她:“想想,这朵花好不好看?”

    “挺好的。”

    于是她又安静地挑起了更多的桃花,她说要给李想缝几双桃花鞋垫,再做两双绣着桃花的布鞋:“把烂桃花都踩掉,我们只遇上好的人。”

    可是最后她走的时候,又会说:“相亲,相多了别人也会说闲话的。”

    有时她也故意问李想,相亲相的怎么样了。

    李想也玩笑似的告诉她:“有一个人说二十四岁的女人已经开始老了,而二十四岁的男人还是少年人,所以他说我们不相配。”

    “还有一个说我太矮了。”

    “你哪里矮,一米六了。”

    “他还没一米七,但他说孩子的身高随母亲,他要找个高的,改变他家的基因。”

    “以后不要什么人都去相亲,矜持点。”

    奶奶半坐半躺地倚靠在藤椅上,挥舞着双手,嘴里叽里咕噜着。

    细姑盯着李想说,“等她上班了,哪有时间去?”

    奶奶就转过头去,瞧瞧西边那个没有多少生气的人,含糊不清地说道:“早点找一个,要早点。”

    但是,李想还没有考虑工作的事情。

    后来,细姑听了点消息就跑来告诉她:“想想,听说外边有些私立学校待遇很不错,要不,以后你去试试。”

    “不了,镇上的老校长上次遇到我说,让我去镇中上班。”李想却答道。

    “怎么还没去?”细姑一愣。

    “还有一些资料手续要办。我本来不想当老师的,觉得不能胜任。老校长却说,下学期给我安排个师傅带一带,都是我从前的老师。现在先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找个人来照顾。”

    “不再考虑考虑?”

    她瞟了细姑一眼。

    风吹过,有落花迎着风飞舞着,早掉下的却如烂泥一般粘在地上动也不动。

    李想怔怔地瞧着半响,忽然说道:“大表叔想和我家断亲。”

    “断就断罢,本来就不是亲的,亲的还想断了呢。他不过看我们如孤女,欺负人。”细姑一把捂住手心的桃花,使劲地紧了紧,松开,揉烂的花瓣掉了下去。

    她连连哼了两声,冷冷地说道:“大姑是个好人。但好人总没好报。”

    “问心无愧就好。”李想说道。

    细姑并不听她说的话,也许她从心底不想听:“老太太带大了弟弟妹妹,让他们成家立业了;坐三望四的年纪,嫁给人家做填房,用心抚养大三个继子。现在一死,一了百了。呵,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淡漠的语气,不详的话语,李想的心头一颤,她转过头,细姑小小巧巧的瘦脸上满是哀叹,她忍不住抓住了细姑的手。

    手心里腻腻的,冰凉冰凉的,大太阳底下,李想打了个冷颤。她松开了她的手,又慌张地赶紧揽住细姑的肩,口不择言地说道:“细姑,你回来吧。”

    细姑却一把推开她:“我又不是你大姑奶奶,我没有对他们花心思。再说,在那里,我心里还舒服些。”

    “我回来做什么,我受不了这个家。想想,”细姑上前两步,反拉住李想的手,“想想,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已经在外面待了两年,继续下去不行吗?在外面找一个好的人,生个漂漂亮亮的女儿,好好地对待她,不好吗?我就这点念想了。”

    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平静不能长久,她觉得倒不如活于乱世间。今日不知明日事,那样反而倒能拼起全身的勇气,无所顾忌,不谈什么道义、情谊和背叛,胡乱地争斗一番,也许就杀出了一条血路活下去了;或者在那乱世里,过普罗大众的生活,大多数草芥人的生活,随波逐流,不思考,不反省,也没有羞耻和悔恨,如空气一样模糊地活着也是可以了。

    可是那样的生活,完全地背离了她的准则,又是李想不允许,也做不到的。所以,她心里格外地难受。

    她忍不住告诉她一些现实:“细姑,外面也不是我们现象的那样,外面也有外面的烦恼,就说结婚的事情,其实现在有许多不结婚的女人,她们也活得好好的。”

    “难道你也想不结婚?”细姑激动得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不是的,我只是打了个比方。”李想安慰道,“遇到合适的人我会结婚的,只是就像你说的,我不会赶在妈妈去世前,匆匆结婚。”

    “所以,细姑,你可以先回来和我一起生活。”

    李想想象着以后的生活,觉得她们又成为一体了,这减轻了她心中的痛苦,减少了她的迷茫。忽然间,那脱口而出的想法,如浓雾里劈过来地一道剑光,一下子打开了束缚她思维的枷锁,给了她全新的勇气和一个全新的目标。

    她兴致勃勃,滔滔不绝:“我已经找了人来做家务,你也不用像从前那样操劳了。高兴的时候,你可以做做的衣服,或者读读你喜欢的小说。平时我们可以一起去逛街,空闲的时候,我们一起出去玩。生活会好的,只要我们自己觉得开心,它就会开心。我们在一起生活,会很开心的,那也是一种全新的生活。细姑,你说好不好?”

    “不,不……”细姑却连连摇头。

    “为什么?”

    这次细姑沉默了。

    “难道你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虽然我现在长大了,我还需要你关心,我也可以照顾你。我们可以像真正的母女,像姐妹,像那些真正的朋友,在一起生活,难道这样不好吗?”

    “你不喜欢家里,可是那两个人又能如何呢,她们再也伤害不到我们了。她们……估计都拖不过今年了,奶奶总觉得她能活得比妈妈长,医生却说也差不多的,一个是自然而死,一个确是喝多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如果你说离婚不好,那些也都是老旧的思想,你看这面前的桃树,最长也不过活四五十年。老旧的思想就像这桃树一样,总有轰然倒塌的一天,外面新的东西也会传到我们这里来的。而且只要我们自己活得轻松愉快就好了。”

    “不会开心的,早晚都一样。”细姑的脸上却露出一种诡异的神情。

    听到细姑这样回答,李想忽然不知为何觉得心痛和难堪:“如果我们想开心,就会开心的。总想不开心的事情,才不能好好地生活。”

    可是细姑已经嘶哑着嗓子,像念着某个咒语,慢慢地说道:“你上头还有个姐姐,一生下来就送人了。你下面的那些孩子一个个都没了。树是可以死掉,人却是活生生的,怎么会只想着好的事呢?”

    仿佛是地底动了那么一下,李想看着地上的桃花有些发晕。

    “这是什么意思?”她直直地看着她,问道,“那不是我的错,我不会背负所谓的原罪。”

    “那里是什么罪,不过是,不过是说,许多东西不是没有了,就会消失的,那些想法,那些念头,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了的。”

    “你总是不想走,你只想留下来,不管什么时候,是不是?”她自言自语道,“是我作的恶还不够多?!”

    几片花瓣随着风起,红影旋转闪动,惊动了两个发呆的人。她们谁也没有劝住谁,就如桃花一样散了。

    桃树上开始挂果的时候,细姑又来了一次,李想正在屋檐下一勺一勺地给妈妈喂药。

    在这之前,她也来过几趟,先是送来绣着桃花的鞋垫,后又送了新鞋来,新做的夏装也带过来几次,但她来来去去都特意避开了李想。

    这次,矮小的细姑,惨白着脸,目光呆滞,老远,就两眼空洞地望着李想,她失魂似的说道:“今天没有出去?”

    “是呀,细姑。”李想叫了她一声,看着她那失了颜色的脸,心头一紧,停了停,劝道,“你到这来坐吧,这儿有风,凉快些。”

    “哦,你过来,我和你说几句话。”

    “等我给妈妈喂好药。”

    不知怎么,这句话像激怒了细姑,切断了她的理智,她突然发了疯地冲过来,抓起李想手里的药碗,往地上一摔,接着快速地扑到凉塌上,压在那躺着的人身上,大声地叫喊:“你怎么还不死,你怎么还不死,早死早升天。”

    李想被细姑突如其来的疯状吓住了,她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妈妈的呻吟声才反应过来。她从后面抱住细姑,把细姑拖到了桃树下。

    “她快死了。早一天,晚一天,并没什么关系的。”她抱着细姑,喃喃说道。

    “不一样的,哦,想想。”细姑却倒在她怀里哭泣,“我的想想。”

    “怎么了?”李想不明所以。

    “我想明白了,我全想明白了,我的想想,我的想想,你怎么活呀,怎么活,又要我怎么活,我不如死了算了。”

    李想全身僵硬了,嘴唇微微颤栗着,想说点什么,头脑里又一片空白。她觉得似有刀在割着她的心,疼得她想大叫,她要把所有得痛苦都喊出来;同时她又觉得有无数的感情都堵在心口,梗在喉间,让她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委屈也吐不出来。

    最后,有那么一颗眼泪,毫无征兆地从李想的眼里流了出来,滴在细姑的头顶上。她的手还紧紧地拥抱着细姑。

    她抱着嚎啕大哭的细姑,听着她大哭。拥抱的两个人,像善良的人互相安慰着,又像恶毒的两尾蛇互相吐着舌,静看着希望和绝望,同盛在一个器皿里。她们真的不分彼此,她们明白,她们曾经依赖,现在,她们也彼此无能为力。

    哭完的细姑什么话也没再说,风一般地逃走了。

    4.

    最后一次见到细姑,盛夏都快过去了。

    那天傍晚,李想坐在桃树旁的过道看书。忽然听见咚咚的声响,是细姑来了。她神色平静,穿件水红的短衫——像未熟透的西瓜馕的那种红,偏黄的绿色长裤——像渐老黄瓜皮的那种绿,一步一顿地围着蟠桃树打转。

    她不停地拍着树干,又不时地敲敲:“你说得对,这树是要死了,心都空了。”

    李想也转过去看桃树,嶙峋的树根,黑枯的树皮,也许因为干燥,树叶都无精打采地卷着一动不动,因为一点风也没有。只有树上的蝉不知疲惫地叫着,让人听了觉得有点烦躁。

    今年的桃树,只零星地结了几只桃子,李想却不再关心它们了。

    自从细姑知道了她也无法生育之后,李想的心好像终于静了,仿佛从细姑那里得到了某种依赖,一下子从混乱的情感里解脱了,没有痛苦,没有烦闷,没有伤害,更没有什么结果要设想。

    对于李想来说,她好像自由了,也许以后还有不可抗拒的事情会发生,但现在,她只想维持现状就好了。

    “工作已经定下了?”细姑问。

    “是的。”李想回答道,“过两天就开学。”

    “怎么不穿我上次做的蓝裙子,不合身?”

    细姑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下次穿。”

    “我不是故意不来看你的,我只是还没有想清楚。好像总有个什么东西,就像石头似的,堵在我的心里。”

    李想却故意说道:“以前你还说,我穿这浅红的好看。”

    “你白,穿什么都好看。”细姑仰起头,拉拉李想的衣角,眯着眼瞧她,陶瓷娃娃的脸早已精致紧绷成成熟女人了,“但我还是喜欢你穿蓝色,而且你高,就该穿裙子。”

    “以前你也这样说过。”不过,李想没有去反驳她,多少有点不高兴,不那么舒服罢了。

    她一直在某些方面顺从细姑,也没觉得不好过。细姑喜欢打扮她,今天这样穿,明天又要那么穿,也总是说李想长得好看。从前的李想一笑而过,没放在心上。现在却觉得别扭,嘟唇鼓脸,有什么好看的呢,也许小时候是可爱的。现在只不过是细姑的一厢情愿。

    李想感觉自己就像七月里快要落枝的蟠桃,内核的外面裹着一层层青的红的果肉,看着诱人,却总少了那点果香气。特定的土壤才能长出特定味道的果树,换了地方,总会缺少点什么,就像眼前的蟠桃树,就像眼前的她自己。

    她知道这是她的心态变了,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会那么容易消除,就像她和细姑之间的隔阂。还有,她仍然在意自己的缺憾,不过现在总比刚回来的时候好了,她想。生活是自己的选择,只要努力消除,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即便生活里有许多的不如意,就像从前帮妈妈喝剩药一样,苦着苦着也就苦过去了。虽然那时妈妈喝剩的药越来越多,也许就因为喝了那些药,她才有了残缺。而妈妈现在半昏着还能喝光所有的救命药。

    “是我的错,是我哄骗了你。”细姑忽然说道。

    “我也觉得自己很好看的,一白遮百丑。”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

    “不,我不知道。”

    “医生怎么说,不能治吗?”

    为什么还是要说这些呢?

    她想起两年前,她看到入职检查报告的那一刻,她立刻就感受到自己与周围世界变得格格不入了。

    她后悔,为什么要做全身检查,如果只做常规检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医生怎么说的?医生一开始说的话,总不能让人完全明白。

    “畸形,没有发育好,即便以后……它也……”

    “不可能,我并没有……”

    “啊,不是那个意思……是你的子宫……它像发育了一半,然后被迫中断了……又好像是枯竭了,萎缩了。你说你的经期正常,但……即便以后可能受孕,这可能只是万分之一的也许,它的空间也太小了,完全装不下一个成长胚胎,更不可能使之完全发育……”

    医生也觉得抱歉吧,对着一个年轻的女孩,一个朝气蓬勃还算漂亮的女孩,他也只能如此结结巴巴地解释了。

    “你的子宫是畸形的,没有发育完全。”如果是这样直截了当地告之,可能给她的感觉还会好些,至少她在震惊之中,反而会少了那么一点时间,感知到那些窘迫和同情之心。

    为什么会如此?

    “这个,自然界总有些莫名的事情,虽然很少。”

    是自然界吗,不是人世间吗?

    但是,李想后来还是记起了一些事情,她以为她早已经忘记了的事情。

    从来不哭的细姑,矮小的细姑,对着李想总是生机勃勃、热情洋溢的细姑,在定下婚约的那天,如同上次一样,也嚎啕大哭了一场。

    而李想就是从那天起,开始偷偷吃妈妈的补药的。她等不及要长大,长大了身体也要健健康康的,才能越过奶奶不听她的话,接回细姑。不然,只能像妈妈,天天哭哭啼啼地挨奶奶骂。

    一开始,还是小孩子的心思,不过偶尔十天半个月喝上一两口。中药很苦,她并不喜欢喝。见到细姑,或者想起她时,她才记得去偷喝。即便喝了一口,也觉得自己做了件天大的事,但还是能忍住不告诉细姑。

    后来什么时候被妈妈发现的,李想已经忘记了。然后,妈妈就偷偷将药给她喝。那时,爸爸还活着,只是外出打工了,大家都说外面的钱好赚,虽然辛苦。

    只是奶奶更容易气急败坏,妈妈总是白着脸说:“我喝了有什么用呢?”

    “这么贵的药倒了可惜,想想,妈妈实在喝不下,你帮妈妈喝了吧。”

    “别让其他人知道。”

    她就一直喝,喝得白白胖胖,喝得白里透红,喝得健健康康,喝到十八岁去上大学。终于摆脱了那苦滋味——难闻的药,难做的家事,难听的声音。

    奶奶说咱们上师范,回来当个老师就好。

    但大学还没毕业,就开始需要自己找工作了。她没同学那般失落,反而长舒一口气,她一直觉得自己做不好老师。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些事,为什么她总是记得一些不算好的感受。

    她也总想起那些让她陷入绝境的魔音一般的话,有妈妈的,有医生的,还有细姑的。

    从那以后,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扁扁的蟠桃,坠入了一个黑洞之内,不断地撞击着洞壁,努力地想凿开一扇窗。可是无论怎么努力,也逃不出最终的命运。扁扁的桃,到最后,剩下的只是表面坑坑洼洼、内里松松软软的一个核,绝不可能在另外一片土壤里好好生根发芽的。

    在她的人生里,不可能开出灿烂的花,不可能结出鲜香的果实来了。她变得虚弱起来,但她仍在忍受着。唯有忍耐才能活下去,不然又能如何。她在忍耐中慢慢变得硬冷和迟钝,就像变成了另一棵无名的树,根深深插在土里,仿佛坚忍不拔就足以能抵制住命运的安排;而树顶上自有一片绿荫,仿佛也为她撑起一片蓝天,屏蔽了一些疯狂的念想。

    可是另一边,那些念头,又像雨季前冒出的蚂蚁,密密麻麻地包围着灵魂深处,撕裂着树的根部,痛得她日夜不得安宁;有时,那些念头,又像挂在树杈上的八脚蜘蛛,猖狂地结着网,网连着网,把整根树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逼得她守在黑暗里不能呼吸。

    最后,她不得不败下阵来,她想起细姑,细姑是她心里的依靠,她那么坚强,但是一切的起点却又是因为她。所以那时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回来,她还以为她回来能做些什么的,可是回来后,却发现自己懦弱得什么也做不了。

    “从前我还担心过你太过软弱,其实你哪里是软弱,我的想想,是真的善良。想想,”细姑说道,“都是我的错。”

    “你不过想让我尝两口,吃点苦头,我知道。其实那天,最后你不也让我不要去做。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们何必这样,难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去做?”

    “那么苦,我当然不喜欢,我喜欢吃甜的。”

    两个人都同时叹了口气。

    李想想站起来走,细姑拉住她:“是我恶毒。后来,我常常闻到你身上的……”

    她立即打断她的话:“那又算得了什么,也许我帮着煎药……”

    “不,我那么关心你,我怎么会不知道?”

    “是我自愿的,并不是其他人的错。也许开始我不懂事,后来也会多想一想的。但我想,喝了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有用,现在我喝了,也许以后就不用喝了;如果没有用,或者有什么坏处,坏处又有什么关系呢?”

    “啊……”一直平静的细姑,突然痛苦地发出一声惨叫,“我也是共谋者,我去问过她,她说现在喝了也许以后不用喝了。我也担心过,我也担心过的……哦,坏处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瘫坐在地上:“去年她病了,医生说她吃多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胃早坏了,又说其他的地方也早坏了。她糊涂了,我没有糊涂,但我一心想不会有事的,你每个月都好好的,你在外面肯定好好的。你回来了,我想,把你赶走就好了,我就是这样想的。”

    “都过去了,没事了。”她拍着她的背,想忍住泪水,可是拼了命也遏止不住,眼泪像泉水一样不停地涌了下来。她捂住了脸,开始是呜咽,最后是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像是要将整个心肺都哭出来一般。

    阳光照在她的背上烫得很,蝉在桃树上不厌其烦地叫着,层层叠叠的绿叶的影落在她们身边,哭完后的她,有点晕,整个人空荡荡的。

    她猛得站直了,扶住了旁边的桃树,才稳住了身。

    最后,她听见细姑问她:“你能原谅我的,是吧?”

    “是的。”她的声音,也是空荡荡地飘在阳光下,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原谅细姑,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是空的。

    虽如此,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对细姑说道:“也许想起来还会痛苦,也许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忍耐,可是我还是想努力地生活,我觉得如此想,就很好,这是真的。”

    然后细姑告诉她,身上的那套红绿衣服是她最喜欢的,因为那是她学会裁剪后做的第一套衣裳。

    她以为细姑不相信她的话,她想:“我会认认真真生活的,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5.

    好像那一天的事就只记得就这些了。后来,就到了开学第一天,是谁来告诉她,她家里出事了的呢?好像是一大群人一下子就涌到她身边了。

    乱糟糟的,大家都在喊:“李老师,李老师,你家出事了。”

    她没听明白,还对着大家笑,有一位她原来的老师叫道:“李想,你快回家去。”

    她的心有没有砰砰跳,她想的是不是妈妈死了,还是其他?

    细姑穿着那套红绿配的衣服挂着树枝上,她有没有想,她怎么挂上去的,她是否还记得。

    奶奶和妈妈在一起,在西房间里,一个倒在地上,一个躺在床上,嘴里吐着白沫。

    桌子上是细姑留下的信,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想想,对不起,我们仨决定一起走了。你妈妈的病是好不了了,奶奶的老病,活一天也是多受一天罪,还是早了了的好。我,我也活够了,陪着去照顾她们也好。想想,你不要太伤心,好好活下去。细姑。”

    最后,她砍了那桃树没有,她记不清了,也许是别的什么人帮砍倒了,现在那里都成了废墟了吧。

    她捡起一只桃花站起来,身边有学生经过,纷纷叫她:“李老师,看桃花呀。”

    “李老师,你今天好美呀。”

    “是呀,看桃花。”

    “你们也好美。”

    叮铃铃的笑声传开了。

    “现在的桃树真矮。记得从前我家有棵桃树好高的,每年爸爸都会爬上去,摘桃给我吃。”

    “小馋猫。”

    “这些桃树要能结桃就好了,到时候就有桃子摘了。”

    “这是观赏树,才不会结桃呢。”

    “你听她的,她不是想吃桃,只想摘着玩呢。”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走远了。

    她带着那朵桃花回到宿舍,从枕头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把桃花夹在里面。眼前仿佛浮现了本子里的几行字。

    “想想,看到你,我只想着让你原谅我;离开你,我又重新变得不甘心,无法原谅这一切。你是我的念想,等我死了,砍了那树,走吧,求求你了。这里并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夕阳照到廊檐下,这宿舍楼前也有一棵桃树,三四米高的桃树上,枝叶茂盛,可是在这三月的春光里,一朵桃花都没开。

    李想并不觉得伤感,她觉得她带着细姑的祝愿,连着她的热情和坚强,一起在生活着。现在的一切是真的很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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