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王子

作者: 十更 | 来源:发表于2022-03-29 23:07 被阅读0次

            王国里的某一天,我出生了。

            那天里,国民们张灯结彩,喜笑横生。我也高兴。我的高兴是别样的,它高昂、清澈,是世界上最真挚的语言,人们将它称呼为哭喊,这不恰当,但我并不在意,因为我看到了盛放着我的宫殿,这可真是个华丽的地方,高大得难以计量,那忘不穿的穹顶成了我的天,这软绵绵的襁褓成了我的地,我于是高兴得更甚了,啼声游离在宫殿的每一处恢宏,一阵阵地。唯一令我不解的是,我的父亲,那位身为王的高大男人并没有为我的出生高兴——他没有抱起我,没有哄。

            也许是哭累了,我自己止住了泪,向他的脸伸出那只没有手指的左手,嘻嘻地笑。

            父亲看着我,转过头走了出去,面色冰冷。此后,我成了王殿里唯一一个只见过王一眼的王子。

            这都是好些年后狸告诉我的。她还说,在我一岁的时候,奴们就开始一声声唤我王子芩了,那时她同我讲,这是我的名字。名字?我趴在她的怀里,不知所云。她好像看出了我的不解,于是将自己那只比黑宝石还要晶莹的长发塞进了我的嘴里,那长发的味道可真美味,我至今都还记得,那是甜的、浓郁的、属于狸氏的独一无二的长发,含着它的我什么都忘却了,包括那个所谓的名字。因此,直到后来时,叫着这样字眼的人越来越多,我才渐次明白,这是我的名字,是呼唤我的意思。

            这一天,我住处里的奴忙坏了,他们在鸡还没叫的时候就开始打扫我的寝宫,一直到中午,声音还是那么大,吵得我怎么也睡不着觉。

            “狸!狸!”我受不住了,在床榻上左右翻滚着、坐起,大声唤着我的奶妈。

            “在的,芩王子,我在的。”狸应声而来,她破开了门,熟路轻车地坐在了床榻上,我的身旁。我抓起了流淌在狸身体上的漆黑长发,躺了下去。

            “他们在做什么?”我问。长发被我叼在嘴里,因而言语模糊。

            但狸还是听清了,她摸着我的头,说:“王子难道忘了,您马上就要到十三岁生日了吗?”

            “十三岁生日?”

            我喜欢生日,每次在生日的时候,我的姐姐都会给我唱歌,我喜欢听她唱的歌,也喜欢公主沁本人,她和我见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和狸也不一样,在我见到的所有人里,只有她的左手长着手指,是的,她的左手长得和右手一样漂亮。姐姐,为什么你的左手也长着指头呢?我曾问。她想了一下,看着我,宠溺地说,因为我长大了呀,我们贵族需要长大之后左手才能长出手指,而那些奴不一样,有些奴永远也长不出,而有些奴则是天生就长着的。那一天,看着她漂亮的十根手指,看着她温柔的脸庞,在接下来动听的歌声里,我似懂非懂地睡去了。或许正因这些歌声,我会格外关注生日的到来,比关注狸更甚,可是无论哪次,这些奴们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忙碌。

            我于是问,“可是即便过生日他们也不至于这样忙啊。”

            “王子不会不知道吧?”狸看了一眼窗子,想了想,说,“也对,王子整天也不见出去半步,对这样的事怎么会知道。”又想了想,她说,“在我们的王国里,只要是年满十三岁的男人就是大人了,需要种田、养牛、卖菜,还需要结婚。”

            “可这些我都不会。”

            “王子可不用做这些,您是贵族,只要学会带兵打仗和笔墨丹青就好了。”可随后她又说,“但王子总归是要结婚的。”

            “结婚?那是什么?”我松开了长发,它们并没有像一根牛肉筋一样弹来弹去,而是一下子踏回了原地,我察觉它们仍想要吸引我,但此时我的注意力都被这个奇怪的词汇抓住了,根本没理会它们,“我不会做怎么办?”忽然有些慌张,十三岁的我根本不会结婚,它是什么样子的?会比拿筷子还要难吗?我根本不知道,但我清楚的是,它是一定是邪恶的,比学习说话邪恶,比记住名字邪恶,它就那样靠在这里,就已经丧失了接近我全部的好感。

          “王子,”狸看着我,说,“结婚是不需要学习的,皇室每个人都需要结无数次婚,王子也一样,而且您的第一个妻子已经被国王定好了,她会是姜挈将军的女儿,芸。”

          “芸?”我将脑子翻了又翻,还是想不起来这个名字,想不起来对应这个名字的脸蛋儿,“我不认识她。”

          狸也摇摇头:“我也不认识,这是国王为王子找的妻子。但是姜挈将军是个能征善战的大人物,他的女儿也一定不会差。”

            “那我结婚了会怎么样?”

            “王子会永远和芸待在一起。”

            “永远和她待在一起?!”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于是大声地又问了一遍。长久地看着狸氏。

            狸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她低过头,小声说:“是,王子会和她一直在一起,你们会有一个孩子,像国王和您那样。”

            “那你也会和我们待在一起吗?”

            她没有笑,只是冷漠,像是执行公务的服务员,耐心地,却也不耐烦地;她的眼睛滚动了一下,但很快停止了下来,看着我期待的面庞,最终捏出一点笑,温和地说:“等到殿下结婚了、长大了,就不再需要奶妈了,我当然不可能再和殿下在一起。”

            “我不想和她在一起,我想和你在一起,狸,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抱住了她,准确的说,抱住了她的头发,大声哭喊着。

            她没有因为我的举动惊讶,又一次摸着我的头,说:“殿下,我已经结婚了,他是一个勇士,好看着呢。况且陛下怎么可能永远和我在一起,我只是一个奴。”

            “不,你不是奴,你是我的狸!还有那个勇士,他是个什么东西?既然敢抢我的狸!我要他死!”我咆哮着,撒开了手,向狸吼道。

            狸也不再平静,慌忙地跪在地上,低下头看着我,恳请似地说:“殿下,每个人都是需要结婚的,你也应该结婚。而且皇室的婚礼最尊贵,寻常人家就算想都寻不来,王为你找好了妻子,这是应该高兴的事儿,不是吗?”

            说罢,她仿佛永远地沉下了脑袋,不敢抬头。但兴许是为了看清我的情绪,在许久过后,她终于还是胆怯地偷看了我一下,却没敢看太久,只一会儿就又藏起了脑袋,用手抓搓着衣服,她很清楚,我被她的话语激怒了。

            我不喜欢她的姿势。在我的国家,这个姿势是罪恶的,用来赎罪的。相传在最古的时代,天神遇到了一个种族,可恨的是,那个种族竟胆敢和天神长得一模一样,为了惩罚他们,天神将他们圈养在了自己的宫殿里,并要求他们时时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用以区别自己和天神们的身份。狸做得就是这个姿势,我曾几次因此而谩骂她,甚至派人殴打——谩骂、殴打,这些事对于我们来说并不算奇怪,没有人教过我该怎样做,对于我来说,它们是最正常的事儿,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正常。可即便我不愿狸像那些奴一样整天用这样恶心的姿势面对我,甚至为此殴打,她也从不会因此更改,以至于到了后来,我也就慢慢地接受了。这样的接受完全在我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发生,它不像平常吃东西那样一眼就看得出食物的减少,而是一种近乎潜移默化的心理上的变化,循序渐进,如果非要用一种直观的比喻来形容的话,我觉得它有点像在烈日下裸露的皮肤,晒得多了、久了,自然也变得黑了。

            狸跪在我的对面,低着头。此时的我已经没有因为她做出这个动作而感到愤怒了,甚至,看着她低着头缩在我的面前,我竟有些怜惜。狸三十多岁,这不是她告诉我,而是我自己数过来的。我在六岁的时候知晓了她当时的年龄,二十,那之后,也许是因为无聊,也许是有趣,每一年我都会慢慢地数着。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直到她二十六岁时,我发现自己残缺的手指不足以记下了,于是,在剩下的年月里,我总会在床的下面摆上木棍,用以继续;我看着她的脸,那张耸拉着的永远也不敢大声欢笑的脸,比见到自己都要亲切。

            她总是这个样子,每次被我训斥都会是这个样子。“狸,你为什么不生我的气啊?”在三岁时我这样问过,那时的我不过刚刚学会说话,在宫殿里为我举办的宴席上,看着因为一颗糖葫芦被骂的狸,消了气后方才迟迟问道。而那时,她也只是像现在一样,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一下子,我的心软了下来,像那颗化在她手心里的糖葫芦一样,我又一次融化在了她的卑微里。看着她颤抖的身体,我想要开口,想叫她起来,可却不知道该怎样说,毕竟,我从未请求过什么。

            我于是就这样一直看着她,一直没有开口。

            ——但她终于还是看了我一眼,不再低着头,哪怕仅是一眼,无神且怯懦的一眼,很快又缩回的一眼,我还是抓住了机会,紧盯着她的身体,顺着那个眼神,问道:“狸,你说结了婚以后就见不到你了,可是为什么你结了婚后还能服侍我?”

          “因为服侍您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事情,王子。”狸的头低得更甚了,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她的样子让我熟悉极了,这是和其它奴一样的,几乎他们一样的,把头盖在泥土的上面。

          我又想制止了,但还是没有说出口。我不想狸做这个姿势,在我看来,她和其它奴都不一样,她是仅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狸,她的头发是我小时候最舒服的枕头,她的乳汁是我曾经最美味的食物,她的面庞是我最亲切的堡垒,她不应该和那些人一样,做着奴一样的事!可是我清楚,在这件事上我没法左右她,尽管平日里她什么都听我的,可独独这件事,她从未听从过我的吩咐,最多也只是在表明上下了些功夫。而这也是她敢无阻走进我寝宫的原因,也是她敢靠近我的原因。

            “可是我结了婚之后也可以让你服侍的啊。”我问,我还是慌张了,紧盯着狸,想要得到满意的答案。

            “不,如果一个王子结婚后带着奶妈,别人是会嘲笑这个国家的。”

            嘲笑这个国家。我听到了这个词,听到了这个从小就扎根在我生命里的词:王子,您不能在半夜吃东西,如果被别人知道贵族在半夜吃东西,是会嘲笑国家的,啊,不行,出去玩也不行,哪有王子在半夜出去玩的呀,这样做同样会被嘲笑国家,我们还是去睡觉吧。什么?您不想去睡觉?这怎么行,现在正是睡觉的时间,您是一定要去休息的呀,不然被别人知道了……从小我就一直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嘲笑这个国家”,我从来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它却时时刻刻囚禁着我,是的,尊贵的笼子囚禁着我,也养育了我裸露的孤独。

          我不知道让狸留在我身边是不是真的会被别人嘲笑,兴许这只是狸为了摆脱我留下的托词,但我真的恐惧了,在这句话面前,我从高贵的岛屿上坠了下来,再一次变成了那个愚笨的、残缺的孩童,望着面前跪伏着的狸,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敢说。最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还是挤出了一句话:

          “你出去吧,狸,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狸匆匆腾起,跑到了我的面前,一只手按着头,一只手捂在胸口,她的双乳房被那只粗壮的女人的手挤得紧凑,一对受了惊的软面团,扁了、胖了,一点不值得奇怪,那席长长的,被仔细清洗过的长发盖在上面,遮挡住了裸露的一切。她做出的举动也是我们国家独有的下贱动作,是奴们犯错时做的,据传言,在最古的那个时代,每当奴们做错了事,天神就会让其做出这个动作,用以展现自己的卑微与错误——狸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许久许久,半晌后才退出了我的宫殿。

            看着她的背影,我无力地更甚了。紧抓着枕头,将它高举,丢下。枕头自空中坠下,砸到了我的双腿上,半点疼痛也没有惊起。这个软绵绵飘飘然的小家伙,无论是升起还是落下,都是那样无力。

            我又一次用被子遮住了身体,藏了进去。这床被子包裹着我,保护着我。我缩在里面,整个世界都轻快了,在这样轻快的世界中,我合上了双眼。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次看到了狸,此时的她长出了一对洁白的翅膀,在宫殿的穹顶盘旋,她的长发在空中飘舞着,一根一根,闪烁着黑宝石般晶莹的光亮,我多想抓住它们啊!想抱着它们在天空里舞蹈,想吸舐、想抚摸、想躺在那上面睡觉,而不是像现在一样,睡在冰冷的枕头上——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拥有它们更值得令我高兴的吗?我想是没有的。我会像小时候在襁褓中那样将它们据为己有,它们会缠绕在我的耳边,伴我入眠。

            也许是真情所至,突然间,我的背上竟也长出了翅膀,那是一对比狸更加洁白的翅膀,我有理由相信这是王室所特有的,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是被“王室”庇护着的王子,我住的房子会比别人的大,这是皇室特有的宫殿;我的仆从会比别人多,这是皇室特有的奴;就连我每日的食物都会比那些平民好些,尽管相较于这些食物我更喜欢狸喂我的那些——我冲出了被褥,向着洁白的狸掠去,向着那拥有着狸的穹顶掠去。

            如我所愿,狸没有闪躲,她张开双手,带着微笑。只是在看向我时,那对杏仁般大小、嵌在眼眶里的珍珠却并没有闪过多余的情感,它们没有笑,仅仅温和。我当然认得出来,那是狸独有的眼神,它和城堡里其他人的眼色是不用的,这是一种让我舒适的眼睛,好像故事里的仙女一样,我常常看得它入迷,虽然这样的眼神我只在小时候见过。

            可是在我奋力扇动翅膀的时候,狸却变得模糊了,渐渐地浅,像是掉进了深颜色的湖,只是让我分不清,下坠的究竟是她还是我自己。她背脊上的一片片羽毛在空中散去,连着敞露怀抱的狸一起,愈发不清晰,愈发透明。我将这一切整个的收在了眼里,于是用力得更甚了,翅膀都在我的大力下逐渐支零,可是我仍旧抓不住那一道微笑的身影,尽管她一直立在那里,立在穹顶,那片洒落着光的“天空”。

            “狸!”

            我被这景象惊醒了,大声叫着,双手紧紧锁着被子,我出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从被子里逃了出来,也许是被囚锁得窒息,我仓惶地大口吞噬着空气,汗珠在额头处滚得厉害,豆大模样。我盯着天花板,盯着梦里狸所在的位置,看了很久。

            可是狸不在那里,她走了,我也忽然察觉这只是一个梦。我抬头看了看窗外,一片漆黑,已是深夜,大片的黑铺在天空的地上,奴们也不见了,个个回到了住宿,享受着短暂也快活的时光,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睡这么久。我想起了狸消失的那个背影,以及临走时她说过的话:如果一个王子在结婚时带着奶妈,别人是会嘲笑这个国家的。我明白,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已经永远不可能和狸在一起了。我将会永远地失去她,失去她长长的头发,和香甜的乳汁。自那以后,只能和那个名叫芸的陌生女人生活在一起。她会像狸一样有着乳汁和长发吗?我不清楚,毕竟在我所见过的所有女人里,只有狸拥有这一切,就连姐姐也没有,尽管她的左手长着手指。想到这些,我越来越思念狸了。强烈的思念啃食着我的身体,可是我不能亲临奴们的住所,即便是为了我最亲爱的狸也不行,这是姐姐告诉我的,她跟我讲,贵族与奴永远隔着一个世界,那不是城堡也不是财富,而是生命层次上的不同,贵族是天神的后裔,而奴则是冒犯者的孩童。我一直很听姐姐的话,但现在我却再也忍不住了,因为我忽然想起,自己的生日就在后天,也就是说后天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狸了!我突然很想念狸的头发,出奇地想念,于是,仓惶地奔出门,我向着狸的住所而去。

            我始终记得狸居住的地方,因为小时候去过一次。也是自那次之后,姐姐才来到我的寝宫,郑重地同我讲了贵族与奴的差距。我四顾着寻找曾走过的那段路,记得狸说过,奴们从没有资格更换住所,所有奴一生都只有一个居住的地方,因此,我寻着那段模糊的印象走在这片漆黑且陌生的路上,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仿佛从未来过这儿、也不住在这里似的,它的一切都让我陌生,明明只隔了几扇门,为什么这一边的房子都如此破烂?我不禁疑惑。可疑惑很少,不久后我就害怕起来了,因为这儿树立着的一座座矮小的房子在夜的扮衬下像极了故事里的魔鬼,我左右看着一动不动的它们,心脏砰砰直跳,起初不敢快走,在它们的压迫下,我甚至想逃回自己的寝宫,继续睡觉,但当我想起狸那袭如宝石般闪烁着的长发时,终于还是一咬牙,跑了过去。我在心里不断安慰着自己,等见到狸就不会有事儿了。所以,即便废了好多功夫,但我最终仍然去到了狸居住的地方,那里果然是记忆中的模样,所差无几。

            我高兴坏了,兴奋地向那里奔去,想跟狸讲一下自己是多么的厉害。可当我刚想迈进这座矮小的房子时,那里传出的一阵让我陌生且模糊的男性声音却止住了我的脚步。

              “狸,我爱你。”

              谁,是谁在说话?一下子,我丢掉了进去的欲望,转而走向房子冒着光的窗户旁,透着不太透光的那层薄薄的纸,向里看去。房子里几乎什么也没有,一盏冒着微弱光亮的蜡烛、一个空荡荡的柜子、一个摆放着半颗白菜的灶台,和一张算不得大木床就是全部,此时的狸伏在木床上,软趴趴的,活似一只耷拉着肢体的直线木偶,那个男人趴在她的身上,像是一只狗。他的右手抚摸着狸的长发,那是我朝思暮想的长发啊,居然就这样被他握在手里,上下抚摸!我不禁生气,但却没有前去阻止,因为狸并没有阻止男人的行径,反而顺从地将头发递了过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再次看向那个男人,他应该就是和狸结婚的那个人,那个勇士。因此,尽管十分不情愿,我还是忍住了前去的冲动,就这样看着那个勇士,那个和狸结婚的人将头埋进了狸温暖的长发里。直到他伸出左手,伸出那只长有手指的左手塞进狸的胸口;我整个震惊了,他是我见过的除了姐姐之外唯一一个左手长着手指的人,我突然想起了姐姐说过的话:有些奴天生就长着手指。天生就长着手指!我不由得嫉妒起来,低过头看着自己光秃秃酷似一个肉团的左手,第一次感到震怒,这一刻,我什么都忘掉了,飞快地跑到门前,一脚踹开。看着突然闯进的我,勇士明显有些生气,就要大吼,可狸先是开了口,惊讶地问道:“王子,你怎么来了?”随后,她立刻从床上爬了下来,甚至没有来得及整理衣服,跪伏在了我的面前。

            听到狸嘴里喊出的那两个字,勇士仿佛变成了泄光了气的气球,整个人都蔫儿了下去,再不敢用充斥着怨气的眼神盯着我,更像是一只临阵以待的警惕的猫,只是紧绷着身体,没有说一句话,我也并不打算等着他开口,盯着他从狸胸口抽出的长有手指的左手,我再也没有了理智,抓起摆在床边的那盏蜡烛,以及蜡烛下面的厚厚架子,狠狠地朝着勇士的脑袋砸了去,第一下没有砸到,勇士很快反应了过来,激灵地侧身,几乎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但没有攻击。我于是一直砸,朝着他的脑袋和肩膀咋去,朝着他的心脏砸去,想一击了解这个让我嫉妒的人,我仿佛成了一只野兽,变成了一只为了欲望和愤怒而存在的野兽;终于,他被我逼到角落里,再也没地方躲了,我清晰的记得,在那盏铁铸的蜡烛架子砸到他的脑袋之前,勇士最后看了一眼躲在一侧跪伏着、颤抖着的狸,露出了最后的笑。而后,在一声巨大的声响过后,倒在了我的面前,鲜血自他的头颅不断涌出,仿佛永远也止不住。

              在打倒勇士之后,我终于有点冷静了,大口喘着粗气,并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劳累,我从未有过这样劳累的时候,大粒的汗从我身体里奔出,而后挤在一起,湿了我的领口和后背。我看向狸,她依然跪伏在床的下面,依然颤抖着身体,依然不敢抬头,唯一不同的是,我察觉到了她脸上挂着的清晰的泪。

              “你哭了。”我说。

              “奴不能哭,王子。”

              “可他是你和你结婚的人,他被我杀了。”我指了指倒在地上的勇士。

              “他也是奴,王子,只要你高兴,你可以杀死任何一个奴,我也不例外,能够被你杀死是奴们最荣幸的事。”

            我久久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是在请求被我杀死,但我很快就遗忘了这个想法,不是感到不可能,而是因为惧怕,我惧怕狸真的想向我寻死,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知道死亡与活着的距离,那就像贵族与奴一样,是不能被磨平的差距。我于是再也不想了,看着她,我说出了来到这儿的目的,“狸,我想枕着你的头发入睡。”

            狸缓缓起身,理了理不整洁的胸口,向我走来,她将自己如瀑的长发披到了身前,在走到我面前时,跪下身,整个过程都是低着头的,和往常一样。我看着她缓慢地摆好姿势,直到她抬起头,用没有颜色的眼神向我传递可以过去的信号,我竟突然不再渴望她的长发了,我有些不愿在她没有颜色的目光下睡觉,那让我很不习惯,可当我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时,想到那个勇士将头颅埋进这袭长发里时,又突然生了些怒意,最后,赌气似的、嫉妒似的,我将自己深深地埋进了那袭长发里,比以往都要粗鲁。

            不久,我睡着了,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唯一记得的是,在我睡着的前一刻,那盏同样倒在血泊里的蜡烛熄灭了最后的一丝光。我始终没有见到狸看向勇士的尸体,而仿佛,她真的没有看过一样。

            我是被叫醒的,第二天早上,一群身着藤甲的士兵粗鲁地将我与狸分别,他们个个长着结实的左手。我想他们是奴,但我从未见过像他们一样的奴,他们轻而易举就将我抬了起来,逼迫我向着一个地方走去,一路上,我幻想了无数个可能去到的地方,但从未想过他们会将我带到这样一个辉煌的宫殿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宫殿,这比我居住的地方都要高大,因此我不再哭喊,顺着他们的意思,走了进去。那里站在三个人,我的姐姐和两个陌生的男人。我很高兴在这儿见到姐姐,情不自禁地向她投去目光,并打算问候。这是一道声音打断了我,那是来自其中一个男子的浑厚的轻咳。

            “没有规矩,”他先是看了我,而后走到另一个男子身边,将一只手按在头顶,一只手按在胸前,做着奴专有的姿势,说,“王,他是王子芩。”

            王?我注意到了这个字眼,因此不再将目光放在姐姐身上,而是打量着这个我从未见过的男子,打量着他的陌生,我想,他是我的父亲,我注意到了他的左手,不,是这里所有人的左手,他们那里都长着手指,我紧盯着他们的手指,有些羡慕,我想,在场的全部都是贵族,而且除了我之外,全是年龄足够的贵族,不然不会将手指长得那么好看。

            王点了点头,看着我,冷漠地说,“昨天晚上,你跑到奴隶住所,还杀了一个奴?”

            我有些羞愧地点了点头,隐约间,我察觉到了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但却不知道错了什么,于是始终没有开口。

            见到我承认,我的父亲突然提高了声音,威严地说,“真是荒唐!身为一个王子,竟然公然跑到奴的住所去杀了一个奴,你就不怕被别人嘲笑吗?!到底是什么让你如此愚蠢?!”

            兴许源自于血浓于水的亲情,见到父亲这样询问,我仿佛突然有了将一腔的委屈,而他也变成了我倾诉委屈的对象,因此,几乎毫不犹豫、没有保留的,我将自己遭受的一切全都讲给了这个从未谋过面的父亲听,从我想念狸的长发到勇士完整的左手,从震怒到睡着,我像是要将自己整个掏空,送还给父亲。

            姐姐还是没有忍住,她走到我的面前,将手放在头顶和胸前,打断了我,“王,芩只是没有忍住。”

            “没有忍住?”父亲一旁的男子开口,“公主,你不会不知道王子芩这次犯了多大的错吧?在结婚前不久杀了一个肮脏的奴,还是亲自跑到奴区杀的,这是会玷污贵族声誉的!”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盖住了姐姐身为公主的高贵。

            父亲也开口了,他眯着眼,看着我,问:“所以说,只是因为一个名为狸的奴,和五只手指?”

            “是。”我肯定道。

            父亲将目光挪向了身旁的男子,那名男子立刻弓起了身体,卑弱地说,“狸是王子芩的奶妈。”

            “奶妈?”父亲若有所思,“一个结了婚的王子是不需要奶妈的,赐死在芩结婚的那天吧。至于你,王子芩,你的出生即是贵族的污点,而现在,你居然做了这样一件愚蠢的事,既然你那么在意手指,那么就不要留着了,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了,覡,我希望在结婚那天,王子的手上看不出任何伤痕。”

            “好的,王。”王身旁的男人又一次弓了下身体,而后走到我的面前,在我错愕的眼神下,将我带了出去。

              我发觉了什么,拼命地挣扎着,看着身后冷淡的父亲,不,冷淡的王,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害怕,我大声呼唤着狸的名字,没有人理会,就连姐姐也没有,她看着我奋力的身影,只有叹息。覡向我带到了一个漆黑的房子里,这儿离我的宫殿很远,我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房子,它像是吞掉了整个黑,让我惧怕。他将我绑在了一根石柱子上,拿出了一个盒子——我看得清那是一个盒子,这是我生而独有的能力,我可以在黑色里看清东西,我觉得那是一个药匣子,匣子里装着钳刀和药,但是外面却写着各种古怪的让我看不懂的字符,这不是我常见的那些。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于是更加奋力地挣扎着,可是柱子太重了,我拧不过它,只能看着越来越近的钳刀,只能绝望。

              疼痛来得很快也很剧烈,只一下就几乎叫我晕厥,我清晰感觉到自己仅有的手指越发减少,直到最后一只也脱离了我的身体;覡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药,涂在了我的手上,不知道为什么,涂上了药之后,疼痛居然真的减少了很多,看着那些躺在地上的流着血的手指,我无比悲伤,因为我不清楚这样被硬生生拔掉的手指会不会在日后同左手一样生长出来,如果不会生长,那我岂不是依然只有五根指头,依然残缺?一下子,我忘掉了手指剧烈的痛,退坐到了地上。那间屋子有通透的黑,甚至连时间也是黑色的,让我感受不到流逝。我也只是记得,在那儿仅剩下的让我无助的时光里,这里只有着我一个人。

              很久很久以后,还是有人进来了,那时我的右手已经愈合,除却少了手指,几乎与以前别无二致。他们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我的所在,将我架了出去,架到我的宫殿里,换上了一套血红色的衣服。那衣服很好看,我看了很久,如果手指还在的话,我真想轻轻地抚摸它,不过不打紧,过不了多久我的左手就会长出更加修长的指头,也就可以亲自抚摸了,我安慰自己。

            他们将我领到了一处同样挂着红色的宫殿,那里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也挂着一块红色的长布,但我并没有在意马车,而是很快被一旁跪伏着的狸吸引了,狸穿着我从未见过的衣服,白色的,与整片鲜艳的红格格不入,她的头依然低着,身旁站着两个粗狂的男人,一人手里拿着长刀,一人拿着酒缸,我想过去寻找狸,将头埋在她的长发里,诉说委屈,但身边那两个看着我的奴却立刻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怒瞪他们,可是并没有用,他们将我架到了马车上,而且惊奇的是,那辆马车上竟装有一个锁头,我被紧紧锁在了马车上,无法逃离。

            马车很快动了,前头的两匹没有人牵着的自由的马儿竟出奇一致地向着一个地方奔去,仿佛有智慧似的。我被迫远离了这个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透过窗子,不舍地看向狸的位置。出奇的,狸竟也抬起了头,看向了我这里,她凝起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眼神,这个眼神没有柔和与死气,而是像刀子、像毒蛇,就要一片片地刮下了我的皮肉和喜悦,我慌乱地缩回脑袋,心脏砰砰直跳,我不明白那个眼神里有着什么,也不知道狸为什么会给我这样一个可怕的目光,但我却深刻感受到了内心的惧怕,而在这样的目光下,我再也没敢回过头看去,只坐在那两匹飞快的马儿后面,飞快地远离了宫殿。而在我的后面,狸很快收回了目光,除此之外,也再没人向这边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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