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每当晚修结束临近的时候,我都会有些期待。首先,这个期待不是对夜宵的垂涎,食堂的宵夜就是一杯寡淡的牛奶和怎么也泡不发干硬的实馒头。吃起来就像就水下药,下咽之后总会疑惑胶囊是否梗在咽喉。其次,这期待也不是对回家的期待,我们是全日制学校,也就是全托。我们需完整地走过周一至周五,那是一个闭合且完美的心路历程。每周都有一个清醒又慢慢彷徨的我衍生又湮灭,接力下一个我。不然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捱过这么多年的。
每个我都期待那个期待。
我点点一索的背,他回过头,我问他今晚还有没有。“我不知道哦。昨天太多人看了,阿伟回到宿舍就把一个十二班的打了。太多人就是不好,赶不散。”我惊诧,“打谁?为什么?”一索一副理所当然,“看热闹呀,在那直愣愣地站着,还瞎起哄,不打他打谁。”我陡然发觉我同那十二班的傻子貌似条件相符,看热闹,不时惊讶。好像看动物表演,不买门票又随意投食。
我把身子往后靠,屁股满满当当做回椅子上。一索回过头用眼睛扫了扫我,四四方方的眼镜里满是趣味。“不去了?”“不去了。”他把椅子放倒,用椅子的后两只脚支撑倾斜着,他的上半身探过来日光灯下头发的影子刺挠着我的练习题,一行字就变的半明半昧。“没事,你是我罩的,我和他们又熟。到时候我们当路过就行了。”我产生了一些联想,我记得有次在球场,阿伟哥看着我笑了笑。我不确定说了什么或是没有。我老半天“嗯”了一声,“今天也有?”我问一索。他晃悠了下脑袋,那些头发的影子像刺猬把题目全部扎死。“你说,咱们这栋楼有几个出口。四个。阿伟他们七八个人,那个女的怎么走呢?”他摇着摇着突然抖了个机灵。“插翅难飞!记得不?今天学的。”我笑了笑。“可以。”
二、
风儿不会不请自来,它不会光顾任何死胡同,它只会在两头通透的地方徜徉来去。我从四楼下到一楼,每一层每一阶我都刻意放慢,左脚拖着右脚,一步半阶,这里没有风,我好像下到一个密室,一个死胡同。一索掰了掰我的肩,我回头的刹那拖拉板的声音和花露水的味道一同袭来。她的头发还没干,刚刚洗好澡,晚修不是从头开始上的,她只是匆忙赴这趟约的模样。
“她好看不?“我悄悄又悄悄地问一索。一索擤了擤鼻子,“她很黑的。腿上全是蚊子包。”腿上全是蚊子包。也就是不穿长裤喽,不穿长裤的全都土。我心里已经了然个大概。“那为什么阿伟哥他们还要搞她?”我问一索那个女孩已经走远了,也许正好在我们楼下了,我听到噼里啪啦的拖拉板声。“白给你你要不?”在一片漆黑里,只有绿色的安全指示灯绿莹莹。“我不要呀。”我耸耸肩。“不是给你当老婆。给你搞她,亲她,跟她睡觉,别人一点都不知道。你还是清白的。你要不?”一索用手势比划着,那女孩子就在他的手上摆布成各种形状。“那也不要。”“很骚的。主要是骚!你知道不?”一索侧过头,很有同理心地看着我。他看我不理他,自己呵呵笑了。“你这种就是装逼,装清高。你要是跟阿伟一个班他一天得打你三次。”“我装你妈。”“一日三餐,吃饱喝足就找你消化消化。”一索哈哈笑道。“本来就是嘛,一个猪猡,我想她?别搞笑了,我还不如去学习。”一个猪猡,贱人,丑八怪。我心里咒骂起来,想象一双满是蚊子包和淤青的黑腿。
楼下拖拉板踢踏踢踏地,踢踏声撞上墙壁又反弹回来,像环绕音质的音响。楼梯很黑,楼梯的旮旯更黑,四外围了两层人,旮旯变得更逼仄,黑是黑,水蓝色涤纶的校服还是能吸光,旮旯里有两条或是三条七零八落的水蓝身影,在人围里纠缠乱打有点像滚筒洗衣机,剥开分离后的衣服总皱的不忍直视。拉链又上又下的声音像要擦起火花,那个女生的叫像拉链卡到了肉。
我们走到一楼,人围中的一个回过头,一脸凶煞,“走开走开。”一索说,“我。”那人恍然大悟,“才下晚修呀?幺脚。”“嗯,你不上去捏两下?”那个男孩摇头腼腆,“昨天捏过了,摸了一手腥汗,馊的!哈哈。”一索搡了他一把,“你真恶心。”
“让我来捏捏馒头喽!”这是阿伟的声音。我缩在一索后面,透过他的肩膀往人围里瞧。女孩半曲着膝盖,膝盖窝又恰好吸在阿伟的膝上,她就像坐在一张极扎人的凳子上,左扭右扭,惺惺作态。屁股一副寻寻觅觅的姿态,可能是被什么卡着了,硌着了,避之不及。也好像是在寻找一个归宿,意味不明。我想起了小时候玩的组装玩具,嚓嚓嚓,我细细数来所有吻合的声音,零件变成最稳固的整体。最让我生气的是,当我买到一套工业次品,总有一个地方因为规格不同,插不进去,那就让我无可奈何。观赏这场困兽斗也让我有这种感觉。
“顶她!阿伟!你平时怎么练的?”人围里有人起哄,阿伟探下身子,用手揩了揩女孩的胸,我把它理解为挂档。然后他用力一顶,二顶,再顶,腰上的发动机直轰鸣。当然没有玩真的,我只听到两条薄薄油光水滑的校裤因摩擦而哗啦的声音。
可是,我愿不愿意这把戏当真?我不知道。我看见她的表情,我看见她在用力地抵抗,那力量微微颤抖,贯不穿晦涩的夜,在人围里碰壁反弹。
女孩半曲着腿两只胳膊被架起,像母鸡下蛋。她拼命锁住阿伟的手,不让他乱碰,阿伟喝令女孩正前的人按住她。就在刚按住的当口,唰地一下,他把她的裤子拽了下来。运动裤是最随和的裤子,它对人的脱和穿都笑脸相迎,因为它只有个软弱无能的脊梁,弹簧带。
“不要!不要!”女孩也唰地跌下去,用两只腿找已经在脚踝缩成一团的裤子。不用手穿裤子,想想都滑稽。“黑色的!黑色的!”和一索搭话的男生嚷道。他原来掐胸的双手放下来了,细瘦的骨节变成鹰爪,每个人都往前倾了倾,都想看看漆黑里的黑色到底是什么颜色,每个人的手上都像在狠抓一个馒头。女孩跌倒,上半身被那个搭把手的男孩扯着,衬衫下露出一截腰肢,我从腿找到腰,没看到一点蚊子包,只有一颗软软的肚脐起伏着。
熄灯号响了。走廊的尽头有光束刺探楼道的声响。“校警来了。”有人这么说,“走了阿伟。宿舍门要关了。”人围开始松动,一索揽着我的肩,把我带了出去。身后一片穿衣服的声音,我隐约听到阿伟说了一句。“下次记得穿黑色的哦。”
当我走出教学楼,趁着花香和露水清新,我闻到了我身上也有着腥腥的汗膻。
三、
李芳秀。我老早就知道她的名字,在知道有关她的事件之前。这和我们大家的表达方式有关,指名道姓,再画上班号,这个人的势力范围和生平就差不多出来了,班级决定了她差生的身份,名字则贯穿事件的始终。
我看过她的挣扎,在我还不认识她之前。这让我对她很是抵触,就像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在大马路上突然跟你掏心窝子地说话,她说她好苦,她老公不爱她,然后给你一个带着体温的护身符,说这能保佑你。你一定觉得她是神经病。
就像你我都会怀疑护身符的夹层里藏着大麻一样。她把书包放在我的座位旁,别的人都看向我和我的邻座,他们已经在揣测书包与凳子的关系,我与李芳秀的关系。
我拍拍一索的肩,我想知道为什么她会转班,还转到我们班上来。“她和安小萍打架,安小萍的眼睛被她打破了,缝了好几针。”一索和我解释。安小萍是她的班主任。“然后老何应该是说他能管,就把她调到我们班上来了。”确定是调到我们班来吗?我们班的进度可比别的班快十几二十页的。”我疑惑。我希望她不要到我们班上来。“呵呵,老何是管她,不是教她。”一索冷笑道。
黑色的挎包,挎带上有三条杠,包背的一角也有三条杠像支撑着包的挺拔。是帆布和麻线交织的,耐脏。光是她的包已让我紧张,我怕闻到她包的气味,我怕看到包底因长期放置在地上而抹上的尘土。
她不会坐在我的旁边吧?我心里这么担心,早上就不应该吃炒粉。我一紧张就会想大号。
老何没有那么残忍,他让她和另一个孤零零的女生坐。她拿走她的包,带起一阵花露水香,她坐到她的新位置上,包随手扔在地下,亲吻尘土。
我瞬间比其他人都懂她似的,心里一阵激昂,和干呕的态势一样,酥麻的知觉呼呼直往天灵盖上冒。
这是一个汗涝的早上,明明有露水清新,有习习的晓风,可怪这轮不温不火的圆日,像做菜,焖比炒容易熟的多。我感受到周身都是粘糊糊,热蒸蒸的。且这还是一个遭蚊子的季节,一天里总有几个微弱的时辰,像是万象初新的清早,或是垂垂老矣的昏末,蚊虫们就趁虚而入,我们疲惫的身体上就或带着露水或带着汗水。女生基本不出汗,她们拿着小扇子小风扇的姿势可悠闲。李却出汗,一出汗就洒花露水,身上黏就用水洗,用纸巾沾上水擦,纸巾拧巴拧巴就皱成一团疙瘩,揉搓揉搓就有屑屑掉下来。她就一直反复这一整个过程,整个人像一口溶洞,湿答答黏糊糊,还像一片伐木场,有时候屑屑会跑到她的邻座的书上,邻座不敢说什么,只是把书收进去,连抖都不抖,直到必要时再拿出来。这只是一个小细节,我观察人可仔细,就算她坐在我的斜后方。不过也必定有被我漏掉的地方,比如她湿淋淋的气味,比如她偶尔打嗝或者偶尔放屁。她还有一些比较怪的怪癖,比如喜欢拖地。她坐在最后一排,拖把抹布就架在她右边的窗上,近水楼台,她看脏了地板,就拿来拖一拖。有时候还会比较刻意,上课的时候也拿来拖一拖,抹一抹,这就不止吸引我的注意力了,班上有一半会回头看她,看她动作地多么自然。后来有一次她的邻座和班上的其他女生聊天,说她故意的,不就是显示自己爱干净吗。我才恍然大悟,我不知道她说的对或不对,可我知道正常人不会在上课的时候拖地,还时常这么干,那不是神经病就是图谋不轨。
那个邻座还说,拖把的味道非常难闻。我知道,拖把只要不及时晒干,就会变味,变的馊馊的。这让我想到酸奶和馒头,继而想到她那对被厚厚的文胸包裹住的奶,因为出汗齁出馊味的奶。这比她的名字,她从前的班级还重要,我了解了她的气味。
她是谁?她就是被阿伟他们强奸的那个女生吗?这是她刚到我们班上来的时候,闲暇时我们最爱问的问题。男生和女生都三五成群聊天,一团一团分布在教室各个角落,无外乎都是这两个问题,和这两个问题的展开。光头拍着球,在胯下一左一右,怕球撞到脚滑脱的动作像蹲坑。我提防着他把球运到我头上。一索回答一个问题停顿一会,就算同学们再七嘴八舌。一是他不讲废话,二是他不想显着自己在学舌,这样就让他变成深沉而好像确实知道很多的样子。他的回答就变成了定论。“阿伟强奸她了?”光头的球被小洋断走。“嗯。”一索轻轻点了下头。我不作声,虽然我也看到了过程。“就是…被插了?”光头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比着一只笔,一个O。我纳闷为什么他在形容笔的时候不用食指用中指,我暗自发笑,那难道显得他很长吗?一索还是轻轻地,在原画上加了个啊。“嗯啊。”我瞬间坐正,我以为强奸的概念很笼统,原来在一索看来这么直白。“什么时候?”我几乎脱口而出。这和我那天看到的两样。一索很不耐烦地扫了我一眼,“我哪知道什么时候。肯定有。”他说肯定有,就是绝对没有证据,也就是他没有看到过。我登时就不说话了。直到上课,看他们把球断来断去,我偶尔提防着他们,大多时候在懊恼,我知道这不是我善心发作鄙夷一索污人清白的行为,我这就是不想事情发展地太快,嗯…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懊恼什么。被强奸。那直露的字眼明晃晃地搁置在我的脑海里,移走早上所有的困倦。男生们边抢着球边惊呼,“卧槽真他妈骚…给我玩一会你他妈的。”光头有点恼火,他手太笨,始终断不回小洋的球。晚饭后我有问一索为什么那样子说,一索还是那句话,肯定有。“你在污人清白。”我很笃定地说,我要教育他。“她有清白?”一索再次扫了我一眼。我可能让他烦透了,我再说估计他要揍我。我就不说了呗。其实我自己也在想,为什么我接受不了她真的被强奸了的说法?我想不明白。
四、
她突然说,她做梦梦到我。她当然不是对我说的,她觉得她没下贱到这种程度,跟一个书呆子表白。她在宿舍这么说,我估计是完全没有功利性的,可宿舍里的女生不这么想,就像她一开始把包放在我旁边,女生们认定了这是故事的后续。
我长得还算可爱。可爱是因为我沉默而可爱。我像白流苏那种人,知情知趣,时常低头。我还没到班里的女生愿意放下身段调戏我的地步。她们秉持着她们自以为的矜持。哪怕我每天会想着她们手淫,一次能换好几个,哪个符合当下的意境用哪个。哪怕她们时不时会在夜里因为我面红耳赤。那时候的矜持就是这么回事,为了矜持而矜持,憋着。按理说矜持只应当是撬开河蚌的过程,可学生时代的矜持就只是一味往箱子盖上钉钉子。
这就是李芳秀和别人不同的地方了。无论什么她都说的漫不经心像真话。比如她今天说梦到我,昨天说我的脚踝好白,明天一定要说我上体育课不怎么动好文静了。我猜的。
我是怎么知道她说她梦见我的呢?与李同宿舍的一个女生来到班上,先是好暧昧的瞟我一眼,然后有模有样地把这件事学给她的好同桌听,好同桌和小洋绘声绘色地形容经过(她只和小洋说话,小洋和我一样白,而且还矮)我已经听完大概。然后小洋直朝我走过来,我以为他要和我讲这个衰事,可是他没有。他一转身就坐在位置上了,拿笔写字。空气安静下来。我为什么说这是衰事?因为它发生在早上,有早上下午两个温暖的发酵过程。
一索来到班上的时候,是第二节课课间。他一张口我就知道这事不仅表面发了芽,早就生了根。“你和她怎么个回事?”“没有怎么回事。”“她说她梦到你了。”“我不知道。”“嘿嘿,知道才说不知道。”一索捣乱似的揉我的头,揉得我东倒西歪。“你上次说污人清白?是这个意思?”“傻逼。”“我是不应该说她的。我错了。”一索嘻嘻笑起来。笑过,他把手搭在我的桌子上,头倚过来,我真想一锤打破它,敲出木鱼开瓢的声音。“你们真的啥都没有吧?你没谈恋爱?”他的视线就架在眼镜框上,已经上膛的样子。“我说我没有。”我生气了,我偶尔生气。“没有就行。这种是绝对不能有的,有了你就不是我兄弟。她可恶心。”他转过去了。然后我的手机震铃,他发短信给我,上面写着:今晚带你去看。我回他:我不想去。他又回我:去吧。听你半夜床抖老半天好心酸。我骂他:酸你妈。他哈哈笑到:在生活里积累素材。这是我们语文老师常说的一句话。
至于李芳秀本人那句“我梦到他了”是什么意思,我在和她有交谈之前,是十分不解的。幸好的是,后来同学们也不谈论我俩了,一是因为我俩本无啥,空穴来风的事情背后一定带有一些功利性,无非是打垮某人,而至于我,女生们不想打垮我,我是她们能将就的梦中情人。至于李,不需要打垮,她已经垮了。二呢,是因为李和另一个男生搞在一起了。对,他们原话就是那么和我说的,我们虽小,可讲起话来毫不吝啬。那个男生是差班的,和李的出身等同的男生。我曾见过他两次,后面那次直接推动了故事的发展。
我问后来的李为什么和人家搭上了。她说他帅。我想起了那个男生的锅盖头。她说他有品位。我又想起了他那条改小了裤脚的三叶草运动裤。那条裤子是绿色的,裹着脏污污的脚踝。我问李还有呢?她说他讲话的腔调很像她的爸爸。我直接摇头,承认他帅也有品位。其实我也奇怪为什么我这边的人这么黑瘦又村土,还好我的脚踝像抹了石灰一样的白。我被当成娘炮也沾沾自喜了。
有一个晚修的课间,我和一索小洋光头一伙,站在走廊上聊天,摸高。摸高是什么,就是很平常很稀松地跳起来够天花板。我和一索都能摸的到,一索能运动,我高。小洋够不着,所以他不常跳,光头也够不着,可是他脸皮厚。直到他跃起来,落下去,一索给他比划了一个尺度。“差这么多呢。”“没有呀,我蹭到了,你看我手上的灰。”光头把手伸到一索面前。一索冷笑倏忽间弹起,拳头把天花板的铁皮顶起,簌簌落了些灰下来。一年半载后,好像光头也能够着了,好像是这样的,因为我记得有一天他高兴坏了,那天的每一个课间都拉着我们看他蹦哒,他说那天是他的纪念日,和日本无条件投降同样的性质。
我本人没有什么纪念日。我一直在铭记别人的纪念日。
晚修的课间很长,前十分钟我们在摸高,后十分钟他们散去,我独自在走廊的环形阳台上看一对鸳鸯嬉戏。就是李和他的姘头。
我觉得李是很健康的人。因为她每个动作每个行为都丑陋而琢磨得透。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何佑环!”整个楼层都听得见,整个楼层都因为尴尬而一下子默不作声。她把人男生从走廊这头追到那头,然后从楼上赶到楼下,像放鸭子。她的拖拉板扑打扑打,也像鸭子。步子是很蠢笨很耐俗的那种,像假意吓唬一条小猫小狗,原是大步流星,待凑近了就又快又急地打着鼓点,何佑环就像猫狗那样子跑开了缩在柱子后面张望。我惊叹她是把拖拉板穿的最好的人。我讶异何佑环竟不亦乐乎。
土呀。丑呀。我想起来李和我说过,何佑环承诺她要带她去他家吃公期,看海南戏。农村旮旯有什么好玩,所以你们又土又丑,还满身蚊子包。我心中嗤之以鼻。
五、
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一切和发生之前没两样。只是她偶尔会大哭,她以为大哭一场就可以从一个梦境到另一个梦境,可真实还是真实,真实无法醒来。对我来说,这些真实,就和梅毒长在十一二岁的包茎里一样的残忍。我亲身经历了,我亲眼看到了,我用双耳去倾听。
那之后我有问过李,你为什么不叫人去打何佑环。她回问:“叫谁?阿伟吗?”我说不管是谁,你的哥哥们那么多。她说:“我想过叫阿伟把何佑环的嘴给撕烂,我想过叫何佑环把阿伟的下面给踩烂,我想过叫阿伟和何佑环把你和一索的眼睛挖出来。”
我不知所措。她接着说:“可是你们都是我哥哥,你们都是要保护我的人,你们被伤害了,就没人保护我了。”我觉得很恶心,我不是她的哥哥,而且我觉得保护这个词很矫情。
那天是周末,一索约我去玩,和阿伟他们,一行有七八个人。我们一起去游乐场,就是有跳舞机,投篮机,街机的地方。地方很吵闹,和ktv的分贝差不多,ktv多是闹,这里就只剩吵。很多种音色叠在一起,分不甚清,都是各吵各的,花里胡哨,扮演自己的花样年华。地上有踩扁的烟头,每台街机上都有一个倒插满烟蒂的烟灰缸,你向上看,日光灯下有烟雾一滚一滚地往上蒸。我时不时把衣领提起捂在鼻口,那种衣料被烟草渗透然后晒干的味道很好闻。和日光灯相比,机器屏幕里交相闪烁的灯光反而隐晦一些,它们带点暴露的色彩,加以漫不经心的分辨率,很不讨喜,可也不至于从眼角就流失掉,它们的优点在于牢固,一副认锤任打、任劳任怨的模样,你以为你要把它敲散架了,你以为扭杆会在下一秒断开,可它只是摇晃几下,跟你嘻嘻哈哈。“没事,请吧。先投币。”我很喜欢玩恐龙快打,因为我喜欢里面的小妞。我也喜欢玩拳皇97。我喜欢这两款游戏,因为小妞裹了条胸巾,没穿胸罩。不知火舞穿的和服底下没有内裤。
游乐场的人不少,都是像我们这样拉帮结伙的一群群,这一片穿着天蓝色的校裤,那一片穿屎绿色的校裤,有些不一样校裤的还互相认识,互相递烟,一索告诉我安全出口不要去,会妨碍人办事。我问他办什么事。他说那里常收保护费。我突然想到李,是不是所有坏事都是在楼道里发生的?还是够黑就行。
让我惊讶的是,何佑环来了。不是凑巧,因为他一来就直奔阿伟跟他打招呼。如果他是李芳秀的男朋友,他就不应该那么亲热地和羞辱他女朋友的男生打招呼,除非他不是李芳秀的男朋友。这两样是符合逻辑的。是男朋友,不止要与阿伟对立,还应当付出实际行动去揍他。不是男朋友,那才被允许和阿伟打招呼,从而参与到犯罪中。可何佑环既是李的男朋友,还热情地和阿伟打招呼。这让我想撕碎他的脸。
“伟哥生日快乐呀。”原来今天是阿伟的生日。“晚上有事没?”阿伟问何佑环。“没有没有,今天来陪你的。”“晚点带我们上你家那条女人街走走。”“哈哈,好好,没问题,我熟,我哥老去,哪只好哪只丑我一清二楚。”烟的气味很辣,很熏我的眼睛,我常常听一索说他们的事情,他们说到鸡的时候嘴巴会嘬起来,手从下往上捞,好像捞到了什么饱满充盈的东西,揉捏,把玩,最后一定是吞到嘴里去。他们把女人身上的重要部位也叫鸡,我听到这样子的字眼会难受一阵,过后便更加怕他们。现在我明白,下流不是成年人的权利,下流使他们变得无所畏惧。这也是老师们不敢管他们的原因,他们有老师们想不到的深刻。男老师生怕自己的腰上挨刀子,女老师在他们看来永远没穿衣服。
很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正当他们玩的不亦乐乎,李芳秀到了。她穿的很薄的白色长款t恤,缠着装饰用的黑色带子,黑色带子横七竖八,紧扭着一个圆环为中心。下身是黑色的丝袜和黑色帆布鞋。头上有两个黑色的小发夹,把碎发束进去,头发很亮而服服帖帖,厚重的刘海齐齐地垂在眉毛下、睫毛上的位置。她这一身唯一清洁的地方居然是那双帆布鞋。这是当时给我的感觉。可我当时并没在意太多,我只是在惊讶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何佑环把她拉过来,阿伟一行则笑眯眯地看着她。“阿伟哥生日快乐。”她把手上提的礼物两手推着送出去,手上有红绳系着铃铛在响。礼物的包装是精品店的包装,有些浓郁的紫色,掺点粉红,这让我想起了香芋珍珠奶茶。众男生推推搡搡,挪揄阿伟,“还有礼物哦!”“我的明天补给你嘞!”大家都嘻嘻哈哈,一点也不讪讪的,有点取笑的意味,阿伟脸有些红。“来。玩。今天我请客。”阿伟把李芳秀搂过去,何佑环就跟在后面。大家脸上都笑盈盈的,很稀松平常的样子。
后来我问李当时为什么要来。她说何佑环告诉她阿伟那天生日。我好像听错了她的话,我重新问她,你为什么要来王伟的生日?她反问我你妈妈生日你都至少会发条短信吧?可是当时只有你一个女生,你不走?你不怕吗?她顿了一下。“我以为佑环在就不会有什么事的。”
大家各玩各的,暂时是散开的,一索和阿伟在打街机,一索会破防还有连招,阿伟只会下蹲扫腿和跳起来踢腿,可阿伟不在乎输赢,反而不亦乐乎。“你笑什么笑那么开心,你要被一穿三了你知道吗?”一索嘲笑阿伟道。阿伟脸拧着,下巴包不住龇出来的牙,一根烟高高翘起在他的齿间,像勃起的性器官。KO的声音响起,画面花了,慢下来。阿伟陡然站起,游戏币洒了一地,把地上的烟灰给拍碎了。“走。”“去哪?”阿伟侧了下头,那个眼色油污污的,所有女人在这种眼色下都精刮刮地一览无余。一索点了点头,意会了,也站起身来。我和李仍坐在凳子上,李靠着阿伟,我靠近一索。我盯着一索,一索回过头来也盯着我,我用眼神问他:要来了吗?你也要去吗?一索的眼神当时是沉默的,我不得其解。李则端端正正地坐坐在那,膝盖上也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耐克的旅行包,那是阿伟的。她还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阿伟把其他几个正在玩的男生招呼过来,大家都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笑脸吟吟的。
李一开始是被邀请过去的。阿伟说:“来,跟我去一个地方。”李说不用了,她坐着就好,让他们去玩。“没事,来来来。”阿伟招了招手,靠过来抓住了李的胳膊。李还是说不用,她说她腿有点麻,“你们去吧。”阿伟一直说着来,没事,语调一声比一声低,口气却在发力,手也在发力。我看见李的喉头在抖,身子绷得像鼓面。眼神直望向阿伟的眼睛里,往生里看去。两个人渐渐推搡起来。何佑环来到的时候,正看见阿伟突然一巴掌拍在李的脑袋上,有点像拍西瓜的声音。顿时四下有点静,无序的机器音还是那么无序。李芳秀的头发把脸挡起来。我当时的心像破了瓢。“走吧,说没事就没事的嘛。”何佑环上来拉住李的另一只胳膊。李再把脸抬起来的时候,我看不见惊恐,她只是很安静很空洞的表情,和她大多数时候一样。她平时我觉得是傻,因为她偶然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总是没羞没臊的,疯人疯语。可今天的空洞让我觉得她在想事情,她盯着何佑环的脸,往死里一直望进去。
整个过程就都利索了,不像之前那样拉拉扯扯。我干干地坐在凳子上身旁已无人,无序仍无序。凳子的丝丝凉意渗透我的臀部流进我的两侧后腰。我打了个寒战,感到小弟弟在坍缩。我曾在夜里想到紫黑的乌青;我曾在夜里想到两张煎单面蛋;我曾在梦里看到在黑里更黑的内裤;我曾在梦里嗅到似有似无的花露水。这些都让我欲罢不能,让我射精或遗精。那不过不久之前,当时的我一定不知道今天我已不能因此勃起了。当时我的心控制了我的脑筋,心里的痉挛把大脑里的欲念全部抖去。今天我所有的梦都会变得可近可亲,可我却阳痿了。然后我想到一些东西,比如李很亲切地叫阿伟叫哥。那是在学校已经报废的幼儿园校楼后面的杂草丛,阿伟一行人手一根装修用的铝材,把一个很普通的男学生包围了,男学生脸茫然。阿伟当中的一个看了看四下没有别的人,将一只一块钱的打火机摔爆,于是一行人一拥而上。男同学的眼镜都碎了。具体的事因是这样子的:李芳秀欺负了一个女生,老是刷人家的饭卡吃饭,被这个女生的哥哥知道了,于是有天早上那个哥哥来到李的教室门口堵着,扇了李一巴掌。那天李出奇地安静,从没有碰过拖把,可能是不想别的同学看到她肿的像泡发了的面包的脸。当天下午那个女生的哥哥就遭殃了,李的脸慢慢消肿,而哥哥从此转学。还有件事,李被换过好几个同桌。皆是因为她的同桌们和老师反映,她老在上课的时候打扰她们听讲,抑或是在晚修的时候咨询同桌们学习上的问题。这个我是知情的,她问的问题每个都愚蠢无比,而且声音在晚修时的环境里显得尤其大。其实她不是在问问题,她是在显摆,她在用她的音量告诉我们全班她也是向学的女生。我想说她真的有点神经大条,她的每个意图都很明显。这让我觉得她像人。和其他人一样在品性上臭不可闻,徒增烦恼。
思及于此,我的腰不冷了。全校都是她这样的男生女生,不单纯。不管好看与否全都猥琐。她和其他女生无两样,只是她比较衰罢了。
她不单纯。我嘴里念叨着这四个字,我的全身仿佛注满了坦荡荡的力量,慢慢朝安全出口走去。
六、
门内一片喧闹,我进去了,一索看了我一眼。他们人手执一只手机,手机手电筒发着光亮。这里的黑是如此的沉重,手电下的视线很粗粝,都是油漆的辛辣。手机的灯光有如刺芒,不停地在李的身上试探,恍恍惚惚地,我眼睛有些疼。李的白上衣变成青色,丝袜黑亮黑亮的有了起伏和渐层,我再看缠在她身上的带子,她早就有意把自己包装成礼物送给阿伟了。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
几只手一起上下,扯住她的衣服,扯得变形,变长,脖子和锁骨漏出来,黝黑黝黑的,青蛇要蜕皮了。有两个人蹲下来分别抱住她的两条腿,她在变形的大青衣下扭摆,青衣已鼓成一面风帆,她的身骨和娇脆的轮廓若隐若现,她真是个脱衣舞娘的料。“再动,多动点,扭呀!”那两个搂抱住她双腿的人喊道,上下其手,手在白炽的灯光下也发青,像两条拖长的舌头,来回舔舐着李的大腿和丝袜。
青的白衣还在拉长,慢慢已包不住缝隙,她变得破绽百出。她努力地挣扎着,两腿被固定住,她只得往后倒。却倒在一块软绵当中,已经有人堵住她的后路。堵住她后路的人把她抱住,两只手从她的腋窝处插进去,在她的胸前,在白光下有韵律地动。他们在表演,演一次包夹,演一次游击,演一次围点打援,直打的李全军覆没。你看李,她也在演,演得多么逼真呀,直演得声泪俱下。李在燃烧,一切燃烧殆尽之后,她就一丝不挂,一点也不剩。今天之后她仍有无数机会叫他们作哥,仍有无数机会上供自己。她无法拒绝前面这个,也不能拒绝后面这个。她要做年级里谁都怕她的姐头,她要比谁都懂穿,敢玩别人不敢玩的一切。哦,她还要比谁都更藐视老师,让自己看起来像有个有钱的爹或妈。
谁让她是农村来的,又土家里又穷呢。
我看着此时的她,像极了一条大蛇,浑身痒痒地发春,她身上的手像一条条嗷嗷待哺的小蛇,一团一团的贱。
青蛇要蜕皮了。拉拉扯扯,她的青衣被褪去,丝袜被扯下,大片大片的乌紫和蚊子包映入我的眼帘。他们有的脱掉上衣有的更往她的身上蹭,好像也痒痒了,整个画面里人人都过了敏。
青蛇蜕皮了。我看见我日日夜夜都在幻想的荷包蛋,我看见堆叠软榻的丝袜上黑紫的脚踝,我看见她瘦骨嶙峋的全部棱角。还有她有点惊慌的眼睛,她只有两只手,捂不住所有的春色,她只有两只眼睛,吓不退那么多白炽的眼睛,她只是一个人,一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
她是一个人。我突然想起来。却想不出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玩过了。有点玩过了。有人开始拍照,李挣开一两只手,想遮住手机的摄像头,她真的有点慌了。不过她很快就被抓回去,她的手臂一只手就能握住。越来越多人开始拍照,她也越挣越厉害,指甲划伤了控制她的人,她的手臂上有了淤青。
终于,她将一只手机拍落到地上,发着光的手机旋转起来,像一只陀螺。忽地一巴掌,劈头盖脸打在她身上。她像先前那样把头低下,脸缩在头发的框里,“妈的给你脸了。”阿伟就横立在她的前面,她的乳房胆怯地颤抖,两肋的骨头一起一伏,积伏了多少怨懣,其实就只是她自己造的孽。忽然她朝阿伟的下体踹去,踹了个满满当当,阿伟直往后倒,脸埋进胸膛里,屯缩在地上。玩过了,大事要不好了。忽地何佑环出来了,一索也出来了,黑暗里人潮往阿伟身前涌,手机的光灭下去,像剧幕暂歇,旁白开始报幕。阿伟在地上压抑地呻吟,嘶,哦哟。一索把手按在阿伟身上,何佑环也把手按在阿伟身上,他们在安抚,在轻哄一头将醒的野兽。李趁机把已变形残破的白上衣穿上,然后站在原地开始抖。我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当时我还小,我小的时候瘦,话不多,在老师看来很不讨喜。有一次值日,老师分配了大家任务,其他的小朋友没做完任务就被父母接回家了,老师看在家长来了,也不能表现得不开心。可班上的卫生只打扫了一半,而且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还在埋头清理桌面,老师把拖把、扫把、还有八氏消毒液一气递到我手上。当时我已经干得超了量,我不爱说话,我有受压迫的倾向。可是当我看到这些东西摆在我面前时,我感觉我的量提前到了。就像拉肚子,你以为下一个拐角就是厕所,可等你到了却发现正在清洁。然后下一个厕所在另一栋学区房,心里的希望破灭的一刹,山洪已经在三角裤里泗溢乱流。我脱口而出一句,“啵鲁买。”老师一定听的懂,她听懂的瞬间睁大眼睛。忽地我发觉我的怒气消失了,像吹炸的气球,说没就没。几秒内我找不到任何的东西支撑我去度过老师将要赐我的责罚。这就是过失。此时此刻的李应该也如此。如果我当时破了一个气球,那么此时的李就是破了一百个气球,那声巨响使她暂时地空茫。
“我操你妈!我波鲁买么鸡!”阿伟边站起来边骂,“妈个傻逼,我去抽她。”一索把阿伟往下按。何佑环伟哥伟哥地叫,两个人的力量把阿伟又按坐回地上。“滚!”阿伟刚跌坐下去又弹起来,直接照着何佑环的脸上就是一拳,一索直接退开,所有人都退开。阿伟扑到李的身上,李剧烈地挣扎。打架的时候,胆怯的一方存有理智,存有的理智的一方会输的体无完肤。阿伟的拳脚我看不甚清,只看到一条条影子抽在李的身上。李在尖叫,她把所有的力气花在尖叫上,她要用尖锐刺穿周遭的黑暗。
直持续了好一会,阿伟双手按着李的脖子喘气。众人见势不妙,赶紧上来相劝,“好了伟哥,算了算了。”“收拾过了就行了伟哥。”“我又不傻。不过她今天别想出这个门。”他刷地一下子把李的内裤扒下来。李啊了一声,用拉长的白上衣裹住双腿。阿伟一个人挣不开,喊他们来帮忙。众人上来架住李的手,她的双腿还抱得紧紧的,阿伟的手变成怪物的触手,游走在李的双腿间,白衣下,且他时不时地嘿嘿笑。李时不时地呐喊,想吓退慢慢涌到她身上不干不净的一切。看到这里,我拉了拉一索,我说走吧。一索说好,他转过身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甩了下肩膀,他定定地看我一眼。“你干什么?”他冷眼问我。“你觉得我很坏吗?”“你没碰她,你一点都不坏。”“我跟你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他冷笑。“你不就觉得她贱吗?”我不甘示弱。他硬是板正我的身体,朝着阿伟的方向。“他就在那里,背对着你。你现在去揍他他一点也不会察觉。你敢吗?”我不说话了。“我最讨厌你装逼。”一索对我这个人总结。我觉得这一切都是玩笑,我看到的一切,我知道的一切。我只好把这些都看作玩笑了。
你看呀。他们在做戏呢。李站在壁檐上,旁边就是空空的窗,窗外是高低悬殊的世界。阿伟手里拿着李的内裤一晃一晃,别的男生有的一跳一跳,去掀已长成一条裙子的白上衣,有的俯下身子脸向上看,想从白衣底下看到一些蛛丝马迹。李站在上面,手倚窗台,腿拢得紧紧的,四处张望。外面的世界亮晶晶的,有丝丝凉风涌进来,吹散了一点楼道的黑暗。外面的世界多美呀,只需要跨出一步我就逃出去了。上面的风景多美呀,女生的毛居然比男生的还要凌乱。
七、
“你看到了什么。”“什么看到了什么?”“我。你看到我的什么了。”“没看到什么啊。太黑了,就看到几个黑人头。”她凝视着我,我欲想从她的目光下溜走。突然她笑了起来。“那你也给我看看你的好了。”我脸一下子红了,“有病。”她右手搭我肩头上,身体靠过来,左手从我的肩上开始游移。我站起来逃开了。“真要命这个女的。”当时的我心里想。
是真的要命。她绝对不明白此举会让我手淫多少个日夜。那时候哪怕只是一点一滴的情愫我们都十分珍重。像陈清扬和王小波那样子的伟大革命友谊一样珍重。
那是游乐园那件事之后了。再后来我们开始交流。是她逼的我。不是那种用手掐着威胁,她只是默不作声,仿佛那天只是坏了件上衣丢了条内裤。可这种默不作声在那时的我看来是那么莫名其妙。有一口恶气梗在我的心里,而她的沉默正好扼住了我的喉头。我一定得说了,我要把我的疑惑吐出来,像酒醉后那样子呕吐。
有个恰当的时机。“你为什么还要和他好?”我不知道当天的我是出于好意或者只是自私地想了解她和她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看见她又和何佑环好了。我觉得她的贱很招人恨,我又再次想撕碎何佑环的脸。当时我在场,他们从校外定了个外卖,取外卖的时候被校警逮着了,于是两人开始飞奔,沿着带尖栅栏的围墙,风从后面伸出手,扯着李的短发和白衬衫,白衬衫翻飞飘扬,何佑环攥着她的手像拉一面风筝。然后我看到何佑环把左手的外卖递到她的手上,自己一个人往前奔,飞快,李被落在了后面。校警抓住了她,她手里还有热乎乎的赃物。
“那你和我好呀。”“我又不喜欢你。我和你好图什么?”“我可以给你看哦。你要摸也还可以。但是你要和我好,你要护着我,而且不能再摸别的女生了。”“啥?我摸谁了?”她低下头,“她们不让你摸,那她们凭什么和你说话。”“你脑子有病。”我当时真的是觉得她脑子有病,可我也有认真考虑她的提议,这是我的学生生涯最激进最亢奋的一次。可我是那种只敢想不敢做的人,最大不了就是多手淫几次。手淫是最大不了的事,对我们来说。最后我还是把话题引回来,我还是问她,“何佑环就是渣滓,你怎么还和他玩呢?”她下意识地拢紧腿,可慢慢又张开了。“他是我所剩无几的朋友,还有阿伟,没了他们我就谁也不剩了。能给什么我就给什么吧。”荒谬!我心里这样想。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她考虑那么多事情。晚上我让她不要走,我还把一索留下,我拉着一索和她说,“这个一索哥你见过几次。他亲哥是车管大队的,外面懂的人多,你请他吃顿饭,先认识认识。”一索甩开我的手,一副看傻逼的样子看着我。“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我相信你。你不会欺负她吧?”“谁要当她哥?我都和你说过你给我少装逼。”“你比阿伟厉害吧?你认识的人多还是阿伟多?”“你厉害你怎么不罩着她。”李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争吵。一索扫了她一眼。“你给我滚。”他冷冷地喝令李。李就麻利地收拾书包出了教室。“我和你说过,你不要跟她有纠葛。这是忠告,她臭不可闻。”一索换了个姿势,右边肩膀指向我。“你不会喜欢她吧?”他笑了。这是他第二次这么问我。“我没有。”“没有你就睡觉去,睡醒了就学习。学习仔。”
没有朋友,所以出卖自己获得朋友?这有道理吗?
她变了。现在的她上课会回答问题,她告诉老师她知道,然后就乱答一气,全班都知道她是故意的。只有老师不知道。老师就笑,全班就跟着笑,她自己也笑,全班她笑的声音最大,像要笑到断气,笑到腰折。体育课上她是唯一一个和男生们一起打篮球的女生,她比大多数人都卖力,直打得气氛暧昧又尴尬,她不在乎男生碰撞到她,不在乎自己一个女生流那么汗会不会影响气味。几次后大家就玩开了,也不顾忌了,下课后都只说李这个女生大方,敢玩,好积极。
可有一点让我不舒服。她好像和阿伟那一帮子人玩的更近了。甚至在操场上(偶尔会有老师散步的地方)勾肩搭背,搂抱。那时候的她不像阿伟的妹妹,反而像他的女朋友,甚至妈妈,一副随时可以给阿伟哺乳的妈妈样。
小洋和光头总在课下的时候问我,阿伟到底有没有强奸李芳秀。我给他们否定的回答,我说坚决没有,几次我都在场,都只是玩玩,没当真那种。然后他们就死死盯着李芳秀,好像在看跳楼上吊的现场。他们的眼神告诉我,好像最直白的真实就存在我们身边。印象中在小的时候我们院子里就有人跳楼,可我没有赶上,只听到120呜呜的声音,像百灵鸟,还有环卫工用水管洗地。我问那些大点的哥哥姐姐,他们把所有细节告诉我,还不停地争辩,那时候我感受到了心灵的战栗。从那时候起我的世界好像在朝我靠拢,那是我不敢碰触的生活边缘,边缘像老墙上的碎玻璃瓶渣,冰凉冰凉。如今小洋和光头看着李芳秀,我就像大哥哥大姐姐,不过我不愿意透露任何细节,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做梦,而急于否认昨晚做的春梦和梦遗。小洋和光头就死盯着她,如果我告诉他们李芳秀真的被凌辱,被强奸了。那他们的世界也会向他们靠拢,他们也会寸步难行。
一索和李芳秀好上了。这件事出乎我的意料。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不是嫌她脏吗?你是不是故意恶心我?我以为你不是那种人。”我责问他。“你以为我是哪种人?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怂呀?”我说不出话,这件事太出乎我所料了。“有天她问我,我看过多少次,看到多少。我就和她说没漏掉什么,你真丑。然后她就把我的手抓住放她胸上。我不是你,我要是怂我就不是一索了。我就定定地看着她,手也自然地捏住她的胸,我就要看看她要干什么。她直勾勾地看着我,握着我的手往下移。那滋味不错。”一索顿了顿,咽了口口水,接着说。“阿伟玩得来的,我也玩得来,阿伟不怕,我为什么要怕。我不是一个怂的人。我就索性把她的裙子撩起来,她居然对我笑了,自己把内裤退了下去。”一索又咽了下口水。“我当时就没想什么。我发现我没硬起来,反而还有点怵。这太真实了,猝不及防。她和我说她是第一次,我就跑开了。”一索搂住我的肩,“我跟你说,男生第一次射的特别快,说不定还会阳痿。”
“你和一索说你是第一次?”我问李。“我和所有男生都说我是第一次。”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怎样,我是第一次哦。”我很想问他为什么你还是第一次,如果你见到每个人都说你是第一次的话。可是我没有说出口。她仿佛看穿了我。“因为他们都跑开了。”她把脸转开。“你很幸运。”我说。“是呀。”她答。
后来一索就也参与到“强奸”李芳秀的行列里,不再是搭把手的了。他说,以前是不熟,现在她向他发出邀请,他没有理由拒绝。他只是动手动脚,他还是有礼在先的。
你还有第一次呢。那你怕什么呢?其他的都只是玩玩,你就当瞎胡闹不好吗?李芳秀你这个傻逼。我为她和自己辩驳,我告诉我自己她还有第一次,她只是从楼上跃下,挂在野枝桠上,虚惊一场。
我给她传递过类似的理论,我说你这是虚惊一场,你就比普通人多了一点点经历而已。不要和阿伟他们玩了。她想了想然后说,如果没有野枝桠,她掉在地上,过路的人仍只是过路的人,他们只是绕开,看都不看一眼呢。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按着她的意思脱口而出,跳楼怎么会没人看呢。
八、
小洋和光头忽地坐在我两边,把我拥在中间,两只手交叉搭在我肩膀上,我不明就里。给你看个东西哦,光头把手机放到我的脸前,他用另只手把手机的荧光护住。
手机里是李丝袜被退到脚踝,上衣被扯得歪七扭八露出大半个乳的样子。我心里一震,问光头你是怎么有这个图的。他答非所问,你也看过呀。“我说你是怎么有这张图片的。”“我们舍长发宿舍群里的。你怎么也看过。他还叫我们不要乱发,被老师知道很麻烦,他妈自己先乱发了。”光头的舍长。我想想,是一个和这个故事完全无关的人。我心里有了点数,这件事的波及范围恐怕已经不能把控了。
中午饭的时候我问一索看没看过照片,一索点点头,“好险灯光暗了一点没拍到我。”“有多少人知道了?”“我哪知道啊,从谁开始传的我都不知道呢。”
当时我联想到几年前发生的艳照门事件。好大部分人在网络和自媒体上抨击那个男星,也有好大部分人在网络上找艳照门的图片,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同一批。
光头捅了捅我,“你上次还说李没有被强,说明你根本就是不懂装懂。”他看着我还一边摇头,好像我辜负了他。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我很想告诉他绝大多数不可能。可我不能说,我现在想否定之前所有在场的事实。我很慌,我怕老师找到我的头上。我知道我没有拿起刀朝训导主任的腰子扎下去的勇气。
当天下午李在校门口被堵了。堵她的是一群太妹,我听一索说她们抓她的头发,李倒在地上,她们就拖着她走,还扯她的衣服,加拍了一组新的私房照。一索说这是她们在宣扬公正,女生不允许像鸡一样贱,丢女生的脸。她们扬言以后见李一次打一次。
光头老是缠着我,问我为什么骗他。当我忍不住的时候我就会吼出来告诉他,一张照片能说明什么,你有看到谁骑到李的身上了吗?光头也不示弱,一张照片是不说明什么,可你怎么证明李没有被强奸?她能让人拍这样子的照片,哪个女生像她那样子的?而且你看她还和阿伟玩的这么好,不是贱是什么?光头冷哼一声。还有呀,你这么肯定她没有被强奸,你这么维护她。你喜欢的是这样子的女生呀。
我扑了上去,和光头扭打在一起,他锤我的脑袋,我掐他的脖子。要是没掐死他我就是亏了,因为我很容易变成脑震荡,而他只要喘几口气就好了。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和光头说话。可我们是同班,还是好兄弟,他时不时地从我眼前飘过,我就会想起我们打过架,继而想到我们为什么打架。我为什么会扑上去?因为他说我喜欢李芳秀。我因为这句话生气了吗?我问我自己。我求求我自己不是因为这句话生的气。
李绝对是知道照片的事情的。她被打了之后就消失了,听说是请了病假。我被自己恼得够呛,我需要发泄,我需要一条出路,我要搞清楚李到底是好是坏,我要搞清楚自己是好是坏。
我短信她,她让我到她家去。我去了,当我看见她家的房子,我吓一跳,它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么破旧,很宽敞,很整洁,家具挺大气的。我进到她的房间里,我见她的左脸颊是肿的,紫色的还有红红的斑点,像潮湿翘起的木门框。“我想笑来的,可我一笑就疼。你别觉得我凶哦。”“她们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操他妈。”“这是我爸打的。”
窗外传来羊汤的炊味,风是那种可期的暖和,你知道它会慢慢变凉,所以你一点也不急。太阳小小地偏斜,拉长好些东西,很多东西都不是它原本端着的样子了,它们很随和,很亲切,我感觉世界向我靠拢过来,和之前的靠拢全不同。
“我给你看看我的衣服吧。我的衣服可多了。”她打开衣柜,五颜六色印入我的眼帘,原来她那条装置了带子的衣服不是最土的,还有更土的,我不知道你一个黑不溜秋的人穿那么艳俗的衣服干嘛。“很花呀,很艳呀。”“就是花和艳所以它们丑呀。”我直说了。“你不懂,街上的人都那么穿。”“哼哼。”我冷笑,一副轻蔑的样子。她仿佛被我逗笑了,捂着左边脸颊轻轻地揉。
我问她,“你到底为什么还和阿伟玩,你应该痛斥他,然后告诉老师,告诉你的爸妈。你不要怕他,你越怕他他越欺负你。最让我不懂的,你总是乐此不疲的样子。每次晚上一过你就一副算了的模样,你健忘吗?”“我和你说过呀,他是我的哥哥。”“哼,罩着你好让你去欺负人?”“都是这样的,谁都要人罩着的。”
我陡地站起来,推了她一把,我还想扇她一巴掌,可是我发现我心里的淤塞已经通了,所以我收手。我为光头污蔑我喜欢她而生气是应该的。每次充当旁观者的角色也是无可厚非的,因为她是自愿的。一索和她好也是应该的,她想多认个哥哥,这是交易。
她是普通人,她只是比普通人衰一点罢了,可怜也可恨。
我要走了。我是好人,她是坏人,这就是我今天下午的结论。
我跟她说,“我要走了。”她拉了拉我,“再聊一会呗。”“聊什么?”她盯着我的眼睛,她和我说话的时候总要盯着我的眼睛,她想表达,还是求知,我搞不明白。“我还是第一次哦,我没有被强奸。你喜欢我吗?我跟你那个你会喜欢我吗?你不要扯我的衣服,我不要拍照,你不要睁眼,我们俩都不睁眼,我们不许用手,好吗?”她直直望进我的心里,我微微地颤抖,什么都回来了,那种疑惑的感觉又重回我的心头,我认为的正慢慢变成我以为的。我求求你,不要说这样子的话。“因为我脏吗。可是我还有第一次耶。”“你可以不碰我其他的地方呀,我们规定了不许用手的。”“我没办法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没办法了。”她呜呜地哭起来,啜泣被牙根咬住,嚼碎又吞进去。风变凉了,丝丝汩汩涌进我的衬衫下,在我的两腰盘旋。
我还是走了,走的时候我一言不发。我知道我没做成好人,可我应该不算坏人,因为我把整件事情都想明白了,我承认事情真正的样子,我不算坏人吧?
九、
每个学期都有一个通报批评大会,大家搬着小板凳到操场上,操场上有苍耳子,离开的时候会粘一腿的种子,洗是洗不掉的,得一个一个地摘。我坐在板凳上,细细摘它们。身边时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笑闹,一阵一阵。往年批评大会就像给学生们放了个假,听戏。有的拿着小电扇吹汗湿的颈,有的悄悄背英语单词一言不发,直到笑闹起,他才会抬头忙问怎么了。而我在扒苍耳子,扒掉一个往嘴里含一含,像吃瓜子。
“李芳秀同学于该学期伊始与多名男同学拉帮结派,欺压别班,寻衅滋事。还与数名男同学多次开展不正当不单纯的学习关系,违反校例,影响极其恶劣。经上,教务处决定予以李芳秀勒令退学处分,王伟何佑环等六名同学留校察看处分,以观后效。教务处希望以此警示同仁,杜绝此影响败坏的类似事情再度发生。”
“不正当不单纯的学习关系。”教导主任念到这一句的时候大家都笑了,阿伟坐在他们班最后,四仰八叉地抖着腿。他和他班那一列隔了好长。其他混子隔空给他拱手,竖大拇指“有为有为。”他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留校察看。你怎么办。”我问一索。“不急,等快毕业的时候让家里人去教务处销处分就行了。我爸认识点人。”“你不怕你爸说你吗?”“说就给他说嘛,这有啥。”“那打你呢?”“他不敢打我,我五年级的时候就比他高了。”
听说李转学了,去了所公立学校。我猜那里还会有阿伟,一索,何佑环,而更多的是我、小洋、光头这样的人。
我希望她稍微改变下自己的穿衣风格,校裤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多粘些苍耳子而已。
我希望她能挂蚊帐,她所在的地方不长太阳,这样她就能又白又显得干净。
我希望她不要逢人就说她还有第一次,她没有被强奸这样的蠢话。
我希望她的第一次发生在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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