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有记忆起,伴在我身侧的便只有母亲,她叫苏晓月,一个终日沉闷的女子。
在我的家中最珍贵的便是那台七弦绿绮,母亲时常对着它凝神,但一次也不曾拨动琴弦,光辉有时落在上面,不见纤尘,泛着经年的古旧光泽。
而那双原本纤长的柔嫩的手,母亲用它来为人浆洗衣物,收拾庭院,以换取我们勉强温饱的生活。
我原本只当她是世间最平凡的一个苦命女子,直到有一次,一个醉酒的狂徒深夜闯入我家,他抓着母亲的手腕呢喃:“晓月,世间的男子不止他一个,何况他这样薄幸,而你,晓月,你这样美,晓月……”他的手颤抖地抚上母亲的面颊。
是的,人皆说母亲是清河县最美的女子,玉汤泉水潋滟的清波化作她的明眸,明庐山巅聚散的烟云渲染她的眉黛。她若肯笑,清河县的山山水水即刻就在眼前,只可惜我们相处得太久,早已忽略了她的美。
我不知后来究竟怎样,那个醉酒的狂徒如何离开了她的房间,我只记得那晚伤心的琴曲、清冷的月色,以及那混在琴曲中一个女子似有似无的一声声叹息。
母亲从来不在意任何不堪的流言蜚语,有人说她曾是勾栏女子,也有人说她是被人始乱终弃才带着襁褓中的我来到这里,她只是默默地以自己的方式生存着,房间里飘散着的淡淡的檀香气息,一不小心,就绕到梦魂深处。
直到母亲离世,她都不曾提起父亲,只是滴滴清泪漫过流年倾泻而下,在我晦暗的童年记忆里,道道成伤。
人都说是母亲太过坚强,不愿与人亲近,更不愿受人恩惠,但只有至亲的人才知道,那是一个女子最深的脆弱,她是不敢再将心门向任何人打开,承受一丝预估的风险。
后来,我辗转来到了潘府。
府中雕梁画栋令我步履虚浮,但又不禁勾忆起从前母亲尚在时的清苦生活。
“你叫什么名字?”
“苏荷。”
“抬起头来。”
我跪在厅上缓缓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以及立于她身侧的年轻女子,应该是她的女儿。
“是个俊俏的姑娘,只是苏荷这名字太素了,既进了潘府,我便为你取个新名如何?”妇人轻轻开口。
我只微微点点头。
“那就叫金莲吧。”
“名字变了,姓也当改,就姓潘吧,赐你随主姓,当一生感激。”一旁年轻女子神情桀骜。
我十指紧扣,强忍心中酸涩,默然点头。
闲暇的时候我喜欢站在院子里,看头顶四方的天,时常幻想有一日化作天上的一朵白云,或是天上的一朵白云幻化成我的模样,飘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前世今生,过一段自由自在的生活。
伸出手去,仿佛触手可及,其实很遥远。
不过幸好我在这儿遇到了兰儿,她递给我的茶水里总有淡淡的荷花香气。
“不用每次都如此麻烦的。”
“为在意的人做一些事情,不是麻烦,是开心。”她神情真挚。
我知道的,在她的心里住了一个人,所以,言语中总有牵绊。
只是她不知道,感情的事,越是在意,越是容易失去。
夏天刚到的时候,兰儿开始绣香囊,而我看到了哲先。他是潘府的亲眷,潘府小姐允安唤他表兄。
他也有一方琴,骨节分明的手指常能奏出一首首流水的曲子。我时常在廊外驻足倾听。
我知道,他有心事,可惜,他不知道廊上之人,亦有清愁。
兰儿说我开始变了,虽然我不说话,但是她知道我的心在笑。
我说外面起风了,香囊的味道飘散开来。她便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朝很远的地方看去。
听琴者有心,原不知弹琴者亦是有意。
“金莲。”我立于荷塘前,他在身后唤我。
我便回过头去,一时间只见他长身玉立,眉目清逸,就像一副淡雅至极的水墨画。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忆起,都觉得世间男子,无一可及。
“你喜欢荷花?”他淡淡开口。
“是啊,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惜花期一过,便是残荷满目,惹人伤愁。”
“世间之事莫不过如此,有盛便有衰,有荣必有枯。当以平常心视之。”
“话虽如此,可若真能参悟,公子你又为何……”
四目相对,我没有说下去,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曾偷偷听他弹琴,透过琴曲知道他怀有心事。
索性他也没有逼问,而是转移了话题,“其实我也是喜爱荷花的,婀娜似仙子,清风送香远。只是荷花之美在于清逸绝尘,若沾染世俗,便失了风骨。就好像金莲这个名字并不适合你。”
我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只是为奴为婢,又怎可由得自己,哪怕是一个名字。
“听说你原来叫苏荷,私下里我就叫你苏荷吧,好不好?”
我心头一怔,“好。”
我感念自己得遇良人,可是丝丝细雨的廊上,兰儿却是愁肠郁结。
她说女子都太易动情,遇到喜欢的人,便不能自已。而这世间的男子……
“这世间的男子又如何?”一时间不知为何,我想起了母亲,想到了我素未谋面的父亲,以及那个深夜闯入的男子。
然而,兰儿没有回答,她循着廊沿走去。目光穿越丝丝细雨,抚过凋零的落花。
清明简净的日子,哲先握我的手描一枝梅花。
寥寥数笔,可感满卷清寒之气。
诗者,以诗寄情,那画者呢,我离他这样近,却猜不透他的心。
阳光明媚的午后,允安小姐遣人寻我,令我为她梳发。
望着她映于镜中的眉目,青春而张扬,就像枝头最俏丽的一朵花,向着春风,盈盈而颤。
纵有倾城眉目,可她身上与身俱来的富贵气息,我与兰儿,俱是望尘莫及。
自允安小姐屋中出来,我遇上了哲先,他的的眼神中有诧异,但转瞬化为了关切。
“可有受委屈?”
我轻轻摇了摇头。
他的手抚上我的面颊,就像抚过夏日里一株清雅的荷花。
然,目睹他脚步的渐渐远去,我终是没有开口告诉他,允安小姐最爱的发簪式样是梅花,就同那日他教我画的那株一样。
清冷幽深的夜晚,哲先抚起我的发,空气里萦绕淡淡檀木的香。
彼此相望,从点点深情到意乱情迷。
缠绵过后,取而代之的却是他一声重于一声的叹息。
彼时,我方才想起白日里的事情。
我想开口,却听他说“即便是置身富贵荣华的潘府,此身此心,无时无刻不感觉在漂泊。”
我的心被牵起,本能地将他拥紧,我说:“怎么会,从今以后,你的身边还有我。”
那一刻,我将一世的柔情与期许都系于他,不曾想于他,终究太轻。
他与允安小姐即将成婚的消息好似一道惊雷,炸裂在我平淡如常的生活里,手里正擦拭的白瓷盏,就那样落下去,跌了个粉碎。
平静无人处,多少次他还像从前时一样,唤我苏荷,眼底不无愧疚。
我已不知以何种心境再应答,他时常自顾自地说话,说他清贫的家境,说他年幼时因此为人嘲笑折辱的经历。
他说自己本不爱富贵,只是不想一世都生活在旁人的白眼里。他还说只有像潘府这样的门庭,这样唾手可得的机会,才能让他摆脱不堪的童年阴影。
说到动情处,他停下来,将目光转向我,我知道他是渴望我谅解他。
无言中,我看似平淡地转身,只为了那些潜伏于眼底的泪,不至于当着他的面坠落。
我何尝不感怀于他的际遇,跟着母亲的那些年,那些冷遇、那些苦楚我都一一尝遍。
兰儿说我的心碎了,我说那该如何缝补,可她却说心碎了是补不好的,看着她映于月光中清冷的神色,一时不辨,她说的是我还是她自己。
兰儿最爱的花是佩兰,乡野间随处可见,但在潘府只有角落处几株零星地开。
府中爱这花的人不止她一个,我从老爷的书房门口经过,就曾闻到过隐隐佩兰的香气。
“和我说说你们之间的事吧?”
兰儿没料到我会突然开口,但片刻惊讶过后又归于平静,一起相处那么久了,想来我早就猜到了。
之前我曾无意间问过兰儿,绣好的香囊为何迟迟不送出去,莫不是其中佩兰的香味令对方不喜,当时她却只淡淡答了句,“是旁人不喜。”
那时尚不理解,为何彼此相爱的两人,要如此在意他人的喜恶。
直到无意中从其他婢女口中得知夫人十分厌恶佩兰的味道,几次命人要将墙角的几株铲除,最终都为老爷所护,方有所了悟。
一家之主,为何独独在意几株小小的佩兰,况且,他原本就不是什么爱花侍草的雅士。
兰儿的声音依旧清淡,她说:“他帮过我,那一次,嬷嬷们的鞭子向毒蛇一样向我袭来的时候,是他护了我。”
我想听她继续说下去,可是却只听她不辨悲喜地叹道“你知道吗,在那样的日子里,别人的一点点恩惠,都会使你粉身碎骨地想要报答。”
记忆中我最痛苦的日子,便是同母亲一起度过的,但因为情伤的缘故,母亲从来不允许我接受任何人的恩惠,就连她自己对我的态度也常是冷淡,所以我自然无法体会那种粉身碎骨也想报答一个人时的心境。
但是,从她的话里我明白,老爷护了她,也轻而易举获得了她的心。
“他原说过要纳我为妾的,只是……”她顿了顿,隐隐透着些无奈,“他说如今这样也都是为我好,夫人性子太过强势,他只是不想我受到伤害。
和兰儿一起那么久,我自然明白她并不是一个贪恋名分富贵的人,但是,试问这世间又有几个女人不想与自己心爱的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我们躺在床上不再互相答话,只映着月色沉浸于各自的心事,而记忆中,那晚的明月亮了很久,一直到白昼。
哲先的琴音变了,愁味愈重,有时候忍不住去想,那些潦草的心事里,可有一件是为了我?
但就在我沉湎于情伤不能自拔之时,祸事已悄悄来临。
入夜时分,听到墙根有人窃窃私语。
“这一回还不被逮个正着,听说夫人一早就得了消息,今晚他们在后院的静室里幽会。”
“估摸着这会儿夫人就要动身了,到今日才被捉到也真是运气。”
“谁说不是呢,要不是那书卷中有那样深的佩兰花香,估摸一时也不会想到是她,真是可惜了那样一个妙人儿……”
“佩兰花香……”心中隐隐感觉不妙,莫不是兰儿与老爷的事被夫人发现了,若能赶在夫人之前到静室,或能救下兰儿。
我不顾一切奔向静室,一路上只感觉风呼呼地从耳畔吹过,可当我冲入静室,焦急地呼着兰儿的名的时候,却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突地后脑一痛,整个人沉沉向后倾倒。
待我醒来,眼前出现的一幕令我惊恐至极,我竟与府中一男仆衣衫不整地躺在一处,不知是何人设下陷阱,唯有尽快抽身离去。
不料男仆突然从身后死死将我抱住,任我如何反抗,都无法挣脱,而就在这个时候,屋门打开,夫人、允安小姐领着一众奴仆走进来。
“好一个与人苟合的淫妇。”允安小姐走上前来,嘴里骂着,眼角眉梢分明藏着那样深的笑。
我被关入柴房,日日夜夜受着内心的煎熬,我忘不了允安小姐的笑,她们推门而入的情景一幕幕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隐约中,我仿佛看到生命中那朵清莲萎了地,花叶残败,甚是狼藉。
整个潘府,我再听不到那曾经萦绕心怀的琴音,我在落满灰尘的的地面上,用手指一笔一画地写着他的名,又覆手,一一抹去。
是允安小姐的出现打破了连日的沉寂,她说她为我带来了一个绝顶的好消息。
清河县有一男子,名唤武岩,相貌奇丑,远近闻名,人皆笑其三寸钉、古树皮,只终日做着走街串巷的卖饼生意,以求糊口。
府中定下三日后,我与他成亲。
“这门婚事你可满意?”她不无嘲笑的看向我。
从她进门的那一刻起,我便清晰地看出她眼底的嘲弄与同情,可即便她的心再玲珑,会计算人心,作假设陷,也依然无法明白,一个女子,失了心中所爱,再嫁何人,相貌美丑,又有什么关系,都不过是一般绝望而已。
出嫁前,我唯一所求,便是再见他一面。
允安小姐自是不愿。
我说,我只是想道别,除非你怕,怕他的心中还有我。
“笑话?”她顷刻变了脸,“让你见一面难道能翻天?”
她细长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只是,你竟不知如今清白有损,还当自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么,依旧得他垂怜?”
眼前又是那片荷塘,面前的他依然是多少次梦里清逸无瑕的少年郎。
他伸出手想为我再折一枝荷花,却被我轻声止住。
原以为彼此会有千般话,但静默中唯有满池的荷花,在绿池清波里盈盈逸香。
“再为我弹一曲吧,哲先。”我知道,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那样唤他。
婉转清扬的弦音,悠悠响起,一时间心痛也好,别离也罢,都恍若人生旅途中的一场梦境。
一曲终了,他眼角有泪,他说:“苏荷,不论现实如何,你永远都是哲先心中所爱,淡然出尘的荷花。”
一时动情,我想问他是否后悔,但话到嘴边,终是咽下。
“还是叫我金莲吧。”一丝轻笑浮上面颊。
我成亲时的爆竹声响彻了每一条街道,连我自己都不曾想到,有一天,我出嫁的场景会如此盛大。
我画着最美的妆,着最艳丽的喜裳,然,心中渴望的幸福,却再也无法抵达。
武岩牵起我的手,说要带我去到属于我们的家。
洞房花烛夜,他迟迟不敢将我的盖头揭下,原来,他是怕自己容貌丑陋,令我受到惊吓。
可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将盖头徐徐挑开,只是惊讶于我映于烛光中的美貌,而我眼中的他,面上泛起的笑,一时似极凛冬盛放的花。
有多少个夜里从梦中惊醒,又有多少的时刻逼迫自己不去回忆,我终于数不清。只是每一次对上武岩满含期待的目光,都教我愧疚不已,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夫君,对我万分宠溺,可是我始终无法回馈以真心。
我忘不了这场姻缘背后的算计,就像我忘不了踏上花轿就是与哲先永远的别离,潘金莲也好,武岩也罢,都不过是尘海挣扎,无法自主的两只蝼蚁。
夜里披衣起身,趁着月色,寥寥数笔,落于纸上的依旧是一株青梅。
我不敢落泪,就像我不敢面对这如同母亲一般,为人抛弃的命运。
是武岩日复一日,眉飞色舞的描述,让我仿佛见到了那个含蓄却又爽朗的少年郎。
他的名字唤武松,是武岩的胞弟,两年前因在酒肆打死人,流亡出走。但命运偏偏像变戏法一样,就在武松离开清河县不足两月,武岩就从好友郓哥那里得知,被打的人根本没死,只是当时晕了过去。
只可惜当时,武松踪影已无,且又书信断绝,兄弟两便再未相见。
那是一个极寻常的黄昏,武岩挑担回来,他一声轻唤,我一转身,正看到那个跟在他身后进来的少年郎。
经武岩介绍,才知那正是他的胞弟武松。
心中暗暗赞叹,果然人如其名。
见哲先如临弱水,其愁更添烟波浩渺,观武松则似步幽林,其风凛凛,片刻,叠浪成涛。
因兄弟二人久别重逢,知有许多话要说,我本不欲打扰,置好席面有意离去,是武岩拉着我的衣袖说:“今儿,我兄弟回来高兴,你也一同坐下喝两杯。”
那一次,听他们酒醉间偶然谈起,我才知道他归来途经景阳冈打死了猛虎,如今已是人人称道的少年英雄。
后来县令大人也知晓此事,有意命他为捕头,又赏下许多钱财,但他不欲受,拒无所拒,一一赠予了贫苦百姓。
自此,我对他更添敬仰之情。
我不敢轻易流露,只是每次在他来同武岩喝酒的时候,备下可口的吃食。也从来不敢呼他的名,彼此间遵着叔叔、嫂嫂的客套,就连看他的眼睛我也怕,不经意瞧去里面也似敛着寒光,好似深藏一把剑。
我不知道我对他的情感慢慢聚集着会变成什么,我只知道某个月色凄清的夜晚,再落笔,卷上的梅花已不见。
后来经过酒肆,偶然听里面的客人谈起,说潘府的赘婿已绿云压顶,其妻终日与样貌出众的男仆厮混,当其面就敢谈笑戏耍,视其若无物。
原以为心中要五味翻涌,却不知为何当时面上、心头,都是如水一般的平静。
他因何会成如今的境地,是似一头到手的猎物般为人厌弃了么?还是我与他当年的事,早已在允安小姐心中埋下芥蒂,只不过如今发作了而已。
就好像我与武岩之间亦如此,就算他对我千般好,万般好,我都永远无法忘记他迎娶我的那一日,亦是我同心爱之人永别之时,那是入骨的刺,拔不出、消解不了,一到回忆翻涌的日子,就不自觉隐隐作痛。
原以为我与武松之间终不过止步于欣赏而已,直到那日,备菜时不慎刀锋划破了手,他蓦地就奔到了我的面前,抚上我的手,那一刻,四目相对,他眸底的寒光不见了,泛着似水的柔。
我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慌忙抽出了手。那种目光我见过,我知道意味着什么。
转首再去看他,看到他顷刻黯然的背影,我的心,蓦地痛了。
心若不动,或许就不会痛吧。
他是人人称颂的少年英雄,我不能拉他摔入污泥里。
武岩似乎也看穿了什么,记忆中他皱起了眉头,面上一点阳光也见不得了,而后,每次碰上我想同他说些什么,他都会慌忙转身,佯装有事要忙。
这就是不被爱者的悲哀吧,他似乎时刻担心我会说出一些不可挽回的话。
但是,没想到那些话竟是武松先说了。
那一日,他与武岩喝完了酒正要离去了,走到门口却突然转首看着我说,“谢谢兄嫂招待,不过,我以后就不来了。”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脱口问“为何?”
他顿了顿,似是在强忍情绪,他说“府衙忙,脱不开身。”
一连数月,我真的没再见过他,五彩斑斓的春景,顷刻在眼前失了颜色。
是命运的安排,或是缘分的巧合?若非我终日神思恍惚,手中撑窗的木棒又怎会落下去,偏偏那么巧,砸在西门庆的头上。
他当时怀着愤怒的情绪抬头往上望,可当他看到我的时候,面上的怒气一下子消散了。
隔壁邻居王婆调侃说:“娘子的容貌真是生得好啊,好端端被砸伤的脑袋,现下就不疼了。”
我并不搭腔,只报之以毫无情绪的笑。
但其实当我后来无数次回忆那天的情景,我都不觉得他是倾于我的容貌,而是透过他的目光,我仿佛感受到了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
王婆以请我帮忙缝制冬衣为由,为她口中的西门大官人约见了我。
不知为何,两个都只是一面之缘的人,竟让彼此产生了相识半生的错觉。
或许,是他的眸子吧,一点儿也不清澈,迷蒙、甚至幽暗,但就是莫名的熟悉之感。
可他,对我的感觉又是源于什么呢?是我的脸吗?
从王婆处回来很久,我都反复看着镜子中的容颜,却觉得并无什么特别,反而是因为岁月,蒙上了淡淡的风霜之感。
或许连王婆也不会想到。那天在那间紧闭地房间里,他就那样一直目光深邃地看着我,而我,就像脚下生根般迎着他的目光挪动不开,直到他神情恍惚伸手抚上我的脸,我才缓缓回过神躲开。
其实,我心中是明白的,如果哲先、武松,都不是可托付之人,那么西门庆就更不是。
我告诉自己,那一次的见面太过凶险,以后再不能有,可是下一次,王婆来请的时候,我还是没能拒绝。
我们一共也不曾说过几句话,但他竟那么大胆,牵起我的手,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那时已经入夜,但凡还存一点理性,我都不能同他去,但是面对他,我似乎从来就没有过拒绝,而且,那天也真的不适宜拒绝。
那天的傍晚,武岩卖饼回来同我说了一个消息,他当时就像说笑话一样,说潘府打死了一个婢女,叫什么兰儿的。
我心下一惊,问他可是叫顾兰儿。
他即刻答是,还问我怎么猜到的?然后他便很有兴致地同我说事情地来龙去脉,其间直说那婢女如何淫荡,妄图勾引自家老爷。
我问怎知是勾引,不是倾心相许?
他说一个婢女深夜在老爷必经的路旁等待,不是勾引是什么?还说身为一个婢女还谈什么倾心相许,老爷看得上收房是福分,看不上就是妄想。
我知道他不过就事论事,可当时那些无心的话,还是像刀一样,一句句,剜在我的心上。
是啊,高门大户,一个婢女有什么资格谈情谈爱呢?捧出去的心,看的到回馈的是幸,伤痕累累收不回来的便是命,兰儿如此,我又何尝不是。
只是,我尚苟延红尘,兰儿已于泉下泥削骨。
那一晚我没有拒绝西门庆,去的时候,我甚至以为我会把我的一切都给他。
可是他只是带我在一处河边坐下。然后取出酒袋,他问我这样的地方是不是很好,疗伤也可,痛哭也可。
我真是打心眼里佩服他,如果他想纵横情场,一定是个高手。
只是,他是如何看出我心中有伤的。不自觉想到那日房间里,他那令人挪不动脚步的目光,或许,他本就是个伤情人。
或是沉默不语,或是展望星空,我们从不觉得尴尬,也不觉得彼此多余。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口中轻轻念出那个名字——霜儿。
我的心微微一颤。
不知是他的声音太过虚弱,像来自河的对岸,还是这夜色太凉薄,承载不住一切有生机的东西,比如真诚,比如情爱……
他说如果不是他的突然离开,或许那个叫霜儿的女子便不会死。
霜儿不过是他身边一个寻常的婢女,两个人在每一个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慢慢产生感情,他原想着等自己外出办事回来,就向长辈陈情,给她求一个名分,可是归家途中,亲信仆人飞马相报的竟是她被活活打死的消息,他曾因此摔下马,可当他终于满身血污地赶回去,看到的却只剩她被草席裹着拖走的尸体,如果不是他不顾一切扒开草席去看,他一定不会想到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的血,一个女子可以受那么多伤,如果不是施刑者至死都没有停下来,那么就只剩一个解释,就是她曾经多么努力地想活下来,活着等一个能救她的人回来,或只是见一面,说几句埋藏心间的对白。
那真是我经历过的最适合谈心的夜晚,有星空,有清幽,有沉寂,有酒,还有那个关于霜儿的故事。
可是作为交换,我能说些什么呢?哲先么?一个为了名利弃我的男子?武松么?一段困于伦理无疾而终的故事,曾经我也想过,如果他当时真的有勇气为我迈出那一步,那么,我是否愿意同他一起承受世俗的不耻?但他终究不曾给过我那样的如果不是么?
脱口而出,还是心底里最想问的那句“可有一刻,你是把我当成了霜儿?”
许是我问得太过突然了,他举起酒袋的手停住,神情清冷地说“这世上已没有霜儿,你也不会是她。”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他给我的陈述。还是某一刻心底里他与自己的对白。
“你和她真像。”片刻他又说。
“哪里?”
“眼睛。”
也许是那个夜晚彼此交心的缘故,他为我安葬了兰儿。
他将兰儿带血的香囊取下给我,幽香已被血气所掩,令人嗅之难以静心。
打开,里面一张原本素白的小笺也为鲜血所污,上面只留下简短的两个字——不悔。
所谓爱到深处无怨尤,古今多少痴情女子,可是义无反顾换来的又是什么呢?对方多情时的一抹笑,亦或夜深回忆翻涌时的一声叹。
后来听潘府外出采买的小厮说,兰儿被打至死手里都握着那香囊,眼神坚定。且她一早就知道老爷约她深夜见面是个陷阱,可她还是精心打扮后独自一人去了。她到底想证明什么呢,还是她内心的渴望真的在黑暗中煎熬得太久,真的倦了。
可怜,那个她全心全意爱着的男子,到她死,也不曾走出书房见她一面。
听闻,第二日,潘府墙角的佩兰,就被老爷下令去了。
郎心凉薄至此。人在时,是卷中香,人不在了,就成了眸中刺。
我开始放纵自己,没日没夜地以为王婆帮忙为由与西门庆厮混在一起。
我们一起谈心,一起喝酒,酒意微醺时我做卧在他的怀里,他的手抚上我的面颊。
他一时将我认作霜儿,一时又惊觉不是,仓皇地起身离开。
直到将彼此都折磨得太累,相拥着亲吻,倾倒,极尽缠绵。
从王处婆离开我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胭脂铺,我买到了最爱的洛儿殷口脂,另一个是安济坊,我在里面给自己找了一味药。
回到与武岩共居的那个小院里,我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明天我死的消息传开,与西门庆的事情败露,不知道他又会背负怎样的耻笑。
我画上了最美的妆,可不知为何,我心中怀念的还是那个同母亲一处的受尽苦楚的小苏荷,还是那个与兰儿一处为奴为婢,各有所爱的苏荷。
缠绵过后醒来,我听到西门庆呓语,他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起,他说“霜儿,如果不是我犹豫躲出去,如果不是我太晚醒悟赶回来,你就不会死。霜儿……”
我的泪终于抑制不住汹涌地落下来。
我的心好痛,兰儿的那一份的痛,还有霜儿的那一份痛。
可是,我没想到武岩会突然开门进来,我没想到他不但开门进来,还夺过我手里的药一饮而尽。他放肆地笑,然后重重地倒下去。
我知道,他爱我,我也知道,他怨我,他的心,一定也似我的心般,汹涌地痛过。
我该随他一起去的,如果不是西门庆赶来的话。
他求我不要死,他跪在地上求我,紧紧拉着我的手,涕泪横流。
我说我不是霜儿,我从来都不是。
可是,他只是摇着头,求我不要死。
恍若他就置身那一天自家的院里,他手里拉着的就是满是血污的霜儿的手。
他带我去见了一个老者,他的名字叫济风和。面颊削瘦,身材佝偻。
他指着老头说,那是我的生身父亲。
未及我上前辨认,他便即刻命老者取出信物。
老者双手颤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方绣帕,打开,里面包裹的是半截木梳,上面刻着一个“月”字,我立刻忆起母亲死后也有半截木梳随葬。
我上前执起木梳,面上笑着,却经不住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我知道西门庆想的是什么,他不过是想让我在这世上多一方牵挂,让我放下轻生的念头,就好像有我的存在,也同样是减轻他对霜儿愧疚感的一种慰藉。
但他,终究错算了。
当武松拿着武岩那截发黑的骨头质问我的时候,我的脸上一滴泪也没有,因为,我早已想好了自己的去处。
他咬牙切齿,唤我作毒妇。
可当我的身体一寸寸迎向他的剑的时候,他却一步步向后躲,直到我亲自握住他的手,刺下去。
我的笑,在他的面前绽放,凝固又寂灭。
还有什么比让他亲手为兄长报仇更痛快呢?临了我感受到他给我的温暖的怀抱,他说我带你走好不好。只是可惜,我再也点不了头。
世人都疑惑,西门庆为什么会死在了武松手里,他明明有那么多护卫,那武松不过只身前往。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一个人,若一心求死,谁又能救,就如另一个痛失至亲至爱,一心想要报仇,谁也阻止不了。
西门庆说我与霜儿的眼睛很像,或许吧,当我们看向真正喜欢的人时或许会一样,纯净无波,情意悠长。不掺杂名利考量,也没有世俗顾虑,就只是寂静自然地喜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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