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各自行了2500公里, 在中间相遇, 然後挥手告别。」
连顾从床底下掏出第十三只沾满灰尘的臭袜子的时候,她终于崩溃了。她抬起头,对床上正躺着抖腿的宁枚平静地说:
“离婚吧。”
宁枚的腿一下子停住了,他漫不经心望向这边,口中喃喃数了片刻,嬉皮笑脸道:
“哟,就剩下六双半了,又丢了一只袜子?”
连顾安静地看着他。
宁枚的视线从袜子慢吞吞移回到手中的游戏上,路径刻意绕过了连顾,嘴唇也轻轻抿上,严丝合缝,像是上了锁的门。
连顾叹口气,压抑住心下烦躁,只得抱起那堆袜子来到厕所里,默默地开始漂洗。行走的时候,她的腰微微弯曲着,那是因为刚洗完还滴着水的两条床单,沾了水之后重得像两条死人,她气喘吁吁拧床单的时候,心里想象的是,自己正在拧断宁枚的脖子。
是什么时候起,事情开始偏离轨道的?她从散发着颜料味儿的画室走出来,脚下就是婚礼的红毯,迎接她的是一间40平的小屋,和一个一天到晚抖腿,好像下半身犯了癫痫的老公。
连顾做得是小本生意,她的独创画风太过怪异,并没有什么单子。父母施压之下,她只好在网店卖画,顾客发来神情羞涩的大头照,她拿彩铅一点点起稿,上色,再打包寄回去。一个月收入三四千,在这个城市里不算多,她执意用好工具,扣除成本,挣得就更少。连顾画画的时候很认真,努力把那些男女平凡的脸画得更漂亮有神一点。她知道网上做这个的自有一套投机取巧的法子,把原照打印出来再象征性地上几笔色,一天能多画好几张呢,还清闲得不得了。连顾不那么干,甚至从没想过那么干。大学同画室的同学曾经好心怂恿过她,拉她入销量最高那家当这种画工,她不知说什么好,淡淡绕过话题回绝。宁枚知道后气呼呼的质问她,为什么有钱不赚,连顾想了一下,说,我还是喜欢画画。
宁枚也是学美术的,画室的同学,他们那时是画室里风格最接近的一对,热爱扭曲的线条和艳丽的配色。一套甜言蜜语下来,很快又成了老公。他结婚后毅然决然弃笔从戎,投身于送外卖的迢迢大军,只因为收入高一些。他每天穿行于大街小巷,下班回家,满身都是饭菜香和汗酸味,累得只顾呼呼大睡,醒的时候居然还有力气抖腿,让连顾又好气又好笑,他洋洋得意解释,自己年轻,劲头多得没处使,就算天天在电瓶车上骑八个小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连顾看看他慢慢凹进去的脸颊,心里酸酸的,没有什么话说,就坐过去帮他捏捏腿。
他们努力的生活着,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
而连顾,自认为没被行业里灰色地带的七七八八打败,没被菜市场里价格日渐走高的蔬菜打败,却一而再的被家庭里最细碎的摩擦伤了心。
她洗袜子洗得肝肠寸断,湿床单在滴着水,她的面颊也被眼泪打湿,她知道宁枚送外卖很辛苦,但这和她想象的生活一点都不一样。养不起猫狗,一盆绿植也打着蔫泛着黄丢在墙角,奶茶思前想后才能买一杯。特别是,床单拧起来那么费劲,宁枚怎么就不会来帮帮她呢,哪怕是问候一句也好啊。
情绪翻涌,她终于哭出来,边压抑着啜泣,却又偷偷期待着宁枚发现,她蹲在他的视线死角,湿床单完完全全把她遮住了。她赌气似的使劲吸吸鼻子发出声音,那边却传来游戏人物死亡的音效,宁枚臭骂一声三字经,然后是他烦躁地端起杯子,喝水的吞咽声。
听着听着,一种奇怪的感觉浮上来,连顾仔细回味着,发现那分明是后悔。她的手被冷水泡得通红,一开始她想拿裤腿擦擦,后来一转念,又从架子上扯下毛巾,仔细地把手擦干,还抹了护手霜。
她走到宁枚床前,很平静的说:“离婚吧。”
宁枚一下笑了,说:“媳妇儿,别开玩笑了。”
连顾也笑了,她把声音又放轻了些:“宁枚,离婚吧。”
宁枚抬起眼睛,很无辜地看着她:“我明天还要上班。”
连顾说:“那就周末,离婚吧。民政局见。”
宁枚皱起眉头,表情变了,他坐起来,把手机放下,盯着连顾的脸:“为什么?”
连顾也盯着他:“我后悔了。”
宁枚一下爆发了:“你后悔了?我送了半年外卖,你以为我不喜欢画画?不是为了养这个家,赶紧攒点本儿,我干嘛要去风里来雨里去?你我家里都不富裕,老人还要我们养,你以为我压力不大?你在家吹着空调开着暖气,有钱赚还挑挑拣拣,我去外头辛苦流汗挣钱,现在你后悔了?啊?连顾,你够可以的你!”
连顾从没有看见过他呲牙咧嘴的样子,她有点怕,也很想说,其实为了省电费,家里一个人的时候她从不开空调,但她又觉得没有意义,于是沉默着,等宁枚平静下来。
宁枚看着她的表情,疲惫感涌上心头。他无力地咳嗽一声,说:“这样,我们调整一下心态,怎么样?婚都结了,再给彼此一个机会,能改的都改,行不行?”
连顾觉得有点好笑:“结了婚的夫妇都爱这样自欺欺人,不会改的。我不会打印画去骗钱,你也戒不掉抖腿,离婚可能是最合适的。你再考虑考虑吧。你挺好的,是我和你实在不行。”
宁枚低下头,肩膀有点发抖,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他瘦得肩胛骨都凸出来了,连顾心情复杂地想着。直到宁枚抬起头,脸上没有眼泪,并且出乎意料的平静,还有点憧憬,他突然说:“你记得长城吗?”
什么?连顾想问,但她马上就想起来了。在画室上课的时候,那位女老师年龄不大,一言一行很是浪漫主义,香水味熏得连顾直犯鼻炎,除此之外倒是位水平很不错的老师。有次课上聊起自己最喜欢的艺术家,老师在同学们都发过言之后,心潮澎湃念出了一个很长的名字,语调深情得像在念古诗。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
老师滔滔不绝讲了她的艺术理念和地位,但让连顾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场行为艺术,玛丽娜和男友Ulay 决定分手的时候,两个人来到了中国的长城。他们一个自东向西,一个自西向东,在当地向导的陪伴下沿着长城行走,最终在中点相会,然后互相道别。
很浪漫不是吗?连顾对宁枚说,羡慕之色滥于言表。
当时的宁枚没有抖腿,坐得很直,身上不是饭菜味儿而是花露水味儿,脸颊也没有那么深凹,甚至有点胖乎乎的,他神情认真地看着她:
“我们决定离开对方的时候,一定也要去长城一趟。这样才算分手。”
“以后等咱们当了画家,科技也发达了,何止长城啊,一个从地球一个从火星出发好啦,就当是对玛丽娜的致敬如何?”
这么不切实际的诺言,在不切实际时的他们眼里无疑是最诗意的告别。但他们,不是已经完完全全身处实际之中了吗。
连顾看着宁枚,湿床单的水滴声清晰可闻,天色慢慢暗淡,远处亮起路灯,谁家在炒韭菜,香味远远飘过来,手机里的游戏音效还在撒着娇吸引视线,宁枚说:
“我们去长城吧。”
连顾噗嗤笑了:“你没事儿吧?”
宁枚也笑了,氛围一下子轻松起来:“咱们还年轻,冒点险又怎么啦?你学美术的时候不是满口幻想吗?怎么才半年就变成家庭主妇了?”
连顾算了一下账,叹口气:“半年,只攒了三万块。”
宁枚倒是很高兴:“不少了,我也觉得老送外卖不是事儿,就这么定了,去长城吧。也算一种仪式感,回来我们好好生活,实在不行再分手吧。怎么样。”他的眼睛闪起光来,好像回到了恋爱时分,连顾被他的热情打动的时候。
连顾半激动半犹豫:“那,先不告诉爸妈?”
宁枚把眼一瞪:“你怎么这么唯唯诺诺?不刚还说要分手吗,又担心起爸妈来了?”
他们很相似,虽然老家在二线城市,但家里条件很一般,又都有个哥哥,父母把有限的关爱都给了大哥,他们成为被忽视的一个。都叛逆,没读热门专业,偷偷做着艺术梦。
连顾闭上眼,画室的光景回到她的脑海中,心里沉寂的情感也复苏了,那些颜料浓厚的气味似乎在她的鼻端绽放——虽然再一辨认,只是苦咸的韭菜鸡蛋。
连顾的嘴角控制不住上扬,她笑着点点头。像对婚礼誓词宣誓时那样。
三万块,一人一半。走不了从头到尾的5000公里,就节选了一段风景不错的地方,按计划他们将在中间汇合,遇到对方时心里如果悸动,那么就不会分手,反之,就擦肩而过。
坐上绿皮火车之前,连顾很痛心地感叹:“一万五是多少张画啊,多少外卖啊,就花掉了。”
宁枚也有点肉痛,不过还是兴奋居多:“没事儿,赚钱就为了花嘛,有的人选择口红皮包,机械键盘,有的喜欢旅游冒险,这有什么。”
连顾点点头,她的车班次早,要开了。宁枚送她上车,看看车厢内部环境,有点可惜地说:“下次,我们坐飞机去。”
连顾说:“坐高铁吧。高铁也挺好。”
宁枚下车了,隔着车窗他喊:“到地方见——”
连顾鼻子有点酸,对他努力笑笑。火车发动起来时,她的泪水也滴下来,她莫名其妙回想起那两条湿床单,不好,沥完水忘了挂到阳台上,在阴暗的厕所里一定会发臭的。
但是,算了吧,为了两条床单给宁枚打电话,要是他赶回家收床单的时候误了火车就得不偿失了。连顾把头靠到椅背上,望向窗外疾驰的风景。
旅行一共七天,她自东向西,从内蒙到陕西。一路风景很好,各处的人群虽然都熙熙攘攘忙于生活,连顾却感到无比亲切。
在陕西的小集市一角,她遇见一个画像的人,四五十岁左右,衣着朴素,鞋子开了口,两只手的筋骨像是老树的根,材料都是最普通的,连顾从背后看他画画,看他一笔笔画出一个带着金项链的中年女性,画得惟妙惟肖。那女人看了虽然高兴,却强行做出一副挑毛病的模样,非要说这里那里画得不像,最后砍了一半价钱,扔给画家一张十块。
连顾看着他把钱仔细收入囊中,神情很是寂寥,于是坐上那个破旧的小马扎,让画家给她画像,点了最贵的彩色全身人像,画了整一个小时。连顾拿回画作的时候倒吸一口凉气,太像了,形体逼真,用色贴切,笔迹的微妙扭曲隐隐有种梵高的意味。连顾付了钱,在画家找钱的时候问他:“您也喜欢梵高吗?”
老画家一脸迷茫的抬起脸来,他的皱纹抖动着:“那是哪个?”
连顾眨眨眼,没告诉他。她想,这是一个生错时间地点的梵高了。
吃住条件都一般,连顾不大在意。一开始只是单纯玩乐,但愈加靠近那个商定好的相遇地点,她的心就跳得越快。说不清是对重新见面的期待,还是对于旅途即将结束的不舍。在那晚她的梦里,他们心平气和,擦肩而过。
最后一天她甚至无心看风景,登长城的时候腿直发抖,这段长城维修不善,只剩一个起伏的轮廓。附近就是村子,当地人聚在城墙下闲聊,一边嗑瓜子一边打量她。连顾有点害怕,又觉得浪漫。远处大片有随风起伏的成熟农作物,有高大的槐木,风夹杂着植物气味向她刮来,她轻轻裹紧外套,想起米勒的拾穗者。
她等了一个下午,边等边慢慢的朝前走,渴望遇见宁枚,加上一个拥抱,等到天都渐渐黑了,已被丢在身后的村庄传来面食的香气,夕阳无比美丽,是欲滴的流金,天色是有层次感的浓烈粉红,她最喜欢的颜色。
连顾被风吹的冷冰冰的。他爽约了?
这里没有信号,打不出质问的电话。她先是愤怒,后来慢慢害怕起来,骑着早先在当地买的二手自行车,紧赶慢赶回到小城的旅社才放下心来。
刚接上WIFI,手机就收到了宁枚的微信。
“我给了你一个惊喜。”
连顾看着这八个字,想哭想笑,却做不出表情。她的脸在风里吹了一天,僵硬的像一块铁。她给宁枚打回电话,那头倒是接了,态度却十分骄傲。
“你回来就知道了。”
好吧,再生气,不回去又能怎么样?就算离婚也要先办离婚证啊。连顾买了回去的车票,一开始恨恨地想买飞机票,后来又考虑高铁票,再后来还是买了火车票。整个旅途下来。一万五她只花了四分之一,剩下的钱放在胸罩口袋里,很大一叠。
“你把火车信息发给我,我去接你”
“不必了,离婚吧,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说了,给你惊喜,你回来就知道了”
“说好了在长城见面”
“你去玩了一趟就好”
“这么说你没去?”
那边没有回复。
“好啊,我不告诉你几点到,你等我吧。”
“干嘛”
“我在长城等了你一天”
“风景不错吧”
连顾的车到站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她一眼就看见远处座位上打着瞌睡的宁枚,想了想还是过去,把他叫醒。
“哟,回来啦,玩的开心么?”
连顾很平静的望着他。
“床单你都没收,你说说,要是我们一块儿走了,那不就臭了吗?”宁枚滔滔不绝。
他的哥们儿开车来接他们,一路上因为板着脸的连顾,气氛不是很好,哥们儿小心翼翼开车,又不时回过头偷偷打量他们,让连顾气得想笑。
回到家,夜就更深,宁枚寒暄,那辆车开走,连顾在前面一言不发掏出钥匙开门。把灯打开的瞬间,她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一台巨大的洗衣机放在墙角。
宁枚也进了门,看着连顾的表情,他哈哈大笑:
“怎么样,喜欢吗?你不用再手洗衣服啦。”
“多少钱?”
“不贵。”
“一万五?”
“没有,没有,也就三四千。我可不像你似的,那么舍得花钱。”
连顾从胸罩里扯出剩下的钱,示威似的递给他。
“好啊,你也会攒钱了。你看,你出去玩了一趟,回家还有洗衣机。我呢,送外卖送了七天,你算算,是不是你划算?”
“你还送外卖呢?”
“不然呢?对了,你那个朋友又来打了电话说他们人手不够,我帮你应了。”
“什么?”
“当画工啊。打印画。没那么严重,人人都在做的。”
连顾低下头,半晌才说:“知道了。”
她洗过澡出来的时候,宁枚还没睡着,在打游戏,他的腿也不抖了,连顾仔细看才发现,一只脚腕缠了纱布。
“怎么搞得?”
“嗨,难免的,小问题。话说,你呢,还离婚吗?”
“……算了。”
连顾躺在床上时,宁枚的呼噜打的惊天动地,窗外的月色皎洁异常,老梵高的画作立在桌子上,在月下显得十分冷清。千思万绪涌上她的脑海,玛丽娜的话回响在她的耳畔:
我们各自行了2500公里, 在中间相遇, 然後挥手告别。
不,错了。我们各自行了2500公里,甚至更多。
但我们不会在中间相遇,也不敢挥手告别。
当长城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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