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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丁从胶鞋厂下岗后,就找了个与鞋相关的事在做。这不,他在街边支了个鞋摊子。他的鞋摊子支起来后,在这条街上,倒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不是他手艺高超,也不是他长得帅。长得再帅,天天在街上风吹日晒的,就是嫩黄瓜,也要起皱皮的。
人们说起他,是因为他天生一副热心肠。他从不坑人,也不漫天要价。因此,大家平日里总要将家里的旧鞋,旧伞收拢来,拿到他那儿修补。有的是想着省几个钱,大多数还是想着照顾一下老丁的生意。老丁心里存着感激,再烂的鞋,再破的伞,总要想法给它修好,补好。
日子在平和中一天天地过着,转眼就跨入了新的世纪。市面上的鞋子越来越多,人们口袋里的钞票也逐渐丰满起来。年轻人再将鞋子拿去修补的,反倒少了,老丁的鞋摊日渐清淡。
但是有一点,年轻人的皮鞋若是挤脚了,或是后跟要加高的,钉铁掌的,还是照样拿到老丁这儿,让他给敲锤敲锤。
有人跟老丁说,你可以多收点钱,反正年轻人又不差钱。老丁笑了笑,这钱我赚不来,良心上过不去。
年轻人来取鞋时,往往会掏出五十或一百的钞票给老丁,害得老丁从裤袋里把一把零钞掏出来,数上一大会。
看着老丁那双黑乎粗糙干树皮般的手,将一张张毛糙卷边的钱递过来,年轻人一把团起,快速走开。
唉,你数数,老丁连忙起身喊话,而年轻人早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老丁闲下来的时间多了,街坊转过来聊天时,就有嚼舌根的好事者问老丁,这些年养老钱备下了不少吧。
养老,没想过,现在还能做得动,多做点,以后做不动了再说。老丁抬起头,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他的脚跟前斑斑驳驳好多花点。老丁想着,自己就如这花点,阳光照着还能留些痕迹,一片云头过来,遮住了,啥也找不着了。
你先前的胶鞋厂破产后不是买断工龄的吗,那你买过保险没?街坊问他。
二十年工龄买断时算了一万多块钱,我没买保险,买那干啥?我又不是干不动。老丁拿起一双雨鞋,是个渔民拿来补的,鞋帮咧开个大口,像是撬开的鱼嘴,大拇指都能掏过。
那你当时该拿这钱买保险的,我就买了,现在一个月能领一百多块呢,总之吃菜的钱还是够的,比你在这敲敲补补的要强些吧。街坊说着,没注意到老丁的脸沉了下来。
算了,人啊,做啥事都是个命,自寻烦恼也没用。老丁将锉刀在雨鞋破口上挫出毛刺,再涂上些粘胶,张口左右吹吹,手指试试粘度,将一片早已剪好的胶皮粘上,看看严丝合缝,再套进拐子架上,在裂口上垫上一块白布,木锤敲打几下,雨鞋便补好了。
不过你补鞋的收入也不错哦,一下子的工夫,十块钱就到手了,街坊说笑道。
是啊,有的捡的!老丁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味,就没什么好声气了。
街坊也听出老丁的不满,就甩开膀子走开了。
老丁,听到有人喊自己,老丁放下手里的活儿,四处张望。
不远处的街边,四婶子在向他招手。老丁起身,朝着四婶子走了过去。
老丁刚走到四婶子跟前,她就将他拉到边上,细声问道,老丁,我跟你说过的事情,你考虑怎样?
什么事情?老丁似乎并不知情。
啊哟,你这个人,几天前跟你讲的事,今儿个就忘了?四婶子停下来,等着老丁自个想想。
哦!你讲的是抱小孩的事吧?老丁忽然醒悟过来。
对呀!我托人在妇幼保健院给你找了个弃婴,是个女娃,我帮你看过了,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你肯定喜欢的。四婶子自个陶醉在描述中。
四婶子,这事我还没想好哩,你看,老丁犹豫着。
老丁,这我就要说你了,当初你要是干脆点,说不要抱小孩,我也不费这个劲了。现在我把这事说得差不多了,你倒在这里优柔寡断了,这不是在作孽我吗?四婶子黑下了脸。
我当初听你讲这些时,觉得弃婴可怜,心想抱一个就抱一个吧,也算是我在做善事,其他的就没多想过。
是噢!我也是这样想的,不然我也不会操这份闲心的。妇保院医生跟我讲这小孩是两个贵州打工人丢弃的。生小孩的姑娘年纪小呢,生完小孩人就不见了。小孩就放在医院里,我得到消息后先到医院看了下,这孩子的生身父母肯定是不会要的了,她以后多半会被送到孤儿院收养的。考虑到之前我们说过抱养的事,这不就来找你啦。四婶子把大致情况说给老丁听。
好吧,那我们就去把她抱回来吧。听了四婶子的讲述,老丁的心里忽然有了柔软的触动,况且自己之前也确实动过抱养小孩的心思。
两人到了医院,医生将小孩抱出来,吩咐两人路上不要声张,赶紧回家。老丁将小孩抱在怀里,想掀开被角瞧瞧,又怕周边人来过问,一路忐忑,总算回到家。
四婶子帮着将老丁床铺整理整理,吩咐老丁到街上买点奶粉,奶瓶,麦乳精之类的,自己等会从家拿些穿过的旧衣旧裤做尿布,小孩皮肤嫩,穿旧的反而不容易起痱子。四婶子这些方面有经验,老丁木然地听着她指挥。
小孩在灯光下被看清了,眉目清秀,小小的手指,小小的脸蛋,连着这五官都小小的,只有一双眼镜突显得很大,一对黑黑的瞳仁转悠转悠,瞧着就是那般的喜人。
老丁一下子被她抓住了,眼里溢满了柔情。他就这样抱着不撒手。
把她放下来吧,这样抱着不吃力吗?四婶子收拾完笑话他。
嘿嘿,这个小孩还真讨人疼。老丁嘻嘻地笑着。哟哟,来来,笑一个,老丁伸出食指来逗她,谁知小孩竟将小嘴张开来啜。
哎哟哟,不要急,不要急。老丁赶忙将手指从小孩嘴里抽出来。四婶子,这小孩恐怕是饿了。你先抱着,我买奶粉去。老丁将小孩递给四婶子,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个信封就出去了。
老丁出了门,就直奔超市去了,也不问价钱,拿起两听婴儿奶粉,一盒麦乳精,付了钱出来。走到一家商店门口时,看到里面有婴儿车,想着以后可以将小孩带在身边,便又买了下来,然后快步回到家中。
四婶子看见老丁买了奶粉又买了婴儿车回来,笑道,老丁,你还真舍得啊!
这反正以后用得着的,看见就买了呗。老丁说话总是这么简短和直接。似乎眼前的一切付出,对于这个小孩来说,都是值得的必须的。
四婶子看着老丁这么疼爱小女孩,也觉得宽慰,毕竟自己的张罗没有白费。要是老丁对小孩有一丁点的嫌弃,那她的心里肯定是难受的。可老丁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四婶子又想替他操心了。
老丁,这孩子目前还小,你又不好带在身边,我先帮着带一阵子,你回来了再从我这抱回去。四婶子从老丁手里将泡着奶粉的小碗接过去,开始一调羹、一调羹地给孩子喂着。
那敢情好啊,老丁想想若是这样,那就最好不过了,也就没再客气。
转眼,这小孩就该上户口了,老丁就到居委会去问,居委会问他办过领养证明没有,这下老丁犯愁了,他没有啊。便回来问四婶子怎么办好。四婶子轻松地说没事,回头我跟儿子说说,看看能不能找找人,像你这种情况应该问题不大。
过了几天,四婶子来到老丁鞋摊跟前,要老丁跟她一起到居委会去开证明。
好办吗?老丁还有些疑惑。
你别问,只管去了就行了。
那我回去取户口本。
等老丁把户口本取来后,两人直奔居委会。
这次倒好,人家早早的就等在那儿了,稍微问了下情况,就把证明开好了,敲了公章后递给老丁。
老丁接过这张薄纸,心里算是踏实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把证明叠好后,就又到派出所去上户口了。
小孩取名了没有?户籍民警问老丁。
没有,老丁回答。
那就给她取个名字吧。坐在窗口的民警向老丁说。
窗外,一簇簇丁香花在风中摇曳,散发着阵阵幽香飘进了屋内。老丁闻着这沁脾的花香,忽然脱口而出,丁香,就叫丁香,我姓丁,这孩子以后就像这丁香一样美丽。
民警登记上后,将户口本交还给老丁。
警察同志,这就好了?老丁似乎不相信程序就是如此简单。
回到家后,老丁抱着孩子一个劲地丁香丁香地喊着。小丁香扑闪着一双大眼睛,似乎听懂了老丁说的话,看着老丁满脸堆起的笑褶,咿咿呀呀地笑了,小屋子里顿时充满了温馨。
丁香长大了,就要上高中了,老丁发现女儿对自己越来越冷漠了。
小时候,女儿只要回到家中,书包一扔,就跑过来,和阿爸亲昵一番。
自从上了初三后,丁香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是在同学家复习功课。
老丁的心里还蛮高兴的,每周总要给她些零花钱,生怕她在学校吃得差,要她自己多买点好的吃。
为了这,四婶子不止一次说过他,这女孩养大就行了,还要担负她读那么多书,你看隔壁老冯家的闺女,初中没上过,这不生意照样做得很好。何况这还是抱养的,早点让她出去学着做生意,你也好享几天福呐。
老丁听到这些,笑了笑,没当回事。
丁香好歹考上了县三中,老丁逢人就说丁香聪明争气。
这话有次被丁香听到了,丁香忽然涨红了脸对老丁说,阿爸,你以后不要再说了好吗!
老丁被女儿这一声呵斥,愣在那儿,突然就闭口了。
事后才知道,县三中只等同于农村普高,城里的孩子一般是不上这个学校的。
老丁的心一下冷了许多,不过很快就又热乎了,不管怎样,女儿总算上高中了。至于考大学,就看她自个了。反正这些年供她上大学的钱多少存了点,她能考上大学就更好。
四婶子有时也不免说他的心实在太实诚了,老丁笑着说,既然她是我的女儿,那我就要做好当父亲的义务,这话让人听着就不好意思再驳他了。
阿爸,我不想读了,我要出去打工。这天丁香突然在饭桌上跟老丁说。
你说什么!老丁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不想读了,我们班好多同学都退学了。丁香埋头吃饭,也不敢跟老丁照面。
好好的不读书,你这么大能干什么?老丁说不出大道理,只能这么劝她。
你不要管,反正我们是结伴出去。丁香听着老丁并没反对得那么决裂,就觉得胆气壮了许多。
你现在才多大,出去了会吃亏的。老丁皱起眉头,饭也吃不下。
阿爸,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到温州,我们同学已经在那边联系好了。
老丁没想到孩子事情到了这份上,才来跟自己商量,要怪就怪自己太没用了,不能给她个舒适的环境,可一双手又能挣来多少。心里苦苦的,却又无可奈何。
香啊,阿爸没什么给你的,这些钱,原本是给你上大学时的学费,你既然决心不读了,阿爸也没法,就是你日后不要责怪我就好了,阿爸就一个心愿,今后你凡事顺心。
老丁从箱底拿出一个厚沓沓的红纸包,递给丁香。
丁香接过来,沉甸甸的,她看着阿爸,突然发现,灯光下他竟然是那般衰老,头发已经灰白了,脸颊上的皮肤塌塌地垂着,甚至都有了点点的老年斑。
丁香的眼角一时湿润了,眼角沁出了泪花,她转身回到房里,不住地抽泣,这哭声,是对自己的悔恨,还是对前途的迷惘,老丁听着揪心,就出去了。
丁香出去了,这一出去,就是好几年没回家。老丁照样还出去摆鞋摊。眼睛是老化了,手脚也迟缓了,有时候,锤子敲到手背,竟不知疼痛,看着隆起的包包,才知道。吐口唾沫,使劲地揉揉,继续干活。
又是一年年底时,老丁觉得如果丁香回来过年了,那总要准备一些年货吧,于是就买了些糖果、瓜子。不过,老丁又特意买了些风肉,这是老丁很早时,就许诺过的。等丁香回来,将风肉切成薄薄的片,放在蒸笼上蒸,再蒸些馒头,将风肉、黄花菜一块夹着,这个香味,丁香肯定喜欢。
外边鞭炮声已经响起了,家家都是欢笑声弥漫。老丁将家里的门联也换上了,灯泡也换了个45瓦的,将家尽量显得亮堂些,喜气些,锅里已经坐上笼屉,里边馒头、肉圆、风肉都做上了,炉膛里架上几根干柴,压着火烧着。
嘀嘀,老远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穿越噪杂的鞭炮声,老丁听得清清的,他朝门外看着,门外的过道上空无一人,一阵寒风刮来,将灯泡摇晃得很高。老丁起身来关门,他的脚步彳亍。
阿爸,门外,丁香穿着一件毛皮大衣,身边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戴着副金丝眼镜,手里挎着个公文包。
啊,是香啊,老丁喜出望外,进来,快进来,老丁将两人让进屋里,将门合上。
阿爸,这是我老公给你的钱。丁香还没坐下,就将一个厚厚的纸包塞过来。
香香,你这是干什么!老丁将手推着,执意不要。
伯父,这是丁香的意思,也是我的心意,您一定要收下。那个男人上来帮着说话。
你是?老丁有些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他还是有些不信,便指着他问。
阿爸,他是我老公,办厂的,这次是要去深圳,顺道下车过来的。丁香解释道。
办厂的,哦,那你们现在有钱了。老丁坐回到凳子上,不说话了。
阿爸,我们今晚不住家里了,在县城的宾馆定了房,等下我们一块到宾馆去吃个团圆饭吧?丁香低着头询问老丁。
我不去!老丁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分辨。
阿爸,你这是干嘛!丁香没想着老丁会一口拒绝,她将纸包朝老丁跟前推推。
阿爸,这里边有五万块,你放好。
我不要你的钱,我有,我有!老丁的声音突然地高了起来。
香香,要不,我们先回宾馆?男人手拥着丁香,低声说,这声音老丁听得真真的。
走吧,走吧,我不稀罕!老丁将手挥挥,示意他们出去。
两人打开门,出去了。老丁低头偷瞧着他们走出门,又从门缝里消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新春刚过,关于丁香的传言就如嫩芽,一夜工夫在整条小巷里冒了出来。人们说丁香傍上了个大老板,被人养着,住着大别墅哩,家里保姆都好几个,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老丁享福了,有这么个女儿,早知道,也去领个女孩来,大家三言两语地议论着。
老丁依旧每天出去摆摊,他们说些什么,由着说去。人家说起丁香怎么的,他立马甩手离开。
有一天,他从花店里,捧回来一盘丁香,已经结满了花苞,一个个紧簇簇的,白白的如小孩的手指,在绿油油的叶丛中,星星点点朝天指着。
人们纷纷说这丁香有些不像话,让老丁一个人呆在家里,实在不该。有人又说,老丁每年都收到一笔钱,够他养老送终的了,人家一个姑娘能这样也算尽到孝心了。
日子长了,也渐渐忘了丁香。大家都过着自个日子,这丁香过好过赖,总是与自己关系不大。
人们发现老丁好像有些日子没出来摆摊了,不会到丁香那儿去吧。当人们推开老丁家门,看到老丁躺在床上,早没了气息。
街坊们联系不上丁香,就大家伙帮着料理后事,在箱子里翻出几个纸包,打开里边是一沓沓的钞票,全部是百元大钞,银行纸条扎着,根本就没拆封。其中一个纸包里压着张纸条,打开后,歪歪扭扭的几行小字:
各位界(街)坊:
这些年,我和丁香在大家的接济下为(维)持生活,无以为报。这些钱,留下来给大家,将下水管修修,巷道石板破了,也该换了。这算是丁香给大伙的赔罪,大家就多念念丁香的好吧。
丁文福留言
这老丁啊,人们禁不住两眼发红,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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