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丹心入画图》
第十八章 情归何处5
云宜正欲伸手开门,门却忽然开了,祈珏翩然站在门外。
两人相对吃惊。云宜看见祈珏,一时气上心头,转身返回屋里。祈珏脸色尴尬,迈步进门,随手将门关了。
祈珏见云宜背对自己站在房中,一时竟也不知说些什么。半晌,才轻声问道:“宜儿,你这是要去哪里?”
云宜忿而转身,望着他道:“你以为我要去哪里?你且放心,从今日起我不会再来打扰你。”
祈珏黯然,“先生于我恩重如山,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师兄妹,可不可以不要如此决绝?”见桌上饭食丝毫未动,不觉又道:“你身体虚弱,要多吃点东西才是。”
云宜冷哼一声,“我已叨扰你们赣王府一碗粥食与汤药,怎好再赖吃赖喝呢?祈郡马,我们就此别过吧。”
云宜迈步向外,祈珏忙伸手拦阻,云宜恨极,一把推开他道:“数月前你不告而别,我遍寻不着。今日你说去就去,半天不见。如今,你还拦我做什么?我知你今非昔比,身不由己。我也不为难你,从此我们毫无瓜葛便是。”
祁珏急忙道:“宜儿,我并非有意让你久等。我去了,去了娉婷那里,之后又处理了些紧要的事情。”
娉婷?好亲热的称呼。比对自己的那声“宜儿”更含情脉脉。云宜心中难受至极,不由道:“如今,什么都是比我紧要的。”
“不,不,宜儿……这事和你有关。”
“和我有关?”
“是,此事此人都与你有关。”
云宜笑,“这洪都城里,原本除了你,还有什么和我有关?”
祈珏听云宜说“原本”二字,心中亦是难受,如今她句句言语都似要和他彻底断了关系。他知云宜个性,他与荀娉婷成婚,他们之间必然会是这样的结局,但他依是惶恐从此自己的世界再无云宜。
“纵然洪都城里没有,难道洪都城外也没有?”他半晌才道。
洪都城外?云宜疑惑地望他。
“宜儿,你适才可听得那两声轰鸣?”
“什么轰鸣,听见了又如何?”
“那是炮声,是平江侯荀予佑下令驾炮攻城。”
“什么?”云宜猛然一惊。
荀予佑围城策略她大致知晓,目的就是要引荀瞻濠回师来救。若贸然攻城,一来消耗兵力徒增伤亡,二来反会逼得荀瞻濠孤注一掷直下南京。如今他突然驾炮攻城,难道是为了自己?
“所以我去了城楼。”祁珏道,“他叫人射了封信给我,说那两声炮暂是警戒,要我将你毫发不伤送出城去,否则就不要怪他攻入洪都大开杀戒。”
云宜更是吃惊。
“这是他给我的信。”祁珏取出一张纸笺递给云宜。
云宜接过了看,祁珏继续道:“他对你果是关切……只是你既在城中,他又怎敢贸然攻城?若攻城,你岂非更是危险?”
云宜见纸上所写果是荀予佑亲笔,心中一热,吃惊之余不觉感动。猛听祁珏所言,回味之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冷笑一声道:“是啊,他若驾炮攻城,你就将我绑上城楼,迫他退兵好了。”
“不,宜儿。他敢如此,分明知道我对你的情意,绝不会做于你不利之事。”祈珏急道,“他射书于我,亦是为了让我能名正言顺送你出城。他心思沉稳,行事缜密,果然非同一般。”
祁珏佩服荀予佑的洞察力,那两声炮响和一纸信笺,便可让他冠冕堂皇将云宜送出城去。荀予佑分明亦爱极云宜,云康的眼光果然不差,为女儿选了如此佳婿。他欣慰云宜有一个好归宿,但心中依是酸楚。
“你我之间还有何情意?”云宜忽而冷然一语。
祁珏心头悸痛,望着她道:“宜儿,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我之间的情意都不会改变。以前是怎样,现在是怎样,将来还是怎样。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师妹,我从小到大唯一的师妹。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先生也永远是我唯一的先生。他将我养大,教我书画,给我遮风避雨之处、温饱安适之所。这世上,你们是我至亲至爱之人。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他喉中哽咽,“宜儿,我只是不得已,不得已……”
“不要说了。”云宜摆手阻止,却突然拉住了他道:“那你和我一起走。出了这洪都城,再也不回头。荀瞻濠逆势而为,反叛朝廷,涂炭生灵,不会有好结果。你如今在这赣王府中,又是这样的身份,只怕将来悔之晚矣!”
是啊,二十余年,他们是至亲至爱之人。纵然他娶的不是自己,她也不能眼睁睁看他身陷不拔之地。她拼死来找他,目的之一不就是要带他出洪都城?
“成王败寇,若是他侥幸得了天下呢?”祈珏低声道。
云宜摇头,“他不是先皇成帝,当今陛下亦不是昔日之文帝。何况还有荀予佑在,还有那些忠肝义胆的臣子和百姓在,你以为他定能成功吗?荀瞻濠狼子野心,勾结外族,师行不义,一旦倾覆,便是灭顶之灾。就算他侥幸得逞,天理昭然,公道自在,亦难逃口诛笔伐,史载人评。你一个江南文士、云庐子弟,心寄山水,志在书画,襟怀疏朗,风骨清拔,为何要沾此污秽?自古正邪同冰炭,祈珏,你若还当我是至亲之人,便随我一起离开。离开这是非之地,离开这万劫不复之境。”
祈珏望着云宜握着自己的手,一时眸中熠熠,但那光彩片刻便黯淡下去。
“宜儿,你以为我不想念云庐,不想回去吗?”
“那我们便一起回去。你还是我的祈师兄,我还是你的云师妹。”
“这样可真好,有你在,有先生在,还有薛师兄他们。有太湖,有缥缈峰,还有洞庭的明月……”祈珏一瞬神思千里,未几却轻声道:“宜儿,娉婷有身孕了。她急着寻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云宜满含恳切的目光极速黯淡,如火焰将尽之前的短时爆燃,倏忽灭绝,刹那归于沉寂。她松开适才情不自禁握住祈珏的手,往后退开一步,伸手撑在桌沿。
她似乎并未听清祈珏最后的那句话,她努力回想,脑中只是空白。才凝聚起的一点希望和力气,就在那一瞬间被抽空取尽。
她撑着桌子摇摇欲坠,祈珏忙来扶她。她任他扶着,半晌忽幽然说道:“祈珏,你不是问我是怎么来的吗?为何会把自己弄得那般狼狈?”
祈珏抬眸望她。
“诸门悉闭,插翅难飞。唯有那河里的一道铁栅,尚给我留了一点来找你的希望。你知道我从小在太湖里泡大,潜个水不算什么。可是祈珏,那水是真的冷,真的冷啊。那水下可真黑,黑得叫人窒息。那铁栅又粗又硬,虽然我带的短剑极是锋利,可我半天也切不断其中一根呀。”
云宜凄然笑看祈珏,祈珏已满眼是泪。
“那时我以为自己也许会沉在那水底再也上不来,可我想要是这样我就见不到你。我怎能见不到你?在那满是黑暗冰冷的水下,我脑中全是那一晚云庐雪夜里的光风霁月,全是我和你围炉豪饮的温暖快意,还有你亮如星辰的双眸和柔情万千的拥抱。所以,我不能放弃,我舍不得放弃。第十次,第十次我潜下水去的时候,终于,终于切断了铁栅中的一根。幸好我没有用完所有的力气,因为我还要从那太过狭小的空间拼力而过。”
“宜儿……”祈珏的眼泪落下来。
“我真怕我在那铁栅中不能进也不能出。”云宜说,“祁珏,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夏天,有只小耗子总是夜晚来凌晨去,从窗户跑进你房里偷灯油吃。它只有那一条路径,关了窗就进不来。可天实在太热,你便将窗开了条细缝透气,想这小耗子是怎么也进不来。可是第二天,我在窗台上发现了它。它无声无息躺在那里,已经没有了呼吸。因为窗缝太小,它拼命钻进了脑袋,却怎么也钻不进身体。然而又退不出去,生生在那里掐断了气……我那时有一种恐惧,想着会不会也如那小耗子一般……”
“宜儿……”祈珏伸手将云宜揽进怀里,泪流满面。
云宜任由祈珏紧紧抱着,继续道:“还好我不胖,这阵子又瘦了不少,我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前爬上了岸。我以为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我见你,我也不信你会是什么赣王府中的祈郡马,我想最坏不过是你又回去教你那女弟子画画。可是,可是你超出我所有最坏的想象。”
云宜轻轻挣开祈珏,探手至脖间用力一扯,祈珏惊望着她攥在手里的珠链。
珍珠从断线处颗颗滚下,落在地上四溅开去,如祈珏肆意飞洒的泪珠。
云宜将那半块玉珏慢慢放到桌上,颤着手细细摩挲,叹口气道:“你为何要送我这个,叫人空自欢喜。鸳鸯相从,合玉为珏。分开了,果然不是什么好事。不如,还你了罢。”
作者说:
趁本周有空多写一点,下周起工作繁忙,可能没时间写了。
话说,真希望能有人管饭,就让我待在家里写写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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