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削发最可怜,辜负青春美少年。
我坐在仙桃庵的后门上,晚霞照亮了整个仙桃山。但我不是看晚霞的,我看的是山门下嬉闹的少年。
师父给我的法名是色空,昨天她为我削发的时候摸着我密长的头发语重心长的说“色空啊色空,这仙桃山上寂寞,你可千万别犯这色字。”
我听着师父的话,看着长发一缕缕落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师父啊,我也是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你教我如何能忍住这山中寂寞。
我自小在这仙桃庵中长大,本姓为赵。父母信佛参禅,我自出生开始便是缠绵多病,因此将我留在了这空门之中。我看着山花春草一枯一荣已过了十几载,日子过得倒也是天真浪漫。
后来渐渐大了,师父带着我下山陪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夫人们讲经念佛。我也跟在后面凑了不少热闹。看着戏台上才子佳人你侬我侬,才知这世间还有一种叫“情爱”的东西。
我爱看那云鬓花颜的小姐款款地去与风流公子相会,我爱听那“所谓佳人,在水一方”的绵绵词句。可是我看着身上的直缀袈裟,看着檀香在空中袅袅升起,佛门中人又怎可沾染情爱!
于是每次跟着师父从山下回来,我的情绪总会低落一分。师父以为我怕生,不能适应外面的世界,便不愿意带我,只带师姐一人出去。
于是我的生活没有了戏台话本,诗词曲赋,一切又回归了正常,只在夜里不成寐的时候,耳边眼里全是山下世界的声音。
有一天我正敲着木鱼,念着莲经七卷。我看着师父一个人有些落寞地走进了山门,她的身后没有师姐。
我问师父师姐怎么没有回来,师父叹了一口气,看着我很久才说“色空,你师姐走了,她终究会吃到苦头的。”
哦,我瞬间明了,师姐逃走了。从师父凝重的目光里,我看到了她对我的担心。但实际上,师父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师姐的脚步一直是我追逐的方向。
师父一直以为师姐很乖,但她不知道的是,戏台是师姐悄悄带我去的,话本也是师姐偷偷给我念的。我也知道师姐去了哪里,也知道她去找了谁。这背后的一切我全都知道,我不会说,我只希望师姐能幸福,真的能找到属于她的如意郎君。
念几声弥陀,恨一声媒婆
山门下的少年渐渐的被夜色吞噬,他们的笑声我也听不见了。我看着暮色沉沉的四周,一步三回头,慢慢朝庵里走去。
路上碰到了师父,她问我去哪儿了,我说在后门看晚霞。师父脸色一变,神情立马严厉了起来,她说我懒于晚课,让我去大殿里跪着反省。
我跪在扎人的草蒲团上,看着满殿神佛在暗沉的烛光里投射出昏沉的阴影。两旁罗汉似乎变成了今天后门下的一个少年,他在山下冲我挥手,问我为什么坐在这里不说话,要不要过去和他一起玩。旁边的人告诉他我是着庵里的小尼姑,是一个没有头发的小尼姑。那少年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便和身边的人嘻嘻哈哈说了几句,然后又回到了他们的世界。
我想那个少年是不是也对我有过一瞬间的心动啊。可我不能想这些的,我跪着的是菩萨,明天我还要早起去念那参不破的蜜多心经。更重要的是,我的法号是“色空”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菩萨前面的佛灯爆出了烛花,我在一片混沌中浮浮沉沉。我看见自己身在大红喜房之中,着凤冠霞帔端坐于芙蓉秀床上,面前有一朗朗公子,嘴角含笑,掀开了我的喜帕。他执起了我的手,说我今后就是他的妻子,问我愿不愿意与他白头偕老。我接过那杯他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我眼角带春,缓缓说道既然嫁你为妻,自当生生世世相随。
于是春宵帐暖,红被翻浪,佳人入怀,低低私语,说着恩爱两不离的誓言。红烛的光摇摇曳曳,月亮躲进了窗外的牡丹丛,这一切自是好景佳时。
突然一阵大风吹开了窗户,吹灭了红烛,吹走了鸳鸯锦帘,也吹醒了做梦的我。抬眼看着四周,身下垫的哪是什么锦绣软被,分明是烂破草蒲;面前哪有什么良人佳婿,只有香案积厨;还有那洞房花烛,只是菩萨面前的烛台一盏。
寒鸦在外面声声凄切,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是师父。她让我回去睡觉,我揉了揉发麻的膝盖,神情呆滞地向厢房走去。我听见师父在后面轻轻的说“色空,你也不要怪为师,这情爱是最不能招惹的东西,为师不愿看你走上师姐那条路。”
“情爱是最不能招惹的东西。”这句话师父在我过往的岁月里已经说过无数次了。在我未晓世事之前,我相信师父。可现在,我很怀疑师父是错的,师父到底是真的为我好,还只是把她的痛苦要加诸在我的身上。
师姐说师父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这点我是相信的,因为师父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人,比那些大户人家的夫人还好看。师姐又告诉我师父遁入空门是为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抛弃了她,与一妓子私奔,据说是因为那个男人嫌师父太古板。于是师父便为人浆洗撑起了和孩子的家,但孩子最终也得病死了。师父万念俱灰,拿起剪刀手起刀落,从此遁入空门,不问情爱。
师姐当时跟我说的时候我是为师父悲伤的,可是我现在有一点怨恨师父,难道就因为她被背叛便要否定世间的所有情爱吗?难道就因为她不幸福所以要剥夺我们的幸福吗?我从来都不相信什么清规戒律,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有着五情六欲的妙龄少女。
我其实很羡慕师姐,从小她就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也有很多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故事。她很大胆,想做的事情就会去做,虽然无数次被师父责罚,但是她说不后悔。我想,师姐这一次的离开应该是她做过的最不后悔的事情了。但是我怕,这不高的山门我不知道要怎么去逾越。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自那日做了那一场风流梦后,我便日日恍恍惚惚。
师姐走了,师父又重新把我带下了山。这一次是为一家小姐测姻缘,我听见那些妇人对那位小姐的母亲连声贺喜。女大当嫁,的确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可是我呢,如果在普通人家长大,或许现在也要成婚了吧。
可是日子就在我一页一页的翻着经书中度过,光阴如流水,还有谁愿意娶被岁月蹉跎的不成样子的我。来世间一遭,总要各种味道都尝一遍吧。
从山下回来后,师父再一次禁止了带我出去,她说我的心很乱,需要修心。可是师父啊,你可知道,这心一旦乱了,只有得到才能让它安静下来。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庵内只有我一个人,我背着永远也背不会的莲经七卷,听着后山那边的欢声笑语,心乱如麻,逃跑这两个字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地浮现。
我忍不住了,猛地站起来,冲到衣橱旁,在一层又一层的袈裟下找到一件粉色的衣裙,这是师姐给我的,她说我这个女娇娥总有一天会用的到。我扯破了师父给我缝的麻布棉衣,换上了鲜艳的裙子。我撕毁了卷卷经书,砸毁了新做的木鱼,丢了化缘的钵碗。
然后我推开了山门,山风向我扑来,夹杂着片片桃花。我一路听着风声,向山下跑去。
好了,我逃出空门来了。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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