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七十九岁。
母亲去世十二年,父亲顽强地活着,而且,不顾一切地活着。
“关我什么事?你愿意浪凯(怎样)就浪凯!”这是父亲的口头禅,对任何人,对任何事,在任何场合,父亲都这样,毫不遮掩,也不做作,自然而然地说这句话,说得理所当然,说得理直气壮,说得铿锵有力。
我在电话里说了父亲好几回,大概是注意场合注意对象注意语气之类,但父亲一如既往。在昨日我和父亲见面时,说起老家某事,我征求父亲意见,父亲又出此言,我委婉批评,老父马上横眉怒目,瞪视我那一眼,就像打过来一颗子弹,我再也没有勇气说第二次。
父亲是个农民,只会种地的农民,或者说是个只能在土地里刨食的连地都种不好的农民。我说这话绝对没有贬低父亲或者冤枉父亲的意思:在八十年代土地包产到户家家户户都有余粮的时候,我家里的粮食每年都不够吃。我在上初中必须带粮食去乡完小统一在学校的食堂蒸饭吃的时候,一多半的时间都是无粮可带。不但是精细粮食,连红苕菜叶也没有,只好对学校谎称回家去吃。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回家去只有喝水!!!大部份时候,我都是偷偷地藏在学校厕所下面的田梗后,艰难地熬过学校吃中午饭的时间。
种了一辈子地也没有让我们吃饱饭的父亲,无论如何不准我们再去种地。父亲对不再读书的我们说:无农不稳,无商不富。再稳饿肚子有卵用,你们去做个富人吧,有钱人就是富人,富人有钱就吃得起饭就不会饿肚子。在父亲特别的逻辑里,只知道饥饿的滋味很难受,他再也不愿意我们继续饱尝这难受的滋味。
好在我们自己也不愿意种地为生,更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有可以不种地也能活下来的机会。
离开学校,我们就如出巢的鸟儿,自己觅食去了。这其中的艰辛和苦难,是我们每个人自己的事,说给父亲听,现在最多得到“呵呵”两个字,往时的统一回复是:你(他)(妈)(的)出门去饿死,在死前还有可能有机会饱餐一顿,困在家里饿死,球都吃不到一条!
当时听了父亲的话,我们都在无比沮丧之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屡战屡败之后又垂头丧气,回家还未舔舐伤口,又被父亲皱眉宣布:三天“客饭”已经吃满,未必然还要老子养你一辈子?!还不爬出去?想在家等死?!
于是,我们又屁滚尿流地走出家门,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直到有一天我们终于不再走投无路,终于能吃饱肚子,终于能想吃啥就吃啥。现在再回想起父亲当时说的话,却分别就是一剂良药,一剂强心针,一剂无与伦比的警示良言!
父亲对生活的要求似乎很简单:活下去!对他自己,对家人,对所有人都这样。这个简简单单的要求对父亲来说一点也不简单:从前一大家人要活下来,不容易,我最小的弟弟老五就是在七个月大时,家里实在养不活,送给别人了;后来,我们都长大了,要成家要养活自己的孩子时,活下来虽然是我们自己的事,但父亲在一旁也看得胆战心惊,虽然帮不上我们的忙,也为我们捏着一把汗;十二年前,母亲因为久病卧床终未能疗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父亲对于生和死看得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刻,思想里“活下去”的念头更加强烈;现在,耄耋之年的父亲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任何看法,在他心里,只有这唯一的念想: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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