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的末篇,讲了中国哲学的终局。
中国哲学的终局分三章。其一、西历前三世纪之思潮;其二,所谓“法家”;其三、古代哲学之中绝。
这里只择取其三,论中国古代哲学之中绝。胡适先生的观点,我表示比较赞同。欲知详论,必通览全书。此简述其末。
胡适认为中国古代哲学忽然中道消灭。很多人把他归罪到秦始皇焚书坑儒两件事。胡适觉得非是。
首先焚书,政府禁书不论古今中外,是禁而不绝的。秦始皇那种专制手段还免不了大乱,受了一次铁锤大惊吓,10日的大索也捉不住一个张良,可见当时犯禁的人一定很多,偷藏的书一定也很不少。试看《汉书·艺文志》所记书目,便知秦始皇烧书的政策,虽不无小小影响,其实是一场大失败。
再者坑儒。观《史记·秦始皇本纪》之“侯生、卢生相与谋曰:……乃自除犯禁者460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益发,谪徙边。”一段,可知秦始皇所坑杀的460余人,乃是一帮望星气、求仙药的方士。这种方士多坑杀了几百个,于当时的哲学只该有益处,不该有害处。
胡适认为中国古代哲学的中绝约有四种真原因:
第一,怀疑的名学。
在哲学史上,怀疑主义乃是指那种不认真理为可知,不论是非为可辨的态度,中国古代的哲学陌生于“别墨”时代。若继续研究下去。应该可能发生很高深的科学和一种“科学的哲学”,不料这支学派发达的不多年,便受到一种根本的打击,这种打击就是庄子一派的怀疑主义。因为科学与哲学发达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一种信仰知识的精神:以为真理是可知的,是非是可辨的,利害嫌疑治乱都是可以知识解决的。而庄子以为天下本没有一定的是非。因此他便走入极端的怀疑主义,因为人生有限而知识无穷,用有限的人生去追求无穷的真理,那是最愚的事。再加上老子传下来的“圣人无知无欲”的学说和庄子同时的慎到、田骈报的“莫之是,莫之非”的学说,自然更容易养成一种对于知识学问的消极态度,因此庄子以后中国的文学简直毫无进步,名学便是哲学的方法,方法不进步,哲学科学自然不会有进步了,所以我说中国古代哲学中绝的第一个真正原因就是庄子的《齐物论》。自从这种怀疑主义出世以后,人人以“不谴是非”为高尚,如何还有研究真理的科学与哲学呢?
第二,狭义的功用主义。
庄子的怀疑主义出世之后,哲学界又生出两种反动,一是功用主义,一是一尊主义,这两种都带有纠正怀疑主义的意味,他们的宗旨在于选出一种标准,可作为是非的准则。
功用主义有别于墨子的应用主义。墨子论辩的目的有六种,一明是非,二申治乱,三明同异之处,四察名实之理,五处厉害,六决嫌疑,《荀子》所说只有一、二两种,故把学问知识的范围更狭小了。因此我们可以说荀子、韩非这一种学说为“狭义的功用主义”,以别于墨家的应用主义。
这种学说把功用两字解作富国强兵,立杆见效的功用。后来秦始皇说:“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便是这种狭义的功用主义的自然结果。其实这种短见的功用主义乃是科学与哲学思想发达的最大阻力。科学与哲学虽然都是应用的,但科学家与哲学家却须要能够超出眼前的速效小利,方能够从根本上着力打下高深学问的基础,预备将来以更大更广的应用。若哲学界有了一种短视的功用主义,学术思想自然不会有进步,正用不着焚书坑儒的摧残手段了。
第三,专制的一尊主义。
荀子又说,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
这九个字便是古学灭亡的死刑宣言书,学问无止境,如今说学问的目的在于寻一个止境,从此以后还有学术思想发展的希望吗?
荀子又说,故学者以圣王为师,案以圣王之制为法。这便是我所说的“专制的一尊主义”。在荀子的心里,只不过是挽救怀疑态度的一个方法,不过这种主张,便是科学的封门政策,便是哲学的自杀政策。荀子的正名主义,全是这种专制手段。
后来他的弟子韩非、李斯和他的私塾弟子董仲舒都是实行这种师训的人。《韩非子·问辩》篇说:
明主之国,令者,言最贵者也;法者,事最适者也。言无二贵,法不两适。故言行不轨于法令者,必禁。
这就是后来李斯所实行“别黑白而定一尊”的政策。哲学的发达,全靠异端群起,百川竞流。一到了别黑白而定一尊的时候,一家专制,罢黜百家;名为尊这一家,其实这一家少了四周的敌手与批评家,就如同刀子少了磨刀石,不久就要锈了,不久就要钝了。
第四,方士派迷信的盛行。
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大特色就是几乎完全没有神话的迷信。当哲学发生之时,中国民族的文化已脱离了幼稚时代,已进入成人时期,故当时的文学 (如《国风》《小雅》)、史记(如《春秋》)、哲学都没有神话性质。老子第一个提出自然无为的天道观念,打破了天地的迷信,从此以后这种天道观念遂成为中国自然哲学的中心观念。儒家的孔子荀子都受到了这种观念的影响,都有破除迷信的精神。但中国古代通行的宗教迷信有了几千年的根据,究竟不能一起打破。这种通行的宗教,简单说来约有几个要点,一是一个有意志知觉,能赏善罚恶的天地,二是崇拜自然界种种质力的迷信,如祭天地日月山川之类,三是鬼神的迷信,以为人死有知,能做祸福,故必须祭礼供养他们这几种迷信可算的中古中国的国教,这个国家的教主即是天子。
古代祭祀颂神的诗歌,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条宗庙等礼节,可想见当时那种半宗教半政治的社会阶级。看《春秋》时人对于一国宗室的重要,也可想见古代的国家组织是含有宗教的性质。古代天子对于各地诸侯,不单是政治上的同时还是宗教上的关系,古代又有许多宗教的官,如宗,祝,巫,觋之类,后来诸国渐渐昌盛,周天子不能统治诸侯,政治权力与宗教权力都渐渐消失中,政教从此分离。宗祝巫觋之类也渐渐散在民间。哲学发生之后,宗教迷信更受一种打击。
但后来又发生几种原因,颇为宗教迷信增添一些势焰。一是墨家的明鬼尊天主义,二是儒家的丧礼祭礼,三是战国时代发生的仙人迷信,四是战国时代发生的阴阳五行之说,五是战国时代发生的炼仙药求长生之说。
这五种迷信,渐渐混合,遂造成一种方士的宗教。
最可贵的是战国时代哲学科学正盛之时,何以竟有仙人的迷信同求长仙药的迷信?依胡适的意见看来大概有几种原因:
一,那个时代乃是中国本部已成熟的文明开化世界上各种新民族的时代。新民族吸收中原文化自不必说,但是新民族的许多富有理想的神话也随之传入中国本部。或者神仙之说,也是从这些新民族输入中国文明的。
二,那时生计发达,航海业也渐渐发达,于是有海上三神山等神话自海边传来。
三,最要紧的一点的原因是当时兵祸连年,民不聊生,于是出世的观念也更发达。同时的哲学也有扬朱的厌世思想和庄子一派的出世思想,可见当时的趋势。故仙人观念之盛行,其实只是那个时代厌世思想流行的表示。
另当时的君主,很有几人迷信这种说法,如齐威王、宣王与燕昭王并秦始皇。这一番闹腾,使老子到韩非300年哲学科学的中国,一变竟成一个方士的中国了。
古代的哲学,消极一方面,受到怀疑主义的打击,受了狭义功用主义的摧残,又受了一尊主义的压制;积极一方面,又受了这十几年最为时髦的方士宗教的同化,古代哲学从此遂真死了。所以胡适说哲学灭亡的第四个真原因,不在焚书不在坑儒,乃在方士的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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