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到北京去!爷爷给你买飞机票!”
时隔七年,我又想起爷爷的承诺。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亲戚朋友大家都在笑,我以为,我一定会考到北京,因为我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我多想坐一次飞机,飞离熟悉的花草楼房,去见一见电视里的世界。那时候,总觉得高考很遥远,时光很悠闲,我还有很长的时间,打包好要带去北京的行李。
高考那一年,分数出来了,是我高三以来考得最好的一次,我莫名其妙痛哭一场,因为我知道,我连广东省,都考不出去了。
所幸的是,没有人记得这个诺言,因为许诺的人,提早违约了。两年前,爷爷得了老年痴呆症,我高考那一年,他连我,都记不太清了。
我高考完回老家,奶奶问他:“你记不记得她啊?她是大学生啦!”我望着爷爷浑浊的眼角,心头动如擂鼓,爷爷只是用迷茫的眼神回望奶奶,缓缓摇了摇头。我心口一松,忽然觉得很庆幸,因为这个病,爷爷永远不会反问:“考去哪里啦?”也永远不会提起,他七年前许下的那句诺言。
大学前两年,我把星星灯绕在床头,每天除了吃饭上课就是睡觉,只有躲在松软的被窝里,星星灯暖黄色的轮廓透过薄薄的蚊帐映射在我的眼中,我才觉得温暖。冬天尤甚,南方的冬天很冷,像有人用小勺刮分骨头上粘连的肉,于是我便连课也不上了,一心一意蜗居在自己的小世界。
直到有一天,朋友圈里去北京上学的舍友发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雪景的照片,湖面结了冰不是透明的,是雪白的,厚重的雪压盖在树枝上,于是只能见到一点点土黄色,一望无际的白哟......我忽然觉得我也可以拍这样一张照片,因为我终于明白,我只喜欢有雪的冬天。
于是我换了一个地方蜗居,那里没有床,只有硬硬的板凳,那里也没有松软的被子,盖起来最舒服的,是厚厚的书本,而让我觉得温暖的,是每天夜里回去路上漫天的繁星,闪烁着金色的光。
冬天终于过去,没雪的冬天。
盛夏迎来了它的狂欢,我从学校直接赶回了老家,爷爷躺在沙发上,微笑着迎接我。爷爷连坐也坐不很久了,吃下去的东西不消化,肚子常常鼓着,有时候屎尿味溢出来了,奶奶就骂骂咧咧:“你这个老头害死人!”大多数时候,爷爷只是躺在沙发上,微笑着,耷拉着眼角,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以前每次回来我都会依偎在爷爷身边,闻他身上独特的味道,用我的脸颊蹭他已不很发达的短胡须,把口水黏在他凹陷的脸颊上,他总是任由我任意妄为,像小时候那样。每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总是觉得整个人都像被注射了肌肉松弛剂,连心脏的肌肉都被麻痹,放任隐忍的疲惫和痛苦侵占每一寸肌理,透过皮肤与他分享。这次也不例外,我隐藏的心事,是三天后一场举办在北京的大型文艺博览会。
那被雪掩盖下的街道是怎么样的洁净或陈旧?枝头是不是已经挂满了莹润的翠绿?如果错过这次,下一次还有机会吗?可是我才刚回来,很舍不得你,你会怪我吗?这些问题反反复复诘问着我,爷爷只是沉默着,分担我纠结的心绪。
在逐渐售空的火车票次的威胁下,我最终还是颤着手点下了“付款”,然后像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心头轻快得像是有小鸟唱歌。
临走前,趁奶奶在厨房忙碌的间隙,我坐在沙发的边缘,不断摩挲着爷爷绷紧的皮肤下凸起的骨头,忏悔地说:“对不起,我知道这次呆的时候很短,你还记得你当初说只要我考上北京的大学就给我买飞机票吗?我这次先坐火车去,等我考上了第一个告诉你好不好。”爷爷浑浊的眼球微微转动,嘴角向上弯起,沉默地望着我微笑,我凑上去撒娇:“就知道你最好了!”
这是一次一个人的秘密旅行,除了爷爷,没有人知道。因此我只能从这个月的生活费里抠出一部分作为路费,我只能买得起要坐24个小时的火车票,少三个小时我都买不起。
绿皮的火车古老而神秘,拥挤的人群来来往往,穿着制服的管理人员大声嚷嚷:“让一让啊让一让啊,不要挤啊不要挤,慢慢来!”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我穿越到了魔法世界里的9又3/4号站台,将乘坐霍格沃兹特快列车,也许会见到飞车,也许会见到霍格沃兹学校欢迎新生的南瓜灯。
火车匡次匡次缓慢前行,凌晨1点的列车在黑暗里穿梭行进,车上人潮随着夜色渐深渐渐停止了骚动,只有零星几个还在将亢奋进行到底,零碎的语声随着意识的朦胧渐渐消失耳底。这一夜我睡得不很安分,到处都像有尖锐的石头硌着我的全身上下,我就像火车上一个隐藏的列车员,每过一段时间都要醒来一次探查车厢情况,因此饱观了人类千奇百怪的灵魂睡姿。
凌晨终于显露出新生的微光,太阳终于又转回原来的轨迹。人群渐渐苏醒,隔壁的小孩突然七手八脚地进行“清晨运动”,他的爷爷抱歉地呵斥:“干什么!”“动什么动!”“等会打到别人了!”我知道这个“别人”指的就是我,于是友好地对着他露出微笑,也许是察觉到我的善意,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和我闲聊起来,突然他眼里亮了一下,问道:“你是准备到北京上学吗?”几乎语声一落,我就察觉到从四面八方不断投射过来灼人的目光,霎时间我莫名感到羞愤至极,努力扬起下巴,像爷爷那样微笑:“不是......”他眼里的光瞬时间熄灭了。
不管怎样,火车终于到站了,九月的北京夜晚已经有丝丝凉意,走出站外,如白昼一样闪亮的灯光在汽车此起彼伏的鸣笛中璀璨,我望着这片暖黄色万家灯火,心想,我终于来了,北京,北京。
因为经费紧张,我只定了一家费用极低且藏身隐秘的青年旅社,当时已经是深夜11点多,我跟随着导航七拐八拐,箱子的轱辘摩擦水泥地板发出嘈杂的响声,在寂静的狭窄的小道里一遍一遍回荡,我突然觉得很恐惧,觉得马上就会有一个暴徒或者是酒鬼从黑暗的角落里冲出来,让我横尸在北京的街头。
但什么也没发生,当我终于走到大道上来时,回望路牌上的“某某胡同”的字样,反而觉得北京的胡同又古老,又神秘。接待我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当她开口说话时,我觉得北京的姑娘口音真是太好听了。
第二天很早,我就离开了旅店。展览10点才开,我兴冲冲跟着导航往故宫走去,《我在故宫修文物》里清晨的故宫宁静,有小鸟唧唧歌曲,可当我走到故宫时才发现,一团一团聚集的人群将故宫围得铁桶似得,小鸟被吓得不敢言语。我也才知道,只有买票才能进去,当天的票早就在旅行团的努力下被抢购一空。但当我往回走的时候,看见故宫旁被微风吹拂摆动的杨柳丝,还是觉得故宫美极了。
展览出乎意料的很无聊,重要的会议都不对外开放,我闲逛了两圈就决定回旅馆从长计议。路上经过煎饼果子的小摊,买了一个煎饼果子吃,北京的煎饼果子是黑色的,大概是加了磨碎的黑芝麻,面皮软嫩,酱香浓郁,我走在路上,一边吃一边觉得幸福极了,望着路边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色匆匆的人们,心里想着,北京真的是太棒了,连煎饼果子也比外地的香。
当天夜里,我兴冲冲重新做好了计划,在网上订好了要去的博物馆、美术馆的票,规划了接下来几天要去的行程,在吃下多买一个的煎饼果子后,早早熄灯上床——第二天三点要去天安门看升旗。
但当我挣扎着从熟睡中醒来,顺手点开微信,我突然成了一个不知道要去哪里的人。
微信栏里很安静地躺着一句很短很重的留言。
“爷爷病危,你看你能不能联系到你爸爸。”1:45
“现在呢?”3:09
“医生说爷爷已经没办法抢救了,我们现在在出租车里,准备带爷爷回家了,好像说这边的习俗是要在家里离开。”3:10
“你发爷爷的照片给我”4:10
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和父亲通完电话。电话里,他说:“你回不回啊?唉,生死乃人之常情,不要太伤心,知道吗?”我觉得好笑,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又不是我的爸爸,为什么要你来安慰我呢?
我在冰冷的清晨走向大地,四周一片死静,突然有一只死鸟在头顶飞过,它飞过之后,月亮几乎要消失了,我像突然被人扼住了喉管,身体疯狂地抖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呕吐声,苦咸的水从身体每一个毛孔冒出来,直到一口唾沫被挤压涌出喉管,尖锐的绝望的哭声才终于刺穿了这个城市的寒冷。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只是固执地拖着行李,执着地流浪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爷爷带着呼吸机的照片被我放在桌面,我像个中风的病人把它贴在心脏表面或者眼前,抽搐身体压低哽咽。火车票飞机票被来来回回退款,无数短信冰冷地诉说无票抱歉,我没有想到,我无数次想要逃离的家乡,我竟回不去了。
直到我终于停下流浪,睁开泪眼,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北大门前,长长的队伍,人声嘈杂,我又恢复了宁静,沿着隔绝北大之外的围墙绕了一圈又一圈,转身看见墙内一个老人缓缓行走其间,突然我像疯了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对他大喊:“爷爷!”他惊讶抬头,我却像丧家之犬跌跌撞撞地想要逃离眼前的世界。
我终于坐上了回去的火车,潮湿的指尖将窗户晕染得模糊一片,望着窗外飞速消失的灰色色块,我想,在兑现承诺之前,我都不会再来了。
北京,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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