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票案

作者: 苏扬0606 | 来源:发表于2022-12-07 20:3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图网侵删)

    夏天已经过去,秋天就要来了。

    北宋年间,在距离苏州府一百多里外的高塘湖,四处都是苍碧照眼,山花野草葱茏郁茂。八月下旬的一天,将近傍晚,红日西没,三匹马跃上了一座山头,山势并不高,冈峦起伏,马上的骑者驰辔缓缰,任由马儿在山脊上缓缓行去。等到他们走得近了,方才看出原来正是在苏州府协助太子赵署破了“疯奶娘”一案的聂飞练、沈白和曼苏尔三人。

    旷野平畴,尽收眼底,三人在高处,放眼望去,还没到万物凋零的时节,山上山下疏林村景,不禁胸怀大畅。聂飞练想起一事,便问沈白道:“刚才上山之前,我听到几个商人在谈生意,说是夜明珠什么的,这些话,我明明听得清清楚楚,却是半点也不明白。我是无名小卒,你又闯荡过江湖,想必见多识广,可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曼苏尔是回鹘人,极爱马,血液里仿佛都带着风的味道,这时还不忘了打理坐骑脖颈上的毛,笑道:“聂姐姐只要一求人,立时就变得客气起来了。”

    沈白哈哈一笑,在马上挺了挺身子,说道:“我也看出来了,她刚才就想问,能忍到现在,已是极为不易的了。”

    聂飞练不满地白了两人一眼,也算是默认了,说道:“那你看在极不易的份上,就老实说了吧。”

    沈白原也不想隐瞒,说道:“其实我也只是略知一二,那是商人们之间的隐语,只有彼此熟悉的人才可以听得懂。夜明珠,其实是指数字一,还有耳边风是二,散花就是三,其他的,我就想不起来了,既然是隐语,自然是不能轻易让外人知道的。”

    聂飞练歪了头去看他,手中漫不经心地轻摇着丝鞭,笑道:“你是真的想不起来了,那我须想个法子,让你想起来才是。”

    她说的是玩笑话,可还没等她想出法子,胯下的白马却在此时趔趄了一下,险些把她颠下地来。沈白留上了心,他知道马的四条腿最为要紧,一旦折了,这马也就不中用了,便立即跳下地来查看,看罢说道:“是一只马掌坏了,想是刚才上山急了些,不像是有人故意弄坏的。我先用布裹一裹,勉强还可以走,山下面有个村子,再找人重新做一副就是。”

    他从包袱里找出一件旧衣裳,撕开了,裹在马前脚上,聂飞练道:“你也忒地小心了,这一路上太平得很,哪里就有人来暗算我了?”她虽这样说,但也下了马,山脚下隐隐传来一阵喧哗扰攘之声,曼苏尔用手指着下面,说道:“你们看,他们在做什么?”

    聂飞练探出头去看,不小心踢落了一颗小石子,叮叮咚咚地向着山下滚去,沈白抛下白马,急走一步,拉住她道:“小心!”沿着山势向下看,只见一条水带蜿蜒曲折,到此处拐了一个弯,河面渐宽,流速放缓,河底水草密布、怪石嶙峋,有一群人聚在岸边,正在费力地从河中打捞一件被水草和石头缠住的东西。

    说是东西,其实也并非真是件什么东西,曼苏尔眼尖,很快就叫了出来:“死人!那是一个死人!”他甫一想到,就觉得胃肠里翻涌,忍不住蹲在一旁干呕。石子滚到山脚下,惊动了河边的数人,抬头向山上张望,有一人对着他们大声叫道:“这人失足落水淹死了,你们是什么人,快走开!”

    沈白一边挥手一边也大声道:“我们是过路的客商,这就走!”

    聂飞练在一旁小声道:“现在河水甚浅,河边的湿泥都露了出来,怎么会淹死人,明明是死后才推入水中的。”

    沈白拉着她向后走,说道:“你虽是一个捕快,可这里不是凤台县,不要再招惹出什么是非来。看到河对岸了吗,据说那里常有鬼魂出没,有人深夜路过此地,还会看到鬼火闪动,说不定这个人就是被鬼吓死的。”

    聂飞练哦了一声,像是有了兴趣,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地势,说道:“你说有鬼魂出没,可是还有人敢在深夜经过,可见听来的话,多是不尽不实的。我也办过一些案子,入手时觉得毫无头绪,实在是艰难无比,可是等到案情清晰了,又觉得其实也并不像我们想得那样复杂,先前的焦虑、甚至抓狂,简直就是多余的……你也莫要抓得我这么紧,我又不会从这里跳下去,等我再看一眼,自然会走。”

    沈白笑笑,放开了她的手,去把自己的马牵来,拍了拍马鞍,说道:“你的马伤了,还是骑我的吧。”

    等到他们终于走到最近的一个村子时,天色差不多已经黑了,月白风清,沈白去打听哪里有给马修马掌的,一个老农经过,肩上扛着锄头,头戴斗笠,指着前路道:“你们看见那棵大槐树了吗,再往前走一里多地,就有一家客栈。这里附近,只有这一家客栈,好找得很,老板姓何,脾气不好,可是说到修马掌的手艺,再没有人比他更地道的了!”

    聂飞练问:“那客栈叫什么名字?”

    那老农笑道:“这位小姑娘看着清清爽爽的,脑子却不好使,我不是说附近只有这一家客栈吗,那还要什么名字,就叫客栈呗!”

    客栈的掌柜姓何,膀阔身长、满面红光,骨节十分粗大,但是并不笨拙,而且的确是个修马掌的好手。飞练他们在屋内小酌,听着外面院子里丁丁当当钉马掌的声音不绝于耳,居然也颇富韵律,那白马任由何掌柜摆布,并不叫唤。

    赶了一天的路,曼苏尔年纪最小,饭还没吃上几口,就已经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聂飞练原想让沈白陪她喝几杯解解乏,沈白却说只想早点歇息,一味儿地只吃饭。江南盛产稻米,饭总是不缺的,除了做粮食,还可以用来酿酒,大运河上,运送稻米去汴梁等地的乌篷船首尾相接、络绎不绝。

    聂飞练被沈白拒绝,神色有些不悦,一个人喝酒也觉得无趣。沈白将一大碗白米饭吃得干净,将碗放在一边,抹了抹嘴,他如今早已是一个普通的小民,举手投足,再无当年的气慨,劝飞练道:“小心吃醉了酒,明天上不得路。”

    聂飞练只小饮了几杯,被屋内的热气一蒸,已是薰薰然有了些醉意,脸上微红,说道:“这家老板忒地小气,我们又不是不给酒钱,为何只给上了这一小壶?”

    她大概是真的乏了,以手支颐,另一只手抚摸着酒杯光滑的外缘,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这时就听外面院子里咿呀一声,被推开了半扇院门,随即靴声橐橐,有人走了进来。

    聂飞练等三人在堂中吃喝,除开他们,并无他人,尽管刚入秋,但夜晚风急,落在地上的叶子被风吹起,发出摵摵之声,窗格子也是紧闭的,看不见外面的动静。此时已入夜,在农村生活的人家,与汴梁、苏州等大城市不一样,有早睡的习惯。沈白听见声响,不自觉地便警觉起来,作了个手势,叫飞练先不要说话。

    聂飞练酒已半酣,一双俏目媚如丝般,正要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越不让我说,我就偏是要说”。不料才一张嘴,一股酒气涌了上来,话还没说,头一垂,就已经靠在桌上沉沉睡去,口水都流到了桌面上。

    沈白急伸手去托住她的头,一边留心听院子外面的动静,只听何掌柜道:“你怎么也去喝酒了?”

    过了片刻,院子里聂飞练的那匹白马蓦地嘶鸣起来,叫声突兀骇惧,把曼苏尔都给惊醒了,揉了揉眼睛坐好,问道是怎么回事。他的话音还未落,外面又有状况,呯呯呯地响成一片,何掌柜尖声叫道,似是魂胆俱消之状:“何柱,你想干什么,把刀放下!你……你还想杀了你叔叔我不成!啊——”

    正在屋里的沈白一听,暗道一声:“不好,要出人命!”片刻也不敢耽搁,身如箭飞,窜出门外。只见院子里已是狼籍一片,身材高大的何掌柜仰面躺在地上,双目圆睁,手里拿着钉马掌时用的修蹄刀,右腹部鲜血汩汩,还在不断涌出,右边院门半开,凶手已然不知去向。

    沈白只扫了一眼,便知道这里无处可以藏人,要是凶手从院子进到里屋,自己才从里面出来,断没有看不到的道理。他反应极快,立时跃出院门,放眼望去,明月当空、树影在地,哪里还有凶手的半点影子,就连蛤蟆,都不见一只。他心中不免感到遗憾,暗道一声可惜,心想:“要是飞练此刻是清醒的,凭她的聪明和轻功,必能追踪到凶手的踪迹。”

    此刻最没用的词恐怕就是“要是”了,“必能”也变成了“必不能”。沈白无可奈何,返回客栈,第一眼就看到曼苏尔已在何掌柜身周查看伤情,见他进来,沮丧地冲他摇了摇头。沈白见状,便知来迟了一步,何掌柜已然无幸,他忽地想到日中时看到在河滩上打捞的那个死人,心中怅怅,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暗道:“又是一条人命,一日之内,接连发生两起命案,其中一起还是在飞练的眼皮子底下,这可如何是好?”

    等到聂飞练得知何掌柜遇害一事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巳时时分了,日近中天,把一切都照得亮堂堂的,但总有一些照不见的角落。客栈的院落已经被收拾好,就连何掌柜的遗体都被送到了高塘湖的村公所,准备入殓,再择日送回他的老家——京东东路的兖州一带。这一切,都是客栈的伙计,一个名叫李贤的年轻人帮忙操办的,把一应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着实是出了不少力。

    聂飞练站在院落中间,看着各处都已经收拾妥当,掌柜遇害的地方,洒落的血迹也用黄沙掩盖,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自己就是有心插手,也无从查起。想起昨天晚上要不是自己喝醉了酒,未必会被凶手从容逃去,也不知是该怪自己还是怪别人,瞪了沈白一眼,颇有些不满之意。

    沈白见飞练这一下眼神犀利,知道她的心思,辩解道:“这里是高塘湖,又不是凤台县,出了命案,自有当地的官差处理,你就是想查,人家也未必乐意。再说,这个案子原本十分清楚,公差们已经在各处画影图形,捉拿何掌柜的侄子何柱,他如今不见人影,自然是畏罪潜逃,待捉到他,那时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沈白自以为头头是道,聂飞练听罢,却是哼了一声,说道:“假如案子都这么简单,那还要我们这些捕快做什么,只要猜就是了。你说何柱杀人之时,我们就在屋内说话,假如你是何柱,明知道屋里有人,还会在证人眼皮子底下作案吗?你既不能,那他也不能,又如何断定杀人者就是何柱?”

    沈白昨天晚上就已将这个案子想好,思前想后,并无破绽,就大胆说了出来道:“你说得固然没错,但也不是每件案子都那么复杂。譬如说偷东西吧,假如当场抓住,证据确凿,也不必非要三推四断的。再说何掌柜临死前说的话,我和曼苏尔都听见了,再无可疑之处。”

    聂飞练因为自己的疏忽,令何掌柜枉死,本来心中就有气,说不定还是气自己的成分更多一些,沈白又一再地辩解,一气之下,便指着马厩里沈白的那匹大黑马道:“既是再无异议,那我也不需要你了,你这就回凤台县,或者去其他地方,那也由着你,总之不要再跟着我就是!”

    沈白曾经富贵已极,出宫后又是自在之身,也不是一个能咽得下闲气之人,只觉得再呆下去也是无趣,干脆一扭头便回了屋,赌气似的将几件行李包成一个包裹,背在背上,提起自己的长剑,一回身,却看见曼苏尔手扶着门框,已站在门口多时了。

    一看到他,沈白心中倒也有些难舍,招手叫他进来,握住他的手道:“我先去凤台县,你们慢慢地来。这里人生地不熟,你多劝劝飞练,少惹麻烦,她要听最好,要是不听,你就要多多留心。她看起来像是生我的气,其实是在怪自己,还在气头上,等到气消了,我们还会在一起的。”

    离开高塘湖往东十来里,有一片小树林,多是松柏,也有一些广玉兰之类的,枝柯交横,遮住了阳光,树下浅草如茵,如隔尘世。这里本没有路,过往的商人不想绕远,有时就在林中穿行,踩出了一条小路来,时断时续。这一天,将近午时,远远地走来两个人,身上俱都穿着军官的服饰,腰间系着兵刃,也不骑马,一个腿脚甚长,竹篙子一般,另一个脸颊绯红,行色匆匆,似是向着高塘湖的方向,边走边谈道:

    “莫将军叫我们去找一个姓聂的捕快,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难道那件事,这么多兄弟都不行,还须着落在她的身上?”

    “谁说不是呢,弟兄们也都忿忿不平呢!区区一个捕快,还是个女的,我家乡的捕快,就是给我洗脚都不配!”

    “罢了,多说无益,只不知那个女捕快,长得是美是丑?”

    “当了捕快,焉能是美的,多半像个母夜叉,你我倒要提防着点,不要被她吓了一跳……”

    他俩走过之时,脚步甚快,却不知沈白正在这林子间休息,说是休息,但心绪潮涌,半点也睡不着,听到两个人的话声,便从枝叶间露出一只眼睛,暗中观看。他曾做过侍卫统领,那两人所穿的服饰,自然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微吃了一惊,心中暗想:“小小的村子,怎么会有这等军官出现,听他们话中的意思,好像又与飞练有关,我到底要不要管?”

    他心中实在是难以决断,刚刚被聂飞练赶走,言犹在耳,此刻就回头,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于是狠了一狠心,捂住耳朵倒下便睡。那两人边走边说,眼看着就要走出林子,沈白再也躺不住,暗中说了一声“罢了罢了”,翻身坐了起来,先将长剑和行李藏到附近,再从地上摸到一小块石子,用力一弹,那石子打在黑马的臀部之上,黑马受痛,长嘶一声,惊起了林中的鸟儿,一阵鸦飞鹊乱,又四散飞去。

    那两人听到马鸣声,果然回头循声找来,这一找,便发现了林子深处有一匹大黑马,正在静静地啃食地上的青草,马缰绳系在一个汉子身上,那汉子却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兀自未醒。

    两人相视一笑,心意相通,摸到沈白身边,一齐伸手去解他腰上的缰绳。谁知沈白嘟囔了一声,一个翻身,就将两人的手臂压在身下,动弹不得。红脸儿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几欲折断,一咬牙,便去摸身上的兵刃,细长腿较为谨慎,急向他使了个眼色,压低了声音道:“不可!惹出事情来,不好收拾,先将他叫醒再说!”

    两人一齐使劲,将沈白直接从地上提了起来,沈白头歪向一边,嘴里流着口水,仿佛还在梦中。两人叫了半天,他才慢悠悠地醒过来,一见两人便道:“我才梦见狗儿打架,一只把另一只压在身下,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想是还是梦中。”头一歪,又要睡去,两人把沈白像筛糠似的摇,好容易才将他弄醒,沈白抹去嘴角的口水,问道:“你们是谁,干嘛打搅我睡觉,可是要偷我的马?”

    红脸儿道:“我们是军官,有自己的马,要你的破马作甚?”

    沈白假意听不懂,问他们是哪里的军官,红脸儿正要说,却被细长腿拦住,反问沈白是哪里人,这匹马是从哪里得来的。沈白自然不敢说自己从高塘湖来,便随口说了一个极偏远的地方,又道:“这是我的马,孩子病了,家里的婆娘又只会骂我没用,什么都不会。我只好将这马牵到镇上卖了,换两担好谷子,请大夫来看一看,孩子好了,那个婆娘就不会再骂我了。”

    二人见这马毛光如油、四肢修长,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坐骑,至少要值十两银子,他却只卖两担谷子,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事,便说道:“你不就是想要两担谷子吗,那又何必去镇上,多跑这十来里的冤枉路?我看你这人倒也老实,就给你个好处,我们的营寨里倒是有些上好的谷子,离这也不远,不如就给了你,来换你的马,你看怎样?”

    沈白见他们这样说,便留上了心,暗想:“这里又不是边关,怎么会有军队驻扎在此,那便有些蹊跷。”思索片刻,只说家里的媳妇叮嘱一定要去镇上换,别让坏人给骗了,说罢牵了马就要走。那两人怎肯放他走,拉住他不放,又是利诱又是威胁,最后许诺给他二担半上好的谷子,再加一坛好酒。

    沈白听说有酒,笑道:“难怪你们那里有谷子,原来是酿酒用的。”

    红脸儿笑他连衣服都不会认,说道:“你是傻人有傻福,不知道我们当兵的苦,在这种地方,和坐牢也没什么两样。只是附近有一家酿酒的,每隔一个月,我们便让他们偷偷地给送些酒来,只瞒着将军一人。前几年都是一个粗壮的姑娘推了车来,这一两年有时候也会有一个黑脸的小伙子跟着,那小子与姑娘亲热得很,可不像你这么傻。来得次数多了,便也熟络了,许他们将车推到营房门前,但里面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进的,要进去了,一世都出不来。”

    沈白听他们这么说,就也想去看看,与他们讨价还价,最后才同意,说道:“好吧,你们不要骗我,害我回去被老婆骂,最好能多给我一坛酒,她看到有酒,多半就不会骂我了。”

    何掌柜一死,何柱自那天晚上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店里的生意无人照看,自然就做不成了。聂飞练却还不想走,高塘湖的老村长来找她,言语中有请她离开的意思。飞练装作听不出来,只问了村长一些当地的情况,推说自己的一个随从出去办事,要等他回来方才启程,只怕还要耽搁几日。村长慑于她的身份,嗫嗫嚅嚅,倒也不好相强,只好由着她在客栈里逛来逛去,刚开始一两日还派人送些吃喝,到后来干脆就没再来过了。

    聂飞练却也不在乎,每日在客栈前后闲逛,见到村里的人也会打个招呼,有时驻足观看,但大多时候无所事事。村民们刚开始颇为不自在,到后来就习惯了,有时一回头她不在身后,还问别人道:“那个女公差今儿怎么不来了?”

    自沈白走后,飞练就不再提起,好似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只把曼苏尔叫了来,详细地问了何掌柜遇害当晚的情形,一个字都不许漏掉。曼苏尔见飞练容色凝寂、全无笑容,也竭尽全力地回想那晚的事,聂飞练问了又问,有时凝神细思,一想一盏茶的工夫就过去了。曼苏尔被反复地询问,实在是再想不出来任何一点细节,颇有些不耐,便忍不住道:“聂姐姐你问来问去都是这几句,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那天晚上你要是不喝醉就好了,不必总来问我。”

    聂飞练听他又提起那天晚上喝醉之事,气得推了他一把,说道:“我问得越仔细,案情就越清晰,你将来是要做大夫的,难道多问几句,病人也要像你这样?”

    曼苏尔缩着脖子,不敢再说,半晌方道:“蜡烛快用完了,我去找些来。”

    聂飞练眼看着他走出去,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严厉了,心中闷闷的,痴坐半晌,天色暗了下来,屋里的东西也渐渐地看不清了,便起身下了楼,信步走到一间小屋前,屋宇清静,门上贴着当地官府的封条。

    她盯着封条看了片刻,方才想起来这里原是何柱所住之屋,暗道:“我哪里都看遍了,怎么偏偏忘了这里?”四顾无人,就小心地揭开封条,又取出随身的匕首,嵌入门缝拨了一拨,里面格子一转,已离了窝槽,她将手伸进去,将窗格拨下,一闪身进了屋,依旧将房门掩上了。

    窗外冷月斜悬,屋里什么都看不清楚,聂飞练摸到半根蜡烛点上了,一灯荧荧,照见她的人影,扑簌摇晃。她借着这点亮光查看了一番,只见屋子并不大,只有一些简陋的陈设,几乎一眼就看尽了,榻上的被子也是薄的,缀了补丁,难以抵挡入秋之后的玉露泠泠。稍微像样的就只有一张柞木桌子,却也已经很陈旧了,还有一些粗糙的笔砚等物放在上面。

    聂飞练一手举着蜡烛,饶有兴致地绕着桌子走了一圈,还坐在椅子上试了试,忽地心念一动,再仔细地看了看,便越发地肯定了,点头自语道:“嗯,不是他。”

    她在屋里自言自语,谁都不知道她说的“他”指的是谁,正思索间,忽地就听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并不大,窸窸窣窣的。飞练凝神静听,噗的一下吹熄了蜡烛,不多时,有人在外面喊她道:“聂姐姐,我知道你在屋里,快出来,我有事找你。”

    “原来是他!”聂飞练笑了一下,出屋后,依旧把封条贴好了,曼苏尔迎上前来,说道:“我猜得不错,你果然在里面。”

    聂飞练回头看了那屋一眼,她有一事不明,就问曼苏尔道:“我已将蜡烛吹熄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还有别人知道吗?”

    曼苏尔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你把蜡烛吹灭,但那烟一时间不及散去,被我闻出来了。”

    聂飞练感慨他的鼻子竟然灵敏如斯,摸了摸他的头道:“刚才我是不是太大声了,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

    曼苏尔摇了摇头,道:“你不要把我赶走就好,有我在,你总算还有个伴儿。”说着话,把手里的一封信递给飞练,说是客栈外来了一个当兵的,指名道姓要找从苏州来的聂捕快,又要他把一封信交给飞练。

    聂飞练问那个当兵的姓甚名谁、长什么样,为什么要找她,曼苏尔摇头道:“我看他脸上红扑扑的,是个生人,什么都不肯说,只说聂捕快看了这封信,便即明了,他还在门口等着回话呢!”

    聂飞练在当地并没有认识的人,心中疑惑,打开信刚看了几句,脸色倏地一变,不及向曼苏尔解释什么,便即快步向外走去。走了一半,却又停了下来,用手扶着门思索半晌,回身招手将曼苏尔叫到身前,说道:“你出去对那个当兵的说,我已经睡了,不便打搅,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只能等到明天再说。”

    曼苏尔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却是这等小事,笑道:“那好办,我只与他说,聂捕快会梦中杀人,我可不敢去叫,让他明天一早再来听信儿就是了!”

    聂飞练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郑重地嘱咐他道:“慢着,明天一早,我会跟那个当兵的去一个地方,我走后,你立即骑我的那匹白马,往凤台县去,须日夜兼程。到了县里,见过伍县令之后,只说是我让你来的,让大人即刻准备一条大船,多派些人手,沿松江而下,到这里来。此事十分紧要,他若不依,你就从马鞍中取出一封手令给他,他看了之后,便不敢不依从。”

    那手令正是太子赵署在她离开苏州时给她的,许她调遣县一级以下官员。曼苏尔在心中默念了几遍,牢牢地记住了,抬起头道:“既是紧急,何不今晚就出发!”

    离村子二十余里地之外的山谷中,有一处偌大的营寨,枕水倚山,地势极佳。第二天一早,晨气甫动,营寨的大门之外,就聚集了一群人,都是做官兵的打扮,豪健剽悍,但腰间并未悬挂兵刃。为首的一人,身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长袍,腰间系鸾带,足上薄底骁靴,等了不多时,远远地看见有两匹马迤逦而来,他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自语道:“总算来了。”

    聂飞练到了寨前,感慨这里的地形实乃天造地设,看得出了神,一时间忘了下马。那红脸儿早已跃下马背,提醒她道:“聂捕快,前方站立之人,就是我们的长官,侍卫亲军步军副都指挥使莫怀雨莫将军。”

    他一口气说了出来,聂飞练虽不完全明白,但也知道个大概,哦了一声,方才收敛心神,下马拱手行礼,那莫怀雨上前笑道:“我已听得聂捕快大名,不想却是生得如此貌美。弟兄们久居无聊,要与我打赌,就赌你的长相如何,公差莫怪,这回却是我赢了。”

    聂飞练见他生得形相俊雅,又本该在京城养尊处优,却隐姓埋名在这云多人少之地,暗自称奇,把马鞭在手指上绕了几绕,说道:“我倒是不见怪,可是将军既因我赢了钱,何不分我一半?”

    那莫怀雨哈哈大笑起来,甚是豪爽,此人净面无须,看起来并不比聂飞练年长多少,只怕跟沈白比还小了几岁,却已是步司的副都指挥使,嘴里说道“好说好说”,一边将聂飞练介绍给手下的军官。那些军官见飞练只是个捕快,又是女子,都有些不情不愿,有的在脸上便露了出来,但上峰有命,不得不从,只好敷衍了事。聂飞练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匆匆见过之后便一齐进了寨门。

    寨子里地方甚大,不仅有人,而且还不少,有男有女,俱都面色腊黄、衣衫褴褛,在一座座木房子里进进出出,有的背上还背着篓子,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屋子顶部的烟囱冒出缕缕白烟,连绵不绝。

    聂飞练一路左顾右盼,走得很慢,看到里面的情形,心中甚感惊惋。莫怀雨也并不掩饰,随手指点,但只讲些风光景物,飞练实在忍不住,径直问他道:“莫将军,这些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将他们囚在此间?”

    莫怀雨笑笑,告诉她这里大概有二百多人,有的才来一两年,有的已经在这里有数十个年头了,余者皆不谈。聂飞练哦哦几声,依旧是满腹疑窦,又走了一段,拱了拱手道:“将军不要见怪,我这人有一个毛病,就是想知道的事,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探听明白,别人越是不想让我知道,我就越是要知道。因为这个毛病,三番几次地吃亏,但就是改不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莫怀雨低头不语,有一个妇人背着篓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伸手将那个妇人推翻在地,并不看一眼,从袖子中抽出一方绢子擦手,擦完后方才说道:“我正要与聂捕快说起,不过在此之前,想先请你看一样东西,你猜一猜,这是何物?”

    这件东西并不算大,莫怀雨顺手就在怀中取了出来,聂飞练接过一看,只见这是薄薄的一张纸,表面光滑、纹路细密,与寻常的纸张很不一样,辨认了半晌,心中已有了主张,便将那纸还给了莫怀雨,说道:“我知道了,这是做银票用的纸,原来这里的人,都是被派来做这种纸的。”

    莫怀雨听罢,将那张银票纸团成一团,随手丢弃在一边,毫不可惜,说道:“聂捕快果然是聪慧过人,难怪就连太子殿下都要如此器重于你。你别看这种纸在外面如何金贵,在我们这里,却是再寻常不过的物事。聂捕快休要怪我们言语粗鄙,有时候弟兄们内急起来,找不到合用之物,拉一次屎,说不定就要用掉上千两的银票呢!”

    尾随的众人一齐大笑起来,聂飞练却没有笑,也没有说话,面有不豫之色,只默默地向前走,莫怀雨已知其意,说道:“聂捕快从一进来,大概就已经动了恻隐之心,但是你可知道,这些人并不是囚犯,其实都是一些衣食无着之人,有的是快要饿死的。在这里虽然没有了自由,但至少有饭吃、有衣穿,不至于冻饿而死,你便是叫他们出去,他们也还不走呢!我之所以把他们关在此间,也实在是无奈之举,只因本地盛产这种楮树,也只有这种树,才可以用来制作银票。而一旦这种技术泄露出去,市面上大量出现银票,真假难辨,到那时候,恐怕就连皇上和太子也要头疼不已呢!”

    当今天下,钱庄票号遍布各地,商人们都已习惯用银票来进行大宗交易,一些大钱庄发行的票据,甚至在全国都可以随时兑换。聂飞练自然也知道莫怀雨所说确是实情,朝廷为了经济安全,不得不想方设法杜绝伪造的银票,一时竟也无言以对,就往左右看了看,只见在营寨靠墙的地方,俱都挖有沟渠,里面有水流流过。她仔细地看了一番,问道:“莫将军,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莫怀雨看了一眼,说道:“这是方便寨内之人取水之用,与外面的松江相通。当然,出寨的地方有铁栅栏挡住,以防有刚来的人耐不住寂寞,想要逃走的。聂捕快,前面就是我的营帐,我已叫人备了酒菜,我的手下都是些乡鄙之人,粗俗不堪,你刚才已经见识过了,那就不要他们作陪了,请!”

    “且慢!”聂飞练一摆手,说道,“将军好意,不敢不从。可是你在信上说,我有一个随从,误入此间,其实并非有意冒犯,我今日来,就是要把他带回去。请将军高抬贵手,回去之后,我们会将这几日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再不向任何人提起就是!”

    莫怀雨走到一座营帐之前,一手掀开帐帘,回头笑道:“我这个地方虽然地处偏狭,可也是户部派人勘查选定的,不管是谁,只进不出,以防泄密,这是皇上亲自下的严令,我也不能不为弟兄们的生计,和我这颗脑袋着想。你我都是食朝廷俸禄之人,没有什么信不过的,何况昔日的三皇子能够亲临此间,贵足踏贱地,那更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就算聂捕快不来,我也要亲自将他护送回去,绝不敢强留。只是眼下我有一桩小小的麻烦事,不得已请了二位来相助一臂之力,三皇子现下就在里面,聂捕快倘若信得过在下,不如进来共饮一杯水酒,你看如何?”

    山谷之中,金风飒飒,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阵风,吹拂起营帐前的一杆大旗,猎猎飞舞。聂飞练抬头看了一眼这面大旗,犹豫片刻,打定了主意,就要抬脚走入帐中。其实她心里也清楚,连步司副都指挥使都感到为难之事,定然是棘手之极,自己只要踏入这座营帐,意即把这件事扛在了自己的肩上,结果如何,殊难预料,不管是好是歹,都只能由自己来承担,说不定户部不会嘉奖,反要追问一个擅自行动的过失。但如今沈白在他们手中,莫怀雨既已明白告知是“三皇子”,也就是对他昔日的身份十分了解,颇有些有恃无恐的意味。她甚至开始后悔,明明思考了一个晚上,为何还是在冲动之下做出了这个决定。

    “算了,眼下也只好如此,不如先听他说一说是什么事,说不定是我自己吓自己呢,就算再难,也不可能全然没有解决的办法。”聂飞练这样想到。

    她刚打定主意,就在这时,刚才被莫怀雨推倒在地的那个“妇人”却忽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方才神志委顿之态,此刻半点全无,身手还十分矫健,径直闯入圈中,一把抓起聂飞练的手,说了一声:“快走!”聂飞练的手被他握住,顿觉一股暖意,耳边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才说了一个“你”字,就不由自主地随了他,向营寨大门处跑去。

    莫怀雨手下的将官一看又是沈白,这回怎肯让他再度从眼皮底下逃去,一个个摩拳擦掌,从四面围了上来。沈白眼见对方人数众多,尽管都是赤手空拳,但四下里一围,就很难脱身,何况还有一个莫怀雨,既是步司副都指挥使,统领过侍卫亲军,身手应该不差,尚在观望之中,随时都会出手。于是站住了脚,一边牵住飞练的手,好似怕她再次从自己掌中飞去,朗声道:“我乃是当今天子第三子,母亲是淑贵妃,天下土地,尽皆姓赵,我想走就走,你们究竟长了几颗脑袋,敢来拦我!”

    他虽已被贬为平民,但往中间一站,凛凛有威,毕竟昔日的气势还在。众人被他喝住,也有些犹豫不决,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俱都望向莫怀雨。莫怀雨就站在营帐之前,负着手去看半空中的那面大旗,宛如对身周的一切不闻不问,将官们见他如此,胆气便又壮了起来。北宋年间,地方官飞扬跋扈、非至一日,手下更是目无法纪,当即就有一人跳了出来,细长胳膊细长腿,大声道:“我却不知道还有一个三皇子,听说早已贬职为民,就与你我一样。这次纵然放了他,上司怪罪下来,还是我们去当替罪羊,不如先将人留下,是好是歹,总还有一个余地!”

    众人也都有这个心思,听他一说,便觉得有理,有人附和道:“不错!谁的爹娘都只给了一条命,把人留在手里,随机应变,是这个理儿,大伙儿并肩子上呀!”

    这场混战应该是无法避免的,因为一方想把人留下,而另一方则是在极力摆脱,那就自然是辗转攻拒,打得眼花缭乱,不必细说。好在沈白少年在宫中之时,就已习得一身武艺,在众多皇子中可算得上是第一,尤其精于剑术,聂飞练尽管手上功夫不及他,但轻功绝佳。对方人数不少,但一则心中未战先怯了三分,下手时难免瞻前顾后、不干不脆,二则都未携带兵刃,又不敢放箭,此消彼长之下,竟然让沈聂二人抢到两匹马,闯了出来。出寨之后,更是一骑绝尘,直到后面没有了追兵,人马俱疲,这才放缓缰绳。聂飞练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说道:“我还以为你已往凤台县去了,谁知道还在这里。”

    沈白与她并辔徐行,把那天的事说了一遍道:“那天有两个人想要骗我的马,我便假意上当,随他们去,偷偷进了营,不料却露出了马脚。好在那里面地方甚大,我既出不去,他们也找不到我,东躲西藏,直到今天。”

    聂飞练问他那两个是什么人,沈白一一说了,一阵风吹来,聂飞练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沈白不满地道:“我临走前交代曼苏尔好生照顾你,他怎么又不在,定是跑到哪里疯玩去了!”

    聂飞练道:“你不要冤枉他,是我让他帮我去做一件重要的事,何掌柜遇害一案,我打算查个水落石出!”

    沈白叹了一口气,目视前方,说道:“这么说,你终究还是信不过我和曼苏尔。”

    聂飞练摇头道:“世上之事,有时就算亲眼所见,也不一定就是真的。我不是不相信你们,否则刚才就不会跟你一起跑了(她说到这里时低下了头,话声甚是轻微)……对了,你既然提到此事,那我来问你,那天晚上,你说凶手推门进来,那门是响了一声,还是两声?”

    沈白笑道:“我现在知道曼苏尔为什么不跟着你来了。”他笑归笑,还是低头思忖了一番,笃定地道:“只响了一声,不会错,照你这么说,原来是大门下的手?”

    聂飞练陷入了沉思,眸子中英华隐隐,刚才打斗之时,一缕秀发不经意间散了下来。沈白看着阳光照在她白皙丰润的脸上,心突突地跳,几次想要帮她把头发捋好,却又始终不敢当真动手。聂飞练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自然不是门下的手,但它也脱不了干系。你说你在莫怀雨那里躲了一天一夜,连女人都扮了,居然没有被他找到,那你一定是探听到了什么消息。他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你要不说,我心里是会难受的。”

    沈白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装扮还没去掉,顿觉尴尬,跳下马来,去了打扮,又拔了几把青草喂给马吃,说道:“你还记得,我们刚到高塘湖时,在山坡上看到那个在河里溺死的人吗?”

    聂飞练也下了马,郑重地点了点头,问道:“难道那人就是莫怀雨手下做银票的工人?”

    “不错。就在我们来高塘湖的前一天,莫怀雨正要将做银票用的楮皮川纸送往京城户部,却发现少了许多,共计有百余斤。死的那个人姓崔,因为极少开口说话,又有点罗圈脚,大家都叫他崔螃蟹,真实姓名倒是没人知道。此人就是偷纸之人,只是在企图逃走时,被射杀在墙头之上,落入了河中,第二天才找到,那时人已经死了,无法从容逼问,是以谁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将纸运出去的,运出去后又藏在哪里。案发之后,莫怀雨在营内掘地三尺,却始终找不到一张遗失的楮皮川纸,不得不一再拖延交货的时间。可是营中生产了多少纸张,俱已登记在册,无法一再隐瞒,事情总有败露的那一天。一百余斤,足以伪造出数百万两银票,况且还是一桩无头案,唯一的线索已经死了,眼下就是神仙下凡,恐怕也破不了此案,你……你好好想想吧。”

    聂飞练听罢,沉吟半晌,说道:“你觉得莫怀雨这人怎样?”

    沈白将手中剩下的草料抛在地上,拂去手上的碎草,说道:“我不知道,但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与他同殿为臣,那么我只会与他喝酒赌钱,他说的话,我是一句都不会相信的。”

    “我也不信,那你觉得我是为了他吗?”聂飞练说罢,牵过马来,认镫扳鞍,刚将一只脚放在马镫子上,蓦地回头对沈白道,“沈白,如果你是莫怀雨,出了如此大案,遗失了几百万两的银票,会怎样对付谷中的两百多口人呢?”

    沈白冷不防被她一问,转念一想,明白了聂飞练的用意,问道:“难道你想同时查两件案子?”

    “谁说要查两件案子,我又没有分身术,”聂飞练宛然一笑,跳上马背,将散落下来的头发捋好,深吸了一口带有青草味道的空气,顿觉胸怀大畅,说道,“这两件案子几乎同时发生,未免太巧,说不定有所关连,这是我的预感,你信吗?”

    离营寨约莫两个时辰的路程,有一间酿酒的作坊,取当地的泉水,清冷可爱,所酿之酒,名叫“透瓶香”,果然是香气扑鼻,只是取水不易,倘若搬到别处,又没有了这种风味,因此并不与其他人家住在一起。聂飞练说不能再回客栈,莫怀雨定会派人守在那里,沈白就想到红脸儿和细长腿曾说起附近有一户会酿酒的人家,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叫他们送一车好酒来,以遣寂静萧寥之苦闷。说给飞练听,她果然有了兴趣,两人一路打听,绕了一些路,幸好还有坐骑,在天黑前,赶到了这家作坊。

    作坊里只有一家三口,男的又黑又壮、鼻直口方,就是板着个脸,怫然不悦,言语中并不欢迎两人在家中留宿,女主人却甚是和气,两个不一样的人,却凑成了一家子。沈白许诺多给他们银钱,才收拾了两间库房安置沈聂二人。

    库房简陋,连床都没有,男主人拖来一车稻草,那便是床了,还可以闻到酒糟的味道,还没喝酒,仿佛就已经醉了。聂飞练倒是不在意,在作坊进进出出,但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屋后传来噼噼啪啪的劈柴声,飞练心生好奇,反正也无事可做,便慢悠悠地转了过去,躲在墙壁后面伸出头去看。

    只见沈白脱了外衣,只穿一件窄袖短衣,大汗淋漓,正和一位女子一起劈着柴。聂飞练不去看沈白如何卖力气,倒很认真地看那名女子,只见她生得眉粗眼大、颧骨高起,不仅长相一般,脾气也不好,随口詈骂,怪沈白柴都劈不好,不是太粗,就是太细,反正没有一根是合用的,跟别人比,那就是寒鸦比凤凰,哪里都比不上。

    聂飞练看了一阵,知道她是作坊老板的女儿,名叫彩凤,今年都二十六七了,在心中暗笑:“原来这丫头不仅长得像父亲,就连脾气都学了个十足十。”她听那彩凤骂声渐高,眉头一皱,轻咳了两声,转身就走,离作坊越来越远,身后咚咚咚脚步声响,沈白果然追了上来,问道:“你在那里多久了,我都没看见你。”

    聂飞练不去看他,背着手,边走边说道:“你自然看不见我,我也不知道你会看上人家的闺女,现在把你叫出来,你怪我不怪?”

    沈白一怔,聂飞练已走出了数步,他紧走几步,依旧紧随着她,笑道:“差点以为你说得是真的,我的行李和剑还没有找回来,现在身上没几个钱,穷得要命,马又要留下来当脚力,因此只能干活还债。再说,我就是真看上了她,她也未必瞧得上咱们。我听她说,客栈里的那个小伙计,等到把何掌柜的灵柩送回家乡,就要回来与她成亲。”

    聂飞练停下脚步,面向着沈白,仰起头道:“我明白了,这么说,是人家不要你,那好吧,你要钱,我这里还有,只是明日你须替我去做一件事情。”

    沈白笑道:“没有了钱,才知道穷人的日子不好过,你要我做什么?”

    聂飞练道:“我还没想好,你急什么,兴许到了明天,就想到了。”

    至于聂飞练有没有想到叫沈白做什么事,暂且不提,在第二天,她却与作坊的大娘泛舟河上,一边垂钓,一边谈着这条河和附近人家的生活。河中水平如镜、游鱼可数,可一看装鱼的篓子,就只有几条小鱼而已,就是做成鱼汤,恐怕也还不够一个人吃的,大娘见状笑道:“还好姑娘你不是打渔的人家,你要是去打渔呀,只怕早就被饿死了呢!吓,我说笑了,姑娘莫要怪我。对了,你问了我许多,我也来问你一问,姑娘你是做什么的?”

    聂飞练把鱼竿闲闲地垂着,其意不在鱼,就是鱼儿咬了钩也浑然不觉,只愿岁月能如此刻一般美好,不再有那么多烦心的事情,听大娘问她,便笑道:“我也没什么本事,只是谁家有了难事,或是丢了什么东西,就请我去,给我一餐饱饭,我就帮他们算一算、测一测,料理一下,骗吃骗喝,以此糊口,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呢!”

    大娘在船尾摇着橹,船桨无声地划开水面,留下淡淡的縠纹,说道:“哟,这么说,还是个算命的女先生,真真了不得!我家那口子昨晚还跟我说,看你俩的气度,倒像是衙门里的人。这回呀,他可是走了眼,回去得好好羞一羞他!”

    聂飞练暗自吃了一惊,对这位“大哥”倒多了几分敬佩,说道:“大哥真是这么说的?我看他平时倒不怎么说话。我俩哪里是衙门里的人,要是衙门里的人,也没有我们这么狼狈的。”

    大娘叹道:“那倒也是,你别看你大哥现在这样,年轻的时候,也是惯会甜言蜜语的。咱们女人不就这样吗,明知道男人都是那个德性,可也经不住耳根子软,说了几句好话,也不管他是贼或是强盗,是罗圈还是结巴,就把这一世,都随了他过了!”

    聂飞练听着心中有感,暗想:“但假如他连几句好话都不肯说呢?”在那一瞬间心绪潮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时不想再说什么,便佯装去弄水,把手掌放进河里,河水清冽,从指缝间流过,偶有小鱼钻入掌中,一撒手便让它走了,弄得手心怪痒痒的。

    小船在划过一段河道时,岸上忽有一个灰色的人影一闪而过,聂飞练十分警觉,立即从摇晃不定的船上站了起来看。只见那人身穿一件黄麻衣裳,头戴范阳毡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又离得远了,看不清面目,但目光却一直在追随着小船。聂飞练见此人古怪,略一思忖,蓦地想到一人,激动之下,左右摇晃了好几下,险些一头栽进河里,大声喊道:“你是谁?可是姓何?”

    她连喊了几遍,那个人并未答话,仍是獃獃地站在原地,聂飞练急对大娘道:“大娘,快,快把船划过去!”

    大娘哦了一声,见她甚是着急,就将船掉转方向,用力扳桨,岸上那人见小船越来越近,脱下身上的黄麻衣裳,抖了几下,提在手中转身急走,不到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只有风吹过草甸时发出的哗哗声。

    大娘问道:“他是什么人,还要靠过去吗?”聂飞练眼见已经无法追上,沮丧地摇头,说道:“他就是我的那桩生意,不必追了,对了大娘,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只是,晚上怕是吃不上大鱼了。”

    回作坊后,天还没黑,聂飞练却点上了一根蜡烛,大开窗户,随即坐在稻草之上,以手支颐,似乎是在安静地等待着什么人。

    库房的门呯的一下被人推开,沈白一头窜了进来,随手掩上房门,看见窗子大开,又要去关窗,聂飞练道:“不要关窗,我在等人。”

    沈白回头奇道:“这里除了咱们几个,只有野地里的野鬼,你在等谁?”话虽这样说,也不关窗了,去水缸旁边舀了一碗凉水,咕噜噜一气喝下去半碗。

    飞练也道:“是啊,这里只有咱们几个,你在躲谁?”

    沈白把余下的半碗水也喝了,用手抹了一把,将碗丢下,回身靠在水缸上,说道:“你自去钓鱼,好逍遥自在,却让我去陪那个丫头干活,好家伙,干活不说,受了一肚子的气。下次再有这等好事,你自己上吧,我宁愿冒险回京城,也比伺候她的强!”

    聂飞练原本还想出言讥讽几句,见他气鼓鼓的样子,想是真动了气,这话就不便出口,只问他到底受了什么气。沈白想了一下,挑出几样说了,事过境迁,此刻说出来倒觉得平淡了不少,又道:“我帮她把酒坛子放在车上,本来无事,她说以前他们都是从这边摆,我却要往那边摆起,这有什么不同?我现在脾气好得多了,你又叮嘱我不可与她争执,否则把她那车给掀翻了也说不定。”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气不打一处来。飞练听得格外认真,问他酒坛子有什么异样,又问了几个地方,才不问了,起身把蜡烛拨亮了些。

    沈白说了一大通话,总算是冷静了下来,又去舀水喝,还问她这是做什么,飞练凝视着蜡烛的那一点微光,说道:“今天我并不是去逍遥自在的,下午,我在河岸上见到了一个人,他似乎有话想要对我说,只是当时不便。如果我所料不错,他晚上定会再来,只要这个人出现,我相信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我不信,什么人有这般本事?”沈白笑着说道,起身来到窗户前向外张望,痛快地伸了一个懒腰,才伸到一半,忽地想到一人,神色一凛,急回头问道,“难道是——何柱?”

    第二天卯时,天边已经有了一些晨光熹微,天将黎明,沈白换上了第五根蜡烛,解下外衣,披在正低着头、气沮神伤的聂飞练身上,说道:“也许何柱有事耽搁了,我去恳求大哥再收留一个晚上,最多我再去帮彩凤姑娘干一天的活,今天晚上,他一定会来找你的!”

    聂飞练坐在稻草上,疲倦加上失落,让她变得很憔悴,不知不觉间,吧嗒一声,一颗眼泪坠落下来,晶莹剔透。沈白吓了一跳,想要去安慰她,手举在空中,却落不下去,思索良久,终于还是落了下去,轻按住她瘦弱的肩头,柔声道:“飞练……”

    他这一声,倒把另一颗泪珠也引了下来,聂飞练抹了一下眼睛,摇头道:“不用了,我太大意了,也太自负了,何柱不会再来。而且,他一现身,现在多半已经遇害了,我、我真是太傻了!”

    她说罢,一下站起身来,外衣落在地上也没有察觉,走了几步,忽地抽出短剑。沈白愕然大异,正要飞身上前,就觉眼前一道神光离合,聂飞练一出手,就已将蜡烛的火苗削去,在黑暗之中说道:“沈白,我们白白地等了一个晚上,浪费了许多时间,其实何柱早已将要说的话对我说了,我却是此刻方才明白过来!”

    沈白问她是什么话,聂飞练摇头道:“眼下已没有时间一一说明,我们即刻启程,我回一趟客栈,你去一个地方,不管多远,必须在今日下午申时之前回客栈找我,若到了申时还不能回来,那时便大事休矣!”

    沈白见飞练说得郑重,自然是不敢怠慢,详细地问了要去的地方,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骑了马疾驰而去。聂飞练将身上的余钱都给了彩凤一家,讨要了一些干粮清水,随即告辞而去,一路兼程,等她回到客栈之时,却见这里已经关门上锁、人去楼空,不禁大为诧异。此刻也不及细想,下了马,便施展轻功,跃了进去,回房去找一些需用之物,谁知刚一进门,还不及翻找,就听身后嗒的一声轻响,似是房门被人从外面上了锁。

    飞练听到响声,暗道一声“糟了”,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急忙回身去看,心里存了一个微弱的希望,但愿是自己听错了。但令她感到失望的是,房门果然已被牢牢地锁住,连窗子都一样,被人从外面用木板钉死。聂飞练胜在轻功出众,拳脚上的功夫却很普通,随身的又是一把寻常短剑,只能用作防身,与那些切金断玉的宝刀宝剑不能相比,若无人救援,是断断出不去的。

    但她此时又是一分都耽误不得,正因为深知这一点,才会焦烦已极,才会大喊道:“开门!开门!”喊了半天,几乎要喊出血来,外面果然有人应道:“聂捕快,别喊了,我已叫人去请莫将军,你好生休息,养好精神,几个时辰后,将军一到,自然会把你放出来。”

    聂飞练一听这声音有点熟悉,仔细一想,便想到是那日在营寨之中,那个手脚细长如杆的军官,顿时咬牙切齿、懊恼不已。懊恼的是明知道莫怀雨不会善罢干休,自己却还是忒地大意,哪怕是进房后先推一推窗户,也会立即发现异状,总不至于现今自投罗网犹如困兽一般。

    沈白还有几个时辰才会回来,到那时,自己恐怕早已被莫怀雨带去营寨,无奈之下,聂飞练也只好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对外面之人说道:“这位大人,莫将军之事,我已有了头绪,你将我锁在此间,只会让偷盗银票之人从容逃去,只要离开高塘湖,从此山长水远,再难将他追回。大人,飞练只是一名小小捕快,你们中间任何一位,职位都比我高,先前那日是我太无礼了,大人雅量高致,尚望宽宥为幸。但小人所说,句句是实,你先放我出去,再迟片刻,只怕将来莫将军都会追悔莫及!”

    她话声极为恳切,这时服软,说了许多违心的话,实在是困境之下的无奈之举,简直比死还更令她难受,只盼望细长腿至少相信自己一次,但是立刻,她就听到了令她倍感绝望的回答:“聂捕快,我说的也是句句是实,弟兄们确是看你不顺眼,要不是将军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只要我现下放一把火,你还能逃得出去吗?但此刻你纵然花言巧语,想骗我开门,也不能够,你还是省了这份心吧,嘿嘿!”

    到了此时,飞练已是无计可施,大怒之下,乒乒乓乓,将房中一应物事砸了个粉碎。

    接下来的时间,飞练是怎样度过的,也不必一一细细说明,反正她就像是被关在笼中的一只鹦鹉,不得其门而出,而时光正在飞快地流过,内心自然是焦灼无比。一生之中,恐怕再没有哪一段时间会像此刻般难熬,一直等到窗棂上的光慢慢地斜向一边,忽听门外有人高声道:“飞练,快闪开!”

    聂飞练一听这话,不蒂是来了救星,事不宜迟,急忙在墙角蹲好,叫道:“好了!”话音刚落,就听“呯”的一声巨响,一只石凳——应该是沈白在院中找到的——打破房门,直滚了进来,震得整座小楼簌簌作响。巨响过后,沈白倏地从破洞处腾身跃入,拨开弥漫的烟尘,大声叫道:“飞练,你在哪里?”

    聂飞练从角落处站起身,来不及再说什么,直接抓住他的手道:“有马吗,快随我走!”

    两人飞奔到楼下,只见细长腿一身戎装,背上背着弓箭,横刀坐在院门前,虽只一人,却犹如有千军万马,恶狠狠地道:“站住!我可不管你是山皇子还是水皇子,莫将军既已下令,在他到之前,那是谁都不许离开,若想离开,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吧!”

    聂飞练倒也佩服他颇有胆气,只恨此人做事太过糊涂,是榆林脑袋一个,于是拍了一下沈白的背,说道:“收拾了他就走,但我要活的,还有用处。”

    沈白点头答应,把取回来的长剑交给飞练,紧了一紧腰带,上前两步,指着细长腿说道:“就是你诓了我去,这口气还没出,正好又送上门来,那就再好没有。现下你用刀,我空手,你也不要说我欺负你,被你碰到一下,就算我输,任你处置,今日便要打得你心服!”

    聂飞练知道沈白的武功不弱,但见他如此托大,也不禁吓了一跳,退后了几步,将场地让了出来。而对面的细长腿算是见识过沈白的厉害,孤身挡在门前其实就是把自己给豁了出去,听沈白一说,好似又看到了一丝希望,起码放了一半的心下来,施施然站起身来冷笑道:“好大的口气,如此最好,只盼你不要输了之后又来赖账!”

    他倒也怕沈白反悔,话一说完,将刀一横,摆了一个“横架金梁”之势,随即便扑了上来。两人刀来拳往,只交手了不过五六招,沈白意在速胜,使了一招太祖长拳中的“扭步断肘”,右臂外旋屈肘,左拳则是上挑收抱,随即卸力反攻,已将他的刀夺在手中,反手架在细长腿的脖子上,喝道:“现在你服是不服!”

    细长腿这时才知道自己与沈白差距太大,兀自嘴硬地道:“输是输了,却是不服!”

    聂飞练没想到眨眼间就分出了胜负,又惊又喜,上前说道:“沈白,放了他,我们眼下要去追船,不可耽误时间!”

    沈白将刀移了一点出来,他还是不相信细长腿,奇道:“追船?”

    聂飞练嗯了一声,说道:“不错,这里河网纵横,乡民出行都是靠船,反而比陆路要快上许多,而杀害何掌柜的凶手,还有那一百余斤银票,此刻就在船上!”

    细长腿见聂飞练说得郑重,他被沈白制住,没有了刚才的气势,心里不由得便信了几分,疑道:“你当真知道银票的下落?”

    聂飞练白了他一眼,恼道:“那是自然,要不是你,只怕此时我们已经擒住凶手了,哪里来的这许多事?你若信我,便立即快马加鞭,回去见你们莫将军,叫他多派人手,并备足船只,务必封住这里出去北上的河流,不可放过一人一船!”

    沈白把刀放下还给了细长腿,他茫然接过刀,好似还没回过神来,说道:“就算我相信你,可是,因为要定期疏浚泥沙,这里往北的河道,早就已经不通船了呀!”

    “真有此事?”聂飞练一听这话,宛如半空中忽然打了一个响雷,震得她头皮都在发麻,猛然想起一件事来,头脑之中一阵晕眩,颓然坐倒在身后的磨盘之上,失神地道:“完了,追不上了,我明白了,他们根本不走河道,他们这是要出海!”

    高塘湖离大海并不算远,可是也不近,黎明时分,两匹马奔驰了一夜,身上已是汗出如濯、疲累不堪。晨光甫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水汽氤氲的河面上时,才跃上一个山坡的高处,沈白用手指向远处河与海的交接处,欣喜地道:“你看,果然被截住了!”

    聂飞练就在马上急切地眺望,目光好似能穿过迷雾,果然隐约可见一艘宽大的官船横在河面上,挡住了一条正要准备出海的商船,那艘商船无法动弹,已经在缓缓降下船上的风帆。飞练一见,喜溢眉梢,忘记了疲惫,神采奕奕,笑对沈白道:“你怎么知道会有船截住他们?”

    沈白脸上也有了光彩,他摸了一下下巴,几天都不曾睡好,有不少胡茬子钻了出来,但也因此让这张脸看起来更加显得丰神俊朗,说道:“你不是说已让曼苏尔回凤台县搬请救兵,河道既已堵塞,那凤台县的船也要绕路从海上来,说不定能就此截停他们。”

    “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聂飞练拍手笑道,“我竟然忘了此事,沈白,这回真的是要多谢你了!”

    沈白道:“你也别废话了,真想谢我,那也容易,就跟我说说谁才是杀害何掌柜的凶手吧!”

    聂飞练笑而不语,用手拍了拍胯下那匹马的脖颈,仿佛是对它说道:“马儿马儿,你们也辛苦了,不言不语,甚得我心。你们别着急,也别嫌累,再加一把劲,带我去商船那儿,等到了那边,我再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原委全都告诉你,好不好?”

    她座下的那匹黑马,好似听懂了她的话,长嘶一声,声震林越。

    待到聂飞练和沈白赶到船上时,莫怀雨和他手下的细长腿、红脸儿等一干人已经先到了,还有村长、李贤,数个运送何掌柜的灵柩回乡的村民等人,都已在甲板上等待着他们。船舱里钻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却是曼苏尔,飞扑上来,跪倒在聂飞练身前施礼,喜道:“聂姐姐,我怕误了你的事,一天几次催促,总算是赶上了。”

    聂飞练心道:“他才去了几天,怎么也学会了官场中的那种作派。”急忙将他拉起来,轻抚他的头顶,疼爱怜惜之情溢于言表,笑道:“今后别再跪来跪去了,这次你功劳不小,多亏了你,否则我就前功尽弃了,想要什么,今后记得跟我说!”

    曼苏尔道:“我这是弟弟跪姐姐。”乐呵呵地站到了聂飞练身后。

    聂飞练见莫怀雨在人群中,便先上前拜见了他,莫怀雨道:“不必客气,我们早来了一步,已将这船搜了个底朝天,但是连一张银票都没找到。聂捕快,我们擅离职守,全因为你,今后上司追究起来,你须知道怎么办。”

    聂飞练见他在重压之下,说话依旧不温不火,宛如在叙说家长里短事,心中也不禁惕然,说道:“将军放心,银票只在这条船上,要是没有,飞练自会去顶罪。”

    她说罢,瞥见人群中有一个身穿捕头服饰之人,只一眼便认了出来,忙快步上前,跪下行礼,口称“荀捕头”,说道:“原来捕头大人也来了,飞练在外面耽搁太久,把县里的一应差事都交给了大人,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那荀捕头顶高额阔、颏下微髭,满面愁苦之色,四十来岁年纪,竟然也跪下还礼,动作比飞练还快,惶恐道:“不必如此,你现今已是太子特使,名满天下,连县令大人恐怕都得听你调遣,今后切不可如此。聂捕快,你还是快审案吧,了结此事之后,我们便回转凤台,县令大人他……他还在等着你呢!”

    太子赵署将手令交给聂飞练之时,她一时觉得好玩,就收下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传回县里,心中十分不安,但毕竟也有一点得意,说了一声“是”,便站起来,仍是把礼行了,这才一一地在村长、客栈的小伙计李贤,以及几个村民面前走过。沈白以手按剑,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双目灼灼,飞练在谁面前走过,谁便要提心吊胆一番,最后在村长身前站住了,问他道:“村长,船上可有银票吗?”

    那村长是一个弓腰曲背的小老儿,颏下几绺微翘的山羊胡须,见众人都对这个“聂捕快”毕恭毕敬,想起之前曾慢待过她,心下不禁惴惴,连忙答道:“实在没有,我这次和李贤兄弟运送何掌柜的灵柩回乡,从租船、装船,到现在一路行来,小的们都是亲眼所见。连这位将军也已仔细搜过,就差把这条船给拆了,哪里来的什么银票?公差大人,你可是要为我们作主呀!”

    聂飞练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我自然会为你作主。”随即又走到李贤跟前,他是个瘦弱黑脸的小伙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李贤兄弟,你说呢?”

    李贤拱手道:“我们没见过。”聂飞练也不再问,点了点头,其余几个人也都说没有,还有指天发誓的,百态咸集。聂飞练一个一个问过了,这才走到甲板中间,从头到尾仔细地想了一遍,这才开口说道:“好罢,既然大家都不肯说,那我就来从头说起,沈白、曼苏尔!”

    “在!”

    “你俩将何掌柜被杀那天晚上听到了什么,不许漏掉一字,说与大家听!”

    “是!”两人已说过多次,对此情此景已是十分熟悉,当即就把那天晚上之事详细复述了一遍,沈白说完,曼苏尔随后又说了一遍,果然分毫不差。

    聂飞练又道:“你俩愿意对天发誓,所说俱为实情吗?”

    两人本来就是实话实说,毫无压力,都发了誓,莫怀雨此时插话道:“聂捕快,我们追查的是银票案,你又为何反复提及何掌柜被害一事?”

    聂飞练躬身道:“莫将军,此事与银票案有极大干连,你且等待片刻,稍后我自会说到银票遗失一事。”莫怀雨这才不说话了,又暗中吩咐手下将所有人悄悄围住,不可放走一人,自然也包括了聂飞练和沈白在内。

    聂飞练缓缓说道:“这便是那晚的情形,任谁一听,都会想到是何柱喝醉了酒,被叔叔怒斥,一时气不过,再加上喝了酒,举止乖张异常也是常理。之后他又突然失了踪,自然就成了畏罪潜逃的杀人犯,看来再无可疑的了。有人曾对我说过,大多数案件原来就是这么简单,这话原也不错,可是后来我一再地回想,却觉得有几点始终无法释怀。

    “第一点,就是何掌柜说的第一句话,他说‘你怎么也去喝酒了’,我问过乡民,他们都说何柱因为不堪叔叔责骂,三天两头都要出去喝酒。那么何掌柜见他时就应该说‘你怎么又去喝酒了’,才是正理,又何至于说出那样的话?由此可见,那天晚上推门进来的,也许不是何柱,而是另一个何掌柜认识且熟悉之人……”

    “不对!”大家都在认真倾听,忽有一个村民叫了出来,他见众人都在看他,便有些胆怯,但想了想还是说道,“何掌柜后面不是已经说了那人就是何柱吗?”大家都有此意,一齐望向聂飞练。

    飞练笑笑,边走边说道:“这就是我无法释怀的第二点……”

    她说到这里时,正走到村长的面前,就问他道:“村长,你可知何掌柜生得怎样?”

    村长哑然失笑,露出焦黄的牙齿,说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与那何掌柜几乎日日碰面,怎么会不知?老何他身长六尺,既高又壮,就是脾气太过急躁,身边的人常被他责骂,习以为常。何柱就时常与他争吵,也只有李贤兄弟从不作声,骂过之后,依旧待老何甚好,全村的人,哪个不知!”

    聂飞练微微一笑,从甲板上顺手拾起一个木锤把玩,一边说道:“不错,何掌柜当时说‘你想干什么,把刀放下’,也即是说,他已经看到凶手准备对他动手。人在危险之中时,本能地会有所防备,何掌柜身形高大强壮,人尽皆知,而其时他的手中,还握着一个钉马掌用的修蹄刀(聂飞练把手中的木锤举起来给大家看,假作这是何掌柜当时手里拿的东西),又怎会半点抵抗都没有,就被已经醉酒的何柱从正面一刀毙命呢?”

    她说到这里,有的人就已开始点头,村长问道:“是有些道理,那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十一

    聂飞练把手中的木锤抛下,拍了拍手,说道:“那也就是说,凶手当天晚上走进院子之后,何掌柜说的第一句话,的确是他自己说的,千真万确。就在这时,凶手趁其不备,用暗藏的利刃一刀将其杀死,是以何掌柜后面说的话,其实并不是他自己说的,而是凶手模仿他的口吻,替他说的(旁听众人哦了一声,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也正是因为如此,何掌柜后面的话才会如此奇怪——‘你还想杀了你叔叔我不成’——那是因为,这话本来就是要说给屋子里的人听的!

    “而且那时,院子之中十分嘈杂,白马又无缘无故地叫了起来,我们都以为那是两个人争斗扭打时正常的情形,殊不知,其实这些都是凶手有意为之,正是为了让声音真假难辨。我们在听到何掌柜的声音时,自然而然地便以为后面的话也是他说的,再加上当时声音杂乱,无法分辨,因此绝不会产生怀疑。只是当时我正好喝醉了,假如没有喝醉,说不定也会这么认为,那样就被凶手给瞒过了。”

    众人听罢,都在心中想:“既然不是何柱,那凶手到底会是谁呢?”左右看了看,都觉得现在自己身边的,都有可能是那个真正的凶手,自此开始人心惶惶,聂飞练继续说道:“我在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便开始在心中猜测凶手可能是谁。若说他是何掌柜认识的人,可是村子很小,且只有一间客栈,还兼卖饮食,没有人不认识何掌柜,也没有何掌柜不认识的人,这样想来,无异是大海捞针。但好在,凶手尽管行动很快,但在仓促之间,终于还是留下了一个看似并不十分明显的特征。

    “我曾经细细询问何掌柜的伤情,特别是那致命一刀,这里大概很多人都清楚,何掌柜的致命伤,乃是在他的右腹部,伤口很深,当时就死了。问题就在这个右腹部,既是正面受创,那很有可能,凶手当时是用左手持刀,除非他在紧急情况下,还在刻意隐瞒,否则的话,他就是一个左撇子!古语言道:丧事尚左、兵凶器也。华夏自古以左为不吉,因此国中几乎没有左撇子,一想到这里,我立即就有了信心。

    “当然,凶手也有可能是故意这么做,但一刀杀死何掌柜那样的人本来就极为不易,他应该还是用惯用手执刀杀人,否则伤口也不会那么深。除此之外,我还反复地追问院门当晚是响了一声还是两声,你们看(她来到舱门前模拟当时的情形),当时是右边院门被打开,因为只响了一声,也就是说,并没有被关上后又打开另一扇门,这同样表示凶手是用左手开的门。而我去过何柱的房间,里面的陈设十分普通,当我觉得不会有什么收获时,偶然发现他常坐的书桌右侧相较于左侧,多了一些磨损的痕迹,尽管并不明显,可至少可以证明,何柱和我们一样,惯用的是右手。在那时,我就更加肯定,何柱有九成不是杀人的凶手!”

    甲板上的人大多都在边听边点头,颇为壮观,站在莫怀雨身后的红脸儿突然说道:“我有个主意,这里的每个人发一枝笔一张纸,都来写自己的名字,谁用左手,那他就是凶手呗!”

    他自觉得不错,洋洋得意,曼苏尔却说道:“你要说便须早说,现在谁还敢用左手写字,那样不是自投罗网?”

    红脸儿被他一反驳,臊得脸都红了,好在他本来就是如此,倒也不算明显,嘟囔着道:“别人都没说不写,你第一个不愿意写,我看你八成就是那个凶手!”曼苏尔白了他一眼,并不与他争辩,只催促聂飞练快点说下去。

    聂飞练看了一眼红脸儿,继续说道:“其实当时我与这位官爷乃是一样的想法,于是每天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借机观察每一个人的动作和举止。但是后来,却发现自己错了,凶手隐藏得甚好,我竟是连一点端倪都未曾察觉。只是他可以在我面前伪装一时,却不能在所有人面前伪装一世,再加上实在是事有凑巧,有一天,我因莫将军的缘故,偶然地在一户酿酒作坊留宿。当时我便开始怀疑一个人,只是苦无证据,于是就让沈白去陪彩凤姑娘干活,趁机套她的话。

    “彩凤姑娘为人朴实无华,虽然脾气不好,但好在话多,于是我便从她处得知,有这样一个人,他在往车上摆放酒瓮之时,与别人不同,却是从左往右摆放的。这是习惯,很难改过来,因为他天生就是一个左撇子!”

    聂飞练说完这话,停在了客栈的小伙计李贤面前,眼中神光炯然,盯住了他的眼睛,神情忽地变得十分寒肃,冰冷得会让人颤抖,厉声喝问道:“李贤,到了此时,难道你还是不肯承认吗?”

    李贤咚的一下跪倒在甲板上,连连叩头,汗珠儿直从发髻处滚落下来,大声喊起冤来:“小人冤枉!小人冤枉!”

    “等一等!”说这话的是莫怀雨手下另一名军官,迈开细长腿儿,登登登几步走出来,昂然道:“聂捕快,我是快人快语,不怕得罪人,我也知道之前和你,还有你的这位同伴有过节,可是看到不平之事,还是不得不说!这位李贤兄弟,是给我们送过几次酒,价钱公道,我喝的每一口,都是十足付了钱的,不赊不欠,因此并未徇私。我说,这位小兄弟,人既本分老实,与何掌柜也无私怨,何掌柜脾气不好,大家都知道,怕是没有人能忍得了他,也只有李贤兄弟,从不还嘴,只知干活。何掌柜尽管不时骂他,但着实对他不错,背地里还夸他好呢,说是可惜自己无儿无女,要是有女儿,定要嫁给这样的人。你说他杀了何掌柜,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第一个不服!”

    十二

    大概是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细长腿刚说完,背后的那些军官也纷纷鼓噪起来,沈白手按剑柄,要上前与他理论,聂飞练把手放到背后摆了一摆,示意他先不要开口,转头问细长腿道:“军爷你贵姓?”

    细长腿本想说“我就是姓赵又干你什么事”,但说之前情不自禁地看了沈白一眼,他才是正经姓赵的子孙,于是改口道:“我姓边,有错吗,你待怎地?”

    聂飞练笑道:“我不怎地,边爷,你只道不还嘴的便是老实人,岂不知还有一种人,他早就知道骂他的那个人早晚必死于他的手下,于是忍耐一时,索性由着那人去了。你不是也说,没有人会忍得住吗,只要有人忍得住,那必是有原因的。”

    细长腿一听似乎也有些道理,低下头想了一想,还拍了拍脑袋,但还是觉得有道理。莫怀雨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微闭双目,这时忽地睁开,双目炯炯,直射向李贤,喝道:“大胆李贤,你是如何认识崔螃蟹,又如何伙同他盗取营中楮皮川纸的,还不招来,是要随我回营中,才想得起来吗?”

    李贤又磕了几个头,直至额头出血,哭道:“我实在是不认识什么崔螃蟹,就连郭山羊、张恶狼都不认识,将军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啊!”

    他哭得甚是凄凉,众人不免又动了恻隐之心,实不相信一个普通的客栈小伙计,竟能做出如此大案,聂飞练看出大家不信,于是说道:“将军莫怒,他便横下一条心,那你也无可奈何。这样吧,他不说,那我就来替他说,若我有说得不对的地方,李贤,你自可反驳我,倒也不必客气。”

    她说罢,清了清嗓子,说道:“几年之前,崔螃蟹假装即将饿死,混入了制作楮皮川纸的营寨。刚开始时,当然不敢轻举妄动,可也并非无所事事,而是在观察和计算造纸、入库、运输等所有环节,和其中隐密的漏洞。营内的军官认为防卫甚严,有时会将纸随意丢弃,这便是漏洞之一了。

    “在之后的某一天,李贤也出现在这座小村子,之所以选择这里,自然是与崔螃蟹事先约定好的。以他的聪明和勤奋,想在这里谋一个事做并非难事,说不定一开始就是想去酿酒作坊,只是作坊的大哥目光如炬,看出他有所企图,才转投入何掌柜的客栈,不为其他,只因客栈与酿酒作坊时有生意往来,方便动手而已。等到时机成熟,李贤和营寨内的崔螃蟹就开始行动了。

    “村子里的这条河,同时也被引入营寨中作生产和日常取水之用,营中虽用铁栅栏隔绝内外,可是栅栏与渠底仍有缝隙,在营内的崔螃蟹就可以将每次偷来的楮皮川纸用油纸包好,从缝隙中塞出,随着流水流向外面的河道。我从作坊大娘处得知,这条河的河水,是会定期涨落的,涨水之时,水流甚急,但只要一落潮,水位下降,流速变慢,又被露出水面的山石与浅滩阻隔,李贤就可以趁夜捞出油纸包,找一个秘密的地方存放。

    “就这样,来来去去,总计几十次,一点点地将库中的楮皮川纸盗出百余斤,赶在要运往京城之前转运出去,以作你们日后之用。我自来高塘湖的第一天,就听闻每到一个时间,河对岸便会出现鬼火,村民们以为是鬼魂作祟,其实那都是李贤趁着天黑,在河上定期捞取银票纸而已!”

    “公差请听我一言,”李贤尚未答话,村长却突然说道,“倘若真如公差大人所说,那李贤实在是十恶不赦,就是死了,那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只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说,确实就像大人说的那样,李贤才来时,是在酿酒作坊做过一段时间,后来不知怎地就到了客栈。这条河也的确时有涨落,但时间月月都不一样,有时差几天,有时差一周,错过了,不要说一包纸,那是什么都捞不起来。想那李贤和他的同伙,一个在营内,一个在寨外,不要说说话,连见一面都不可能,要说互通消息约定时间,不是我有意包庇李贤,只是这一节,老汉我实在是想不通。”

    在一旁的莫怀雨也开口道:“聂捕快,此事关系重大,我的营寨,确有疏忽之处,但要说防卫之严密,绝不会出问题。且莫某手下的将官,也全都是我一手挑选,一旦发生了重大失窃案件,自我以下,不问缘由,一起连坐,是以绝不敢勾结外人,为他们传递信息。这一点,莫某自信敢打包票。”

    聂飞练叹息道:“不瞒将军,这几日,我也为此事烦恼不已,但好在就在昨天,我在河岸上见到一个人,他虽未与我说过一个字,但我已猜出他想要告诉我的事。唉,可惜我一时失误,此人多半已被人所害,害人者应该就是李贤,因此无法当面向你说明了。”

    她刚说完,甲板上至少有七八张嘴一齐问道:“此人是谁?”

    十三

    聂飞练不答,宛如没有听见,只从腰带间拈出一小张薄薄的纸片,皱巴巴的,毫不起眼,就是扔在路上,也没有人会有兴趣多看一眼。这自然是沈白一夜赶了几十里的路,依着飞练所示,匆匆取回来的东西。

    聂飞练手拿东西,不由得又想起了在河岸上看到何柱时的情形,那时天气并不炎热,河水中尚且湛湛寒波,他却突然间脱掉了上衣,行为怪异,飞练才会让沈白去到镇上的成衣铺打听,从何柱寄存在铺子中的一件半旧的直裰之中找到了这样东西。对飞练来说,这件随处可见的东西,却是打通整件事情的最后一把钥匙,可惜她想到的还是太晚,白白地丢掉了何柱的一条性命。想到这里,她恨恨地瞪了李贤一眼,李贤实在是十分镇定,但此时衣服的下摆也在身不由己地轻轻抖动。

    莫怀雨接过这件东西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于是把它交给了身后的军官。红脸儿拿在手中,轻轻捏了一下,窸窸窣窣地响,立即便认了出来道:“我当是什么重要的物事,不就是蒙在酒坛上包酒用的楚纸吗?”

    酒坛上蒙上一层楚纸,是为了使酒杂味更少、更醇厚,还有用泥封的,军官们几乎都好酒,红脸儿尤甚,这爱好倒是帮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聂飞练点头道:“是了,此物极为寻常,但又极不寻常,你们看看,那上面写的那几个小字是什么?”

    宋时纸价并不便宜,包酒楚纸上面有若干文字一点儿也不稀奇。红脸儿低了头去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道:“分、月、天、罗……他姥姥的,这又是什么鬼意思?”

    聂飞练笑道:“这不是鬼意思,而是李贤与崔螃蟹暗通的密语,只他二人知道。我曾听说,商人间为了不泄露秘密,有时会用一些暗语来做生意。假如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几个字,便是用字头来隐喻数字(她从地上拾起一段木炭,在舱门上边写边说),‘分月天罗’,从一三四字的字头上看,就是‘八月二四’的意思,正好就是我们来到高塘湖的前一天,也即是李贤最后一次传递消息给崔螃蟹,约定逃跑的时间。

    “营寨的防卫甚是严密,无论是说话,或是传递信件,都极易被发觉,唯有用密语,大可光明正大地递进去,你们一见了酒,只想痛饮一场,哪里还会想到这样薄薄的一张纸上,竟还能有如此的名堂!而李贤煞费苦心地接近嫁不出去的彩凤姑娘,假装热心地帮她送酒,即是为此。直至临走前,还要骗说回来后就与彩凤成亲,可惜他这一走,岂能再回,只不过世间又多了一个痴痴等候的傻姑娘罢了!”

    她心中感慨万端,替彩凤感到不值,不知不觉间就已背对着李贤。恰在她的一个转身,李贤忽地从地上一跃而起,随手抽出暗藏在身上的匕首,身手刹那间变得迅捷无伦,径直刺向聂飞练的后心。

    聂飞练此时尚且无知无觉,旁人离得远了,况且事发突然,一时间也救援不及。眼看利刃就要从她的后心透入,沈白恰在此时飞扑了上来,一把搂住飞练滚落在甲板上,可肩头也被利刃所伤,虽不甚重,也是鲜血淋漓,洒落在船上。

    李贤并不罢休,抢上一步,举起匕首就要往两人身上剁去,这时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大家都还没看清楚是什么,他却已捂着手腕,痛楚不堪。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立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他制住。细长腿拧住他的胳膊,心中气愤,呯呯地往他脸上给了两拳,气道:“该死的贼,老子喝了你的酒,一文钱也不少你,你倒要拉着大家给你陪葬!”

    他越说越气,正要再打他几下出气,聂飞练已从地上站了起来,说道:“住手!”

    她现在说话,自有一种威信,细长腿说了一个“是”,果然便住手了。聂飞练和曼苏尔将沈白搀扶起来,看了一眼他肩膀上的伤,问道:“可疼得厉害吗?”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沈白脸色发白,摇了摇头笑道:“不碍事,从前没饭吃,去偷人家东西,被打了也不敢还手,比这还厉害呢!有曼苏尔在,死不了人的,你自己当心。”他一口气说完,还是有些吃力,曼苏尔自扶了他去一旁疗伤。

    聂飞练平复了一下心情,莫怀雨走到她身前拱手道:“聂捕快聪明过人,莫某今日算是领教了,我和手下这些不成器的奴才,都是聂捕快所救。这几百万两的银票一旦被造出来,不仅是我,恐怕就连户部,都会被连累。”

    聂飞练还了一礼,笑道:“莫将军不必谢我,我也只是碰巧而已,而且我也从未说过,李贤盗取楮皮川纸,是用来伪造银票之用呀!”

    莫怀雨哦了一声,眉头微蹙,回头去看手下的军官,也是一脸错愕,于是回头问聂飞练道:“聂捕快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十四

    聂飞练低头拱手道:“岂敢,将军自也知道,银票都是专人书写,字迹完全一样,还要加盖钱庄的齐缝印章,光有楮皮川纸,那还是远远不够的。莫将军,我有一事请教,你可知道,从这里坐船沿海路北上,就会到一个北方的半岛吗?”

    莫怀雨苦苦思索,还是想不起来“北方的半岛”是个什么地方,只好苦笑道:“小将确是不知,莫非李贤他不是中原人氏?”

    “我知道!”坐在一旁,正在包扎伤处的沈白突然说道,“以前,先生在教我们兄弟几个读书时,曾提到在大海之外,北方有一个半岛。那里的国家与华夏不同,国小民弱,偏偏又夜郎自大,惯于盗窃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尚且沾沾自喜,丝毫不以为耻,脸皮之厚,可以说是独步天下,刀箭都透不进去。这是先生的原话,原也不是我说的,你们所说的,难道就是这个国家?”

    “不错,”聂飞练肃然正色道,“不仅李贤,就连死去的崔螃蟹,都是来自那个北方的半岛,若不信,只看他们的腿脚就是。在本朝之前,我们都习惯于席地而坐,但是自太祖开国以来,胡床、椅子大量传入国内,就算普通百姓,也早已垂腿而坐,且习以为常。可是那些蛮夷小国,不知胡床为何物,仍是盘腿而坐,时间一久,大多双脚都有些罗圈,李贤如此,崔螃蟹也是这样。他们不远万里来到本朝,不是仰慕中土文化,也不全是偷取楮皮川纸,他们要的,乃是制作银票的技术!若是不信,本朝户籍制度甚严,只要一查,便可知道他们的底细!”

    她说着,走到装殓何掌柜的灵柩旁,用手拍了拍,感慨道:“何掌柜只是为人急躁了些,并未有大恶,临死前还在为我修理马掌。只因南方村民多瘦弱,少有像他这样的体格,便成了他人的目标,死后还不得回转故乡,他死得,实在是太冤枉了!”

    船只停靠在了岸边,船工们正在升起风帆,准备又一次的航行。李贤自被军官们押去处置,聂飞练和沈白等人送莫怀雨下船,走过跳板,莫怀雨便即回头,拱手告别,聂飞练道:“将军走好,多亏你刚才救了我们一命。”

    莫怀雨怔了一怔,他自认做事隐密,却不料还是被聂飞练一眼就看了出来,颇为意外,随即解下手腕上的一个针桶状的暗器,精纯小巧,递给聂飞练道:“楮皮川纸全数找回,这下我可以向户部交差了。这件暗器,名叫‘紧背花装弩’,说是弩,其实就是针,已经随我多年。三皇子和聂捕快武功精强,自然是用不着的,但戴在手上,就当作是一个解闷的小玩意儿吧!”

    原来这种暗器,是用机簧发射,不仅隐蔽,而且速度极快,刚才莫怀雨正是以此打落了李贤的匕首。聂飞练见他甚是真诚,不好拒绝,也就收下了,笑道:“原是用来制住我的,不想却救了我一命。”

    莫怀雨见自己的意图被她识破,尽管脸上挂不住,觉得她不免有些多嘴多舌,也只好默认,拱了拱手道:“不几日,我就要押送银票回京,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到聂捕快。我们已经见过数面,可以算是旧交,你若能到汴梁,盼望能来一见,莫某扫榻相迎!”

    他再三叮嘱,这才转身走了,沈白按住肩上的伤处,看着他的背影,说道:“他只说请你一见,看来我是个多余的人罢了!”

    聂飞练辗然微笑,直到此刻,几天以来的心事才算彻底放下,这一笑,可以说得上是轻松愉悦。她正要说话,凤台县的荀捕头也已从跳板上走了下来,站在他们身后,欲言又止,脸色十分难看。聂飞练刚才审案之时,并未多去注意他,此刻一见,疑心他有什么话要说,于是问他道:“大人,可是县里出了什么事吗?”

    荀捕头眼见已无法再瞒,只好说道:“聂捕快又破了一件大案,可喜可贺,你既已看了出来,那我也不瞒你。其实,县令大人他……嗨,我直说了吧,伍大人他被人杀害已有数日了,现下县里乱成了一团,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找来这样一条船,聂捕快若无要事,还是快快随我回去吧!”

    “什、什么?”聂飞练纵然猜到是出了事,却万没想到县令大人已死,既大感意外,又暗自神伤,脸色倏地变得十分苍白,忙道,“好、好,捕头大人,我已六神无主,一切都由你做主好了!”

    荀捕头说了声好,转身大喊着升帆开船,船工们将帆张到最大,船头尖尖,劈开海上的浪花,风驰电掣,急向凤台县而去。

    (本故事纯属虚构。本集结束,请看下集)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银票案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pfjgf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