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三儿突然跑到我家作客,到了中午还不走。无奈之下,老婆拿出家中仅有的五个鸡子炒了为我们下酒。
张三儿与我邻村,是我初中同学,三年里一直跟我同桌,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我是哥,他是弟,我俩差点拜了把子。我俩说话间,热腾腾的炒鸡子端上来了,缭绕的香气让人垂涎欲滴。张三儿主动倒上酒举杯敬我,仿佛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来,哥,多少年没见了,咱们先走一个。”说完他一饮而尽,我只好跟上,酒喝到肚里是苦的,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嫂子,你也来坐吧,都忙活一上午了。”张三儿放下筷子,转头对着我老婆说。
“还是你哥俩在一块儿唠扯唠扯吧,我还有点针线活儿。”老婆说。我看见,老婆纳鞋垫儿的手都是哆嗦的。
说来也巧,张三儿和我老婆是一个村的,她辈分大,从张三儿爹那论,按说张三儿得叫她姑,因为嫁给了我,纡尊降贵成了他口中的“嫂子”。
“嫂子,你炒的鸡子真好吃!”张三儿口里赞着,却转过头去盯着我老婆鼓鼓的胸脯。
“是吗?那就多吃点儿。”老婆淡淡地说。张三儿终于把目光收回来,将筷子戳向那盘鸡子,仿佛有心事儿似的,夹着的鸡子落在了衣服上。他躲闪着,袖子抖动着,“倒霉,西服就怕这个!”他嘟囔着,手腕上的手表“哗棱棱”直响。
我盯着他笔挺的西装和明晃晃的手表,可劲地灌酒,两斤白酒很快让我们造干了。
“兄弟,看来你混得不错啊,”我借着酒劲才有勇气开口说这话,“又是西装又是手表的,还骑着一台崭新的‘大永久’,哥在你面前简直无地自容啊!”
“哥,可别这么说,你和我不一样,你是文化人,每天读书又看报的,你的志向高,不像我,就想着挣俩小钱花。”
“是啊,我有文化,我志向高,你看我志向高到连下酒菜都拿不出来……说实话,兄弟,我家只有这五个鸡子了。”当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到很委屈,我哭了起来。张三儿瞪大了眼睛望着我。
“哥啊,你别哭,我这次来就是要约你一块儿赚钱的。”他抱着我的肩膀说。
“啥!”我抬起了头望着他,却发现他的目光向我身后的老婆飞快地闪了一下,马上又转了回来。
“我想约你一块儿赚钱!”他说,“听弟弟一句劝,不要死读书了,还是赚钱要紧……我相信,只要咱哥俩联起手来踏实干,不出三年,咱们就能赚到一笔供我们走出这山村的‘第一桶金’了。”
走出山村,是我们少年同桌时代共同的梦想和约定,都这么多年了,难得他还记得。
“谈何容易啊。”我叹道。
“哥,你年少时的精气神哪去了……你知道我现在干啥吗?”
“你干啥?”我问这话的时候,瞥了一眼老婆,发现她的鞋垫纳得心不在焉,耳朵侧向我们这边。
“哥啊,同是一座山,我村的山是宝,你村的山是草啊。”
“啥!我村的山也有丰富的石材资源啊!”
“石材?我们的山里有石英啊!”
“石英?”
三天后,我背着铺盖卷,爬到张三儿村后的山上去找他,他刚要下井,戴着有灯的矿帽,穿一身工服接待了我,把我带到他的宿舍内。说是宿舍,不过是一排帆布帐篷,四面帐篷围成一个小型的院落,距离500米外打一口石井,就是一座石英矿厂。
这种石英矿厂通常不是固定的,多则几年,少则两个月,随石英矿藏的多寡而存亡。张三儿所在的这座矿厂,已经持续了一年多,仍然维持相当的出品量,所以,这里的两间办公室甚至是砖砌的,一间是老板办公室,一间是行政财务室。
安顿好我的住处后,张三儿带我去财务室领矿帽和工服。接着,张三儿带我去矿井。
矿井座落在一片光秃秃的山石上,井口旁有座简易的工棚,四壁透风撒气的,一个人站在工棚里负责操控升降设备,那设备相当简陋。一座三角形铁架支在井口上,垂下一根钢索,钢索下连着一只大铁筐,设备操控人按动按钮使铁筐上下,运送工人和矿物石英。
在张三儿的眼里,那些半透明晶莹的小石头儿,无异于阿里巴巴在无意中找到的藏于芝麻门后的宝石。
我发现,在工棚的门边,连着洞里伸出的一条绳索悬挂着一只小铃铛。
我靠近井口向里面张望,这井口巨大空洞,深邃黑暗,望不到底,简直幽秘到可以吞噬我的魂魄。第一批工人已经下井了,含混不清的铁石相击的声音从从井底泛出来,仿佛吹在空中的皂泡,在耳边破碎了。我深舒了一口气,向后退缩着。
“怎么样?害怕了吧?”张三儿看着我说。我摇摇头。张三儿朝操控人员摇摇手,操控人员按下按钮,锈迹斑斑的卷扬机启动了,“嗡嗡嗡嗡”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一只巨大的铁筐被提升到洞口。张三儿抢先跨了进去。
“来呀!”他向我打着招呼。我迟疑了一下,也跨了上去。张三儿又打个手势,“嗡嗡嗡嗡”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们向洞底慢慢陷落下去。
巨筐底部转圈镶着几只小灯,仿佛萤火虫似的,照亮了所经过之处粗糙的石壁。
“真深啊,真黑啊。”在陷落间,我叹道。
“从此以后,你也是我们‘耗子精’的一员了!”张三儿说。“耗子精?”我思忖着,看看黑魆魆的四周,觉得这称谓真是合适。
到洞底了,约摸有三间房大小的一块儿空地,周围的石壁上有几个洞口向外延伸着,狡兔三窟一般。几盏小灯亮着,灯光昏黄黯淡。张三儿摁亮了头上的矿灯。
“跟我来!”他说,带着我进入其中一个洞口。
在洞口深处,借着矿帽上的灯光,张三儿抄起一只钻机,按动按钮,钻机轰鸣着,向石壁里钻探着。一个小时后,他将钻机递给我。
快中午时,张三儿指挥我停止钻机,开始在碎石里寻找石英。再把这些“宝贝”堆到独轮小车上,推到洞底的巨筐下。
“收获不少,收获不少啊。”张三儿望着排在巨筐里的石英说,“哥,依咱这个干法,不出两年,咱们就能走出穷山村了!”说完,他攀上巨筐,踩在石英上,拉我上去,然后拉了拉洞壁上的一根小绳。
“拉那干啥?”我问。
“这是信号,上面收到信号,就会升我们上去。”张三儿回答,并示意我抓紧了巨筐。
果然,不一会儿,一阵“嗡嗡”声响起,巨筐开始启动,上升着。
从今天起,我和张三儿标着膀子干,吃在一起,睡在一屋,越干越顺手,越干越开心,石英开采得越来越多了,我俩成了矿上的模范矿工,大家都投来眼热和赞叹的目光。
“看看你们两个,整天形影不离的,都快过成夫妻了。”有人耍着玩笑。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
有天晚上放工后,张三儿照例摸出酒瓶儿,招呼我弄上几盅,那天晚上我们喝得稍微多点儿,又忙活一天,提早躺下了。迷迷糊糊中,听见张三儿在我耳边说话。
“哥,我得回家一趟,想你弟妹了,我睡不着!”张三儿在我脑袋边抓耳挠腮。
“快去吧,看你猴急燎骚的。”我翻了个身,昏昏欲睡。
“哥,你不回家吗?你就不想嫂子?”张三儿听我讥笑他,他也呛我。
“哼,你小子就这点儿出息!反正我不回去,我得养足了精神,明早好上工啊!”我的话音未落,张三儿已经一溜小跑着消失了。
半夜前,我被一泡尿憋醒了,半闭着眼睛起身出去撒尿,刚到门前,与同时进门的张三儿撞个满怀。迷迷登登地,我吃了一惊,一下子清醒了。
“哥,你醒了?”张三儿先开口道。借着灯光,我发现这小子红光满面,兴奋异常,跟刚抢到香蕉的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
“哦,张三儿啊!我道是贼呢!怎么,泄完火了?”我疑惑地问着他。
“泄完了,泄完了。”他说。
“我说,你小子咋不直接在家睡觉,半夜三更还往矿上跑啥!”我问。
“明早不得上工嘛,我得配合你!赶快睡觉,睡觉!”没等说完,他一头钻进被窝,死猪一样堆在那儿不动了。我摇摇头,向屋外走去。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通常是一月一回家,第二天一早再来上工。张三儿通常一周一回家,一月几乎有两次是半夜前回到矿厂。这小子,神神道道的,真搞不懂他。
秋熟季节,七夕那天晚上,矿上大半人都回家了,矿场上空旷旷的,我和张三儿在月下悠闲地对酒。一瓶酒下肚后,张三儿突然问我:“哥,今天你不回家吗?”
“回家?我一月一回,这才半月,回得哪门子家啊。”
“今天七夕不是?牛郎织女相会的大日子,一年一回啊。”
“那跟咱有啥关系,神仙过的是节日,我们过的是日子。”
“那,哥你早休息啊,看好矿厂,我得回家,我心里有火,败火去。”张三儿说完,一溜烟跑下去了。我只好独自喝闷酒。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另一瓶也酒尽杯阑,我酒意融融,望向西方的上弦月。山里面雾气蒙蒙的,月散着清辉,被映衬得越发可爱,看看空荡荡的矿厂,我的心莫名地鼓荡起来。
“不行啊!我也得回趟家。”我这样想着,收拾好杯盘,借着蒙蒙的月光,一脚深一脚浅向家里走去。从这里到家,约摸有四十分钟路程。
接近村口了,村子里响起几声明灭的犬吠,大概听出了是我的脚步声,很快安静了。我既疲惫又酒醉,鞋子拖在地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带着久违的心情,来到我家门前。掏出钥匙,从门的锁洞里伸进手去开锁。
“汪汪”我家的大黑狗警觉得叫了几声,发现是我之后,在院子兴奋地转圈叫着,摇头摆尾。
“谁!是谁?”屋子传出老婆惊慌的叫声。
“是我!”边说我边开着锁,由于酒醉的原因,我找不着锁孔在哪里。“快开门啊,我回来了。”我将两眼凑到锁洞向里张望着。屋子里亮起了灯,我突然发现一个男人的身影在窗户前一闪就不见了,我警觉了起来。
这时,老婆穿着一件白汗衫,披着一件外衣急急忙忙向院门走来,她的胸脯在月光下轻佻地颤动着,挡住了我所有的视线。她将钥匙伸进锁孔,“叭”一下打开锁,把我让了进去。
“来得怎么这么晚?”她问。月光下,她的神情并不那么自然。
“刚才我怎么看到一个男人的影子?”我喷着酒气问她。
“啥?呃……看你,你都醉了,看花眼了吧?”
我推开她,向她身后看去,只见一个黑影飞身跃过低矮的院墙,悄无声息地跑走了。我追过去,攀上墙头想去追赶,一块土坯突然松动了,我“扑通”一声摔了下来。恍惚中,我看到那个背影是那么熟悉。难道是他?
那晚,老婆对我百般温柔。第二天醒来之后,我决定忘掉这事。“昨天我的确喝多了,眼前竟然出现了幻影。”我对老婆说。
当我回到矿上时,张三儿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那笑咪咪地等着我。
“你来晚了哥,昨晚过得咋样啊?”他问。
“败火啊败火。”我说。
“走吧,上工!”他说。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脑海里晃动着昨晚上逃蹿的那个背影。
中午,满载而归,升到地面后,我破天荒摸出一瓶酒,跟张三儿对酒。
“哥,下午还要上工呢!”张三儿咧着嘴说。
“上工怕啥,”我说,一仰脖将酒吞干,“就你我的酒量,这点酒算得了什么。”张三儿不好推辞:“好吧,就陪哥喝点儿。”说完,也一饮而尽。
“昨晚我家进贼了。”几盅之后,我瞅着张三儿说。只见张三儿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说:“啊!进贼了?丢东西没有?”
“没有!那贼偷的不是东西,是别的东西。”我又抿了一盅,说道。
“那他偷啥东西?”张三儿说,“那抓住了吗?”
“没有。”我说,“不过,我已经嘱咐你嫂子了,让她晚上关好门,警惕着点儿,千万不要让贼钻了空子!”
“嗯!是得让嫂子警惕着点儿,一个独身女人在家里。”
“另外,我希望那贼不要再去了,”我恨恨地说,“倘若再去的话,我一定打断他的腿!”说到这里时,张三儿貌似打了个哆嗦,但他仍笑着,尽管笑得有点牵强,像含着一块儿苦瓜。
“来哥,喝。”他频频举杯劝酒。
一个矿工走过来,冲我们两个笑嚷着:“还喝呢!财务上吆喝领工资了,快去签字领工资去。”张三儿欠起身,向我笑笑,屁颠屁颠向财务室跑去,不一会儿,握着一把票子喜气洋洋折回来了。
“你咋不去呢?哥。”他坐在桌前问。
“不急,”我说,“我的就是我的,早晚是我的,它又跑不了。”张三儿低头将票子塞进胸兜里。几个矿工三三两两转过来。
“我说,你们俩这日子过得滋润啊。又是酒又是菜的,”一人玩笑说,“老婆被子热炕头也没你俩有情调啊。”
“是啊,你们俩除了不睡一张床,简直是一对夫妻啊。这个炒菜,那个打酒的。”另一人玩笑说。
“你们两个,哪个是夫,哪个是妻呢?”又一人凑上来问。
我心里有气,又不好翻脸,低头忍耐着。张三儿一扬头却说:“当然他是妻,我是夫了,是我把他带出了他那个鸡不拉屎的穷山村,跑到山上挖金矿来了。”他的指头像一眼黑洞洞的枪口,顶着我的眉心。我脸色铁青,一仰脖将一盅酒又吞进肚里。
“上工!”我豁然站起吼道。
下到井洞,我们两个第一次都一言不发,默默地出力。打钻、捡料、推车,仍是像往常一样行云流水。休息时,张三儿嗫嚅着对我说:“哥,中午我喝多了,是我不对,我不该说那句伤人的话。”
“什么?你说啥了?”听到张三儿说软话,我心也软了,于是故意装疯卖傻。张三儿望向我笑了,我们和好如初。
接下来要打炮眼儿,填装炸药,要开出另一个洞口,为明天的工作做准备。我们轮番上阵,在一片石壁上凿了很多眼儿,仔细地埋好炸药,拉出引线,将其接到连接地面的操控线上。
一切准备就绪,洞里除了我们两个人,其他人都已经下工撤退了。只要我们升到地面,朝操控人员一摆手,他轻轻触动按钮,洞里就会腾起一声巨响。
我们将工具和矿物石英都搬到巨筐里,再次检查了连接的炸药引线,有无遗漏的工具后,我敏捷地攀上巨筐,站在那里。张三儿却立在巨筐下,拍着口袋自语着:“我的手套呢?”他转身去找手套。
当他找到手套向巨筐折回时,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想跟他开个玩笑,下意识地拉响了连接地面上的升空铃。几秒后“嗡嗡”声响起,升降机启动了。
“哥,等等我!”张三儿向巨筐跑过来,但他晚了一步,跳起来没有够着巨筐。他跑过去拼命拉铃,意图使地面上的人再度降下巨筐,但是没有用。
“兄弟,别着急,一会儿我再下来接你。想跟你开个玩笑的。”我说。说这话时,竟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心情。
升降机将我稳稳地送到地面,操控人员七手八脚帮我卸下工具和石英。突然,一个矿工站在厂子门口喊我:“唉,你,快过来,马上去财务室签字领钱,财务马上下班,过期不候!”我“唉”了一声,向财务室跑去。
跑到一半时,我突然惊住了,张三儿还在井下呢!我赶忙转过身,挥手向操控人员大叫着:“哥,等等!”操控人员疑惑地转向我,同时按响了手中的红色爆炸按钮。
“轰!”一声巨响从地心传来,把我震瘫在地,接着,从黑色井口里汩汩冒出层层的蘑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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