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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砰砰砰……”
我耳朵动了动,然后睁开了惺忪的眼,看了下门的方向,眼皮子又啪啦地闭上了。
“快起床,今天回家。”不一会,母亲干净有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回家!
我猛然惊醒。
立马翻身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掀开被子,“啪”地一下跳到了地上。
按往常的习惯,迈着困乏的步子,往厕所去。洗漱台上摆了好几支牙刷,绿的、紫的、蓝的,我未加思索直接拿起那支紫色的牙刷,挤上牙膏,正要放进口中,收拾好的母亲突然出现在门口,盯着我手中的东西。
“那是我的!”
我疑惑地看着她,母亲一脸无奈,“你的是绿色。”
我目送着母亲离去的身影,转过头来望着镜子里模糊的自己,总觉得哪里不一样,没来得及思考,漱完口、洗完脸就急忙回到房间换衣服。
照例打开衣柜,柜子里除了黑色深蓝色的羽绒就是牛仔,我眨了眨眼睛,还是如此。我把屋内一一巡视了个遍,床上的枕头、抱枕,都是我的。
我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可眼前的一切都告诉我:这是我的房间。
这时,有什么东西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快步回到厕所。墙上大半块镜子露出了我的上半身。 半寸长的短发,隐隐约约的胡茬,以及凸出来的喉结。我顺着脖子一路看下去,胸前一片平坦,腿间有一不明物。睡前的女士睡衣此刻也成了男士的。
“啊啊啊……”
“怎么了?”被我一吼惊吓到的父母神色紧张地望着我。
我摸了摸自己硌人的头发和胸前的平坦,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我怎么成这样了?”
我未曾想,我的哭声和话引来的不是父母的安慰,而是一句令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父亲对我说: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一直都这样?
怎么可能?我明明是个女孩子啊。
尽管我一直想要剪短发,可不应该是这么短这么短,短得连发型也看不出来了。
突然,我眼前晃了什么过去,一块温暖落在我额头,我抬起头,看向上方,我认出了那只手,小巧而白皙,自然是母亲的手。
“没发烧呀,这孩子,是不是生病了?”
“我没有,没有生病。”我要怎么说,我本来是个女孩子,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男孩。
父母的反应让我知道,我在他们心中,就是男孩,而且从未变过。
我双手捧住脸,我不敢大吼大叫,不敢质问父母。满腔的难过和疑问全哽在我的心口。透过手指间的缝隙,我竟然觉得天是那么黑,而这人生又是那么飘渺。
—2—
车窗外是一片白茫茫,厚重的雾气从我清醒那一刻就没有再散开过。
汽车已经行驶了两百公里,我打开地图,看了眼现在所在的位置——米罗镇。距离显示,离家还有七公里。
我按捺不住,打开了微信,给室友发了一条消息,“我成男孩子了。”
她回我消息很快。
“你不一直都是吗?”和父亲差不多的回答,我能感受到眼前的阴霾越来越重,有些甚至紧压着我的眼皮。
我没有再回答,反复翻着手机,又给表孃发了同样的消息。
“说的好像你以前是女孩子一样。”表孃的语气一如既往,只是这话,却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是女孩子?
不不不,我本来是女孩子。
本来是…
如今,却不再是了。
我斜靠在车窗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手中已经黑屏的手机,在沉默中接受着这个世界对我的欺骗。
身旁的母亲一把把我拉离了窗户,“别靠窗户上,冰。”
冰么?
我还是离窗户近了些,只是没有靠在上面,而是选择和上面的雾气作伴,手指从上面划过,“我是女孩”几个字在模糊中露出了轮廓。
我笑出了声,也只有窗户才没有骗我。
车子由较宽的公路驶进了仅一车通过的水泥路。
我知道,再过三分钟就到家了。
而现在时间是上午十一点三十九,很快,我就要下车,然后,去面对这个家的“欺骗”。
“咳咳…”我没来由地咳了声嗽,母亲忙拍了拍我的背,“就知道你这孩子生病了,还好我带了药,等下下车,吃点。”
我点了点头,不语。
车子停在了离屋子不远的空旷处。在母亲和父亲的催促下,我提着东西下了车,一下车面前就堵上了一个人。
“我的孙啊,有没有晕车,难不难受?”这是一个老妇人,和我印象中的奶奶模样无差。
我摇了摇头,晕车,那是女孩子的我才会有的情况。
她伸出手来把我提着的东西拿了一半过去,“是不是很重?辛苦我的孙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满脸的皱纹堆在一块,让人看着,别扭极了。
与过去模样无差,态度却是变了许多。这样的温暖不可能给过去的我,只因我是个女孩。
而此时,是否是因为我变了,她也跟着变了呢?
—3—
我喝下母亲给我冲下的冲剂,便走出了门。门前有一个土院坝,以前我就是在这里打羽毛球的。
最左边还有一堆砖,我记得是修房子时剩下的,本想留着再砌一间屋子,拖拖拉拉,后来也没人提了。
砖的后面,我曾在那里种了一株月月红,一到三四月,那花开得可艳了。我绕着砖走了过去,它傻傻地站在那,一指长,枝上的伤口在慢慢愈合着,也不知道它还痛不痛。
我叹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这院坝前的地里,曾种了许多东西。甘蔗、柚子树、栀子花、核桃树、枇杷树。
顺着目光,由近及远,让我意外的是,那棵被奶奶砍掉的枇杷树,此刻竟是安然无恙地矗在那。一股难言的欣喜从我心里跃起,直达我脑神经。要知道当初为这事,我还哭了一道。
“看什么,吃饭了。”
我听着这陌生的声音,回过了头。那人,像是离我很近,可我知道,他离我很远很远,远到此生我也无法再触及。
我盯着他,半寸长的短发,乌黑得发亮,额前三两根皱纹,脸上是我最熟悉最熟悉的淡然,他永远都这样处事不惊,事再大也很难激起他半分情绪。
记忆中的他,此刻应当躺在后山冰凉的土地里,而我,连他是火化入葬还是直接入葬都不知晓。
我总是抱怨,抱怨他为何不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他,关于以前,关于现在,也关于未来。
“怎么不叫人?”爸爸端着菜出现在转角处。
我喑哑着嗓子,叫了一声,“爷爷。”
爷爷,许久未见,你可好?可有想我?
这些后面的话,就让我藏着吧。
“干啥呢?快来吃饭!”奶奶扯着嗓子吼道。
我回了神,不紧不慢地走回屋。
这即将到来的饭,让我觉着如同末日一般。
屋内,人已经到齐,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他们已经坐好,就等我坐下开饭。
我站在属于我的位置面前,只需要一秒钟,我就能坐下。在那一瞬间,冥冥中有一股力量驱使着我,我扯着腿往后山奔了去,给余下的几人撂了一句话,“别等我,你们先吃。”
—4—
出了门,往后一直跑,便有一个小坡,小坡上去以后,是一大片竹林。我以前总觉得这里面很阴森,隔不远就会有几座坟墓。
而今天,我却是没头没脑地往上冲。竹林深处还有一个陡坡,地上全是枯落的竹叶,因土壤的潮湿,叶子也变得深浅不一。我踏在上面,就像踩在冰面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要异常的稳当,才能爬上这块坡。
上了坡,走到一个路口,就能远远看见爷爷的坟墓。只是当我站在这,仰望上方时,爷爷的坟墓不见踪迹,只有一棵粗壮的白杨耀武扬威地占据着那片土地。
我放慢了步子,还是朝着既定的方向走去。
路边一连几座坟墓孤傲地立在那,阴冷的气息没有阻挡我的脚步,反而使我坚定地想要弄清真相。
荒地里野草很多,我一脚踩在它们的根茎处,于是,一排枯草向一个方向倒下。我只身坐了下来。
昂着脑袋,头顶是一抹白,冬日里的天便是如此,清淡寡味。视线移远一些,这方白色也消失在一片墨绿里。
我低头抱紧身子,手使力抓住两边胳膊,这双手,比我原有的更大、更有力。我抱得越紧,抖得越是厉害。索性,最后松了开。
空荡荡的土地冰冷地告诉我事实:爷爷没有去世。
得到了答案又能怎样?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沿着原路返回。路过原先的小坡处,“嗡嗡嗡”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我站在原地。
一辆摩托车从我眼前行过,车上一共两人,而其中一人是我四爷爷,是我去世的四爷爷。
我忙叫出声,“四爷爷!”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向我招了招手。
我向车子远去的方向跟了去,走进了村子最深处。
这里三方房屋围着一个坝子。最上方中央便是祖屋所在。我幼时记忆里,里面常常放着几口棺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就一直在那。
摩托车停在了院子最中央,四爷爷已经下车。脸上带着痞痞的笑容,嘴里说着痞痞的话,“歪孙女,想我没?”
他叫我歪孙女!
不是孙子!
是孙女!
我一骨碌点着脑袋,“想了,好想。在所有人都以为我是男孩的时候,只有你记得,我还是个女孩。”
他走近我身旁,揉了揉我的脑袋,“因为,只有我,不在意你是男是女。”
说完,他又接了几句话,“不过,你是女孩,我会更疼你的。你看你现在这个模样,简直丑死。”
“我我我……”
“你什么你!难道我说错了吗?”我还未来得及辩解,就被他给打断。
我莫名想哭,也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委屈。在他面前,我还是那个他又宠又爱欺负的歪孙女。没管太多,我直接扑到他身前,深深抱住了他。
—5—
我皱着眉头望着屋檐下的四爷爷,四爷爷不是去世了吗?为啥还在这?想起刚刚抱了他,我有些恶寒。
“老实交代,你为什么在这?”
“你不也在这吗?”
“快说!”
他举起双手,忙道,“好好好,我说,我在死之前就来到这了。莫名其妙就来了。”
我听着越来越悬乎,难道我也是快死了就来到了这?我摇摇头,我不可能死,我还没满二十一岁好吗!
“那,那为什么爷爷也在这里?”
“这个…”他摸了摸鼻尖,“因为,你想他在这里。”
我想他在这里,所以他在这里?听起来好像这一切都是由我的意识决定的。
“那我不想奶奶在这,她为什么在这?”
四爷爷被我问得无话可说,猛拍了我脑袋,“你个傻孩子,你没发现她变了吗?”
“那不是因为我是男儿身,她才对我好吗?”我直接戳出症结所在。
“总之,也对你好了啊。”
好吧,好像没问题啊……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没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忘记是过去了多去,他才打破这份平静。
“其实,你可以把这里当做另一个空间,而在这个空间里,你曾失去的或者想改变的都会存在,比如我,比如你爷爷,再比如,你的男儿身。”
我听得出了神。
我二十一年的生命里,失去了两个重要的人,一个是爷爷,一个是四爷爷,于是,他们都出现在这里。
在原先重男轻女的家庭,我想当个男孩子,而在这里,我成了男儿身,有着女孩子灵魂的男儿身。
可是,我这样到底算男还是算女?
—6—
窗外的亮光从边沿漏了进来,我猛地睁开眼,低头看向胸前,还好还好,不是一片平坦。
只是,唯有眼角的湿润在提醒我,我和那一切终究是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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