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达笑着摇了摇头,并打开了电视机。
他记起哈桑随着父母在三十年前就成为遗忘之市的移民。移民在当时是很新鲜的,不像这些年来遗忘之市经济猛地崛起,一下子引来了三十几万新移民,人口在短短二十年间翻了七倍多。哈桑从小学起就是玩伴,直到一起在特种部队服兵役、上警探学院。虽然哈桑也当过警探,但因为个性自由而后来成为了私家侦探,不过他善于经营,侦探事务所做得风生水起,自己既做了老板,又成为了遗忘之市有名气的侦探。
两周前,已经三十七岁的艾尔达总算被遗忘之市安全局任命为重案组探长。鉴于艾尔达当警探以来持续的优秀表现,加上在去年破获的蕈类走私案,抓捕薇特尼尔家族的管家哈根∙薇特尼尔,让显赫的薇特尼尔家族陷入官司,他这个升迁已经算是迟来的了。遗忘之市安全局负责着这个国家北方和中部几省的跨边界案件和重大案件,其重案组最为特殊。它是与军情部门联合办案的特别行动组,所有警探都招揽自特种部队或军方情报部门,管理层除了局长副局长外,只有两个和艾尔达年龄相仿职位平级的探长。为了庆祝这次升职,哈桑和艾尔达的老搭档约拿一起组织了这次到乐园的旅行。
艾尔达看着电视上的体育频道,正在直播今天环法自行车比赛最后的赛段。天快黑了,有一个选手在下坡急弯时减速不及翻下了山崖。很快,屏幕上直升机和急救车都从四面八方匆匆赶来。屏幕右上方的小窗口正在慢速回放,那选手翻下山崖之前的表情十分镇定,更确切说是面无表情,就像下一刻摔下山崖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没有直接关联似的。现在的艾尔达也一样,他只是木讷地看着电视屏幕上惊人的一幕,这一幕体现着外在的某处已经发生的事情,它太过现实,也与自己太过无关,所以没有和内在的意识有所关联。他的意识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对于乐园的思索中。
不想和他们去夜游乐园,实在是因为他太讨厌这个林子,只要进入就令他感到心理和生理上的不适。昨天下午他们刚到这里的时候,赶在天黑前已经去过一次,艾尔达也去了,相比他以前来过的几次,这个林子变得更广袤、更茂密、更诡异了。他一进去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直到今早冲完凉才褪去。毕竟每个人总是有某些特别讨厌的事物,有些是天生,有些是后天获得。说实在的,艾尔达可以肯定许多人都对这个林子感到反胃和不适,甚至包括哈桑,他只是撑起面子不肯承认罢了。
不过,的确很少有遗忘之市人会说乐园的坏话。因为乐园毕竟是这个遗忘之市的救赎,也是现在遗忘之市人富足生活的基础,无论它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出现多么令人心里发毛的景象。有时候在深夜,艾尔达上床闭起眼睛的时候,会一遍遍思索着乐园来到遗忘之市的原委,回忆起更年轻时看过的那些新闻,脑袋里充斥着那种令人萌生阴影的美杜莎生物,他会讶异这一切居然就发生了。它是那么脱离真实感,却又在现实中触手可及。
以艾尔达的情报获取能力,他知道乐园是得到了多少势力资助,除了遗忘之市、这个国家的人物,还有世界范围内的财阀和显贵家族。他知道乐园如何从临近的城市拿到了上百平方公里的大片林地,与自己的大片林地进行合并。在乐园二十年的蓬勃发展中,它成了国属自治区,直属联邦政府管辖,其行政权力甚至更在联邦州之上。几股北方的老钱和势力在互相纠缠中组建了乐园集团,集团董事会根本没把遗忘之市政府放在眼里,董事会股东在试图平衡利益和扩张势力的同时,也不乏相互的争斗。股东之一就是薇特尼尔家族,他们掌控乐园北区,似乎与西区对立。
伐木业停滞后,普通的林地带来的收益,通常只能覆盖其养护的开销,许多森林都成为地方财政的累赘。但是乐园和遗忘之市在这些年赚得盆满钵满,它们的林区也在不断蔓延扩大,因为它们在里面种植一种生物,有钱的人们花大价钱让乐园种植它。这种生物被几乎所有科学家证实绝对安全,被推崇为对生态环境、气候保护大有裨益。
他们在新闻里说,被种植的欢乐树并不属于植物界,也不属于真菌界,但的确属于真核生物领域。虽然其外观会变得更类似植物,比如大多都像对面墙上的写真,那被剥了树皮的树木和框蛇尾的结合体,生物学范畴的主流科学家还是将其归于动物界。事实上它过于复杂,即使它的确算是动物,也已经围绕它形成了一系列跨界共生的新生物聚落,其既有植物也有真菌的特性,这个聚落甚至还含有某些变形虫原生生物的特性。种植这种东西本身,就令艾尔达感到胃里翻腾不适。
有些遗忘之市原住民,称这种东西为“第七界生命”。它已经不属于普通人所能理解的范畴,也不能毫无争议地归入任何动物界、植物界、真菌界、囊泡藻界、古虫界、有孔虫界等六个真核域的分界,它带着人们来到了一个未知的领域,是一种全新的人造物。
思绪流动到了这里,探长艾尔达面对这种人造物产生了根本疑问:在全新和未知之间,是否还存在过一线之隔,无论是时间线、道德线还是其他什么。
对警探来说,本来一个未知的线索在下一个瞬间被发掘或自己冒出来时,即成为一个全新的线索,当然全新的线索本就带有未知的属性。但如果是科学家主动创造出一个未知事物,也许就不存在那条线了,因为此事物既是全新的又是未知的,亦或反过来既是未知的又是全新的,总之它从进入人的视野起始就同时携带两个属性。对艾尔达而言,在这个乐园里的欢乐树就同时携带着这两种属性,或者它们根本就是同一种,因为无论是未知还是全新,它们都无法被掌控,都对他造成压倒性的不安和焦虑,就和手足被捆之人的面前游来一条从没见过的蛇一样。没有人喜欢无法掌控,特别是探长艾尔达,这简直会让他发狂。
艾尔达喜欢切中要害,探寻事物的原委和本质,探案也无非如此。所以抛开那些著名科学家们的术语,屏蔽媒体宣传的所谓“非典型动物、绝对安全、与自然完美共生、对生态环境有益”,在脑袋里扫去这些词汇时,艾尔达切实地知道欢乐树其实就是“人”,或者它原本是某人。
实际上这根本不是秘密,而是每个人本就知道的事实,早已是日常平凡的事情。但他仍然经常会惊讶,即使在二十年前,遗忘之市人似乎也很快接受了这点,就像当代人接受人本来是猿一样。而在这之前,更多人认为人是神造的。总之,他很惊讶,并非惊讶既成的事实,而是人能够具备如此的能力,去接受突如其来的事物,同时忘记自己之前所相信的。难道世界存在一种主宰意志,赋予了大多人如此令艾尔达惊叹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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