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公鸡爸爸
昏暗中，我缩在这个高级饭店的角落里，已经整整思考了一天时间。
饭店门口的红色霓虹灯牌不时闪烁几下，上面用哲尔曼语写着：龙虾专门店∙爵士乐∙酒吧 。
我还从未尝过龙虾的味道。
侵入他的意识中，我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听不见，闻不到，也无法感应他的任何情绪。我确定他无法屏蔽我的入侵，可我不清楚他如何做到如此密不透风。
他的记忆中，只剩下这个饭店的场景，我能在这里看见他一些破碎的记忆片段。在片段里，他有一双既漂亮又灵巧的手，大多时候他都在厨房烹饪。在战争到来之前，他是一个颇有声誉的名厨。
确切点形容，那些记忆已经破碎成了无数个动图，充斥着这个饭店的空间。其实也不能用“破碎”来形容，它们更像是被碾压成了粉末，想要按照逻辑拼凑起来，如同大海捞针。
我看见他是如何处理龙虾的，这是我唯一能拼凑起来的片段。他是用那双手直截了当地掰下龙虾的头。
身首异处，这种节肢动物并不死。它的两个大钳子仍然在拼命顽抗，它的几对步足飞快舞动，想要逃离死亡。它身体的肌肉痉挛缩成球状，他的手得用些巧劲才能把虾肉从甲壳中取出。如果把刚去肉的完整甲壳入锅煎炒熬煮高汤，甲壳仍然会扭动几下。这是所有动物都有的一种十分低等的简单反射。
我已经没有时间，可却仍一无所获。我所知道的，只是他藏在何处。他果真和一只大沙鼠一样，藏在一个庭院沙地的洞穴里。
停火已经整整一天，因为所有人都在等待我的进展。而十分钟后，这里的指挥官会迫于李斯林基金会的压力，再派出一个连的地面部队，即使这一百个战士又是去白白送死。
大沙鼠是个义体人，他用电子脑操控十杆重型狙击枪，几乎百发百中，而且比谁都快。
指挥官的命令早就更改了，从杀死他，变成定位他的狙击枪，并一一毁坏它们。但即使是最优秀的义体战士，最迅捷的无人机也没能做到。进入彼此的射程范围之后，他们无一例外地被大沙鼠的穿甲弹先击穿了关键部位。
“一次轰炸支援，或一颗高能炸弹就能炸平这里，如此简单就能占领这个镇子，却一定要选择地面部队进攻，是不是这个地方藏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指挥官不禁有些疑惑。
不，这个镇子里什么都没有，我在来之前就调查清楚了。
人这种动物，经常会产生莫名其妙的执念而变得异常顽固。比如玩那种无聊的电子游戏，人一定有过那种经历，就是尝试了许多次都没能通关的关卡，也绝不想把这关的难度调成easy，或者干脆把游戏删掉。人觉得如果这样做，就代表自己认输了。
普通人尚且如此，何况李斯林基金会的高层。他们的执念很大，因为在现实中，他们无所不能。时间一长，人容易误以为自己成了神。
神想用难度高一点的方式达到目的，仅此而已。
所以我被派往了前线。我刚到达战场，就敏锐地察觉了两件事，而这两件事也是李斯林指定我的原因。
第一件，我见证了自己的执念。
我还从未遇到过真正的对手。没有哪一次作战经历，能与这次相提并论。从没有一个男人，能像大沙鼠这样让我如此投入，而他是我要杀死的人。我甚至产生了对他的迷恋，这种迷恋几乎让我窒息，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的一切，可在他的脑袋中，我却找不到任何线索。我连他的容貌都没见过。
不过放弃也不会是我的选项，这就是我的执念。
我是李斯林基金会设立的那所学院精心培养的间谍杀手，我完全不同于那些雇佣者，他们只是李斯林花钱买的棋子。一切能用金钱直接买到的人，李斯林基金会都给他们量身定制了有效期限。期限一到，立即清理。
我的有效期是永久，而相应的代价，是李斯林不容忍我的任何失败。
然而，我不是要向他们证明自己的价值，我仅仅是想通关这场属于我的游戏。
第二件，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杀死他的人。
一流的杀手善用武器，大多人选择狙击枪，因为远程瞄准敌人的同时，不宜暴露自己的形迹。
也有人把杀人上升为一种境界，他们用刀片、钉子甚至小砂石之类的当武器，原则是越简单越好，最好就是日常随处可拿的东西，杀人于无形。
我见过一个使用强化义肢投掷干冰的杀手，他的技艺可谓炉火纯青，杀人简直像一种行为艺术。
但使用武器或物理破坏力杀人，无论使用狙击枪还是干冰，最后都得和敌人处于一条线上，成为一条线上的两个端点。
在同一条线上，即使是一个微小的形迹，即使它再隐蔽，也总会有暴露的那一刻。而那一刻，你能保证比大沙鼠更快吗？
要永远不暴露任何形迹，只有用意识杀人。
也许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我的确能做到。这不是什么超能力，而是科技应用和我强大脑力的结合。
他的射程范围半径在两千米左右，两千米内是个绝对的死圈。但我的军用电子脑发射的超强脑神经电磁波，最大有效半径是三千米，我的圈比他的大。
我甚至根本不用接近他的镇子。发射电磁波，我就能搜索到他电子脑中发出神经讯号的感受器，得出他脑袋的确切空间坐标。然后我通过脑神经电磁波，定点传送自己的一部分意识，就侵入了他的电子脑内。
要杀他，只要他乖乖坠入我所制造的意识幻境，在幻境中我如同造物主，能操控一切。但幻境的触发，需要收集他意识中更多线索才行：他的记忆、喜好和个性。最稳妥的方式，是让他坠入自己熟悉的回忆和情景中，然后我会让他以为自己死了。
幻境原理很简单，和“幻肢疼”是一样的。人体各部位在大脑皮层的投射有一定的区块，比如有的人失去了四肢，但大脑皮层中管理躯干的神经纤维却依旧把神经讯号延伸至四肢区。如此，肢体虽已不在，却仍能产生肢体疼痛的幻觉。
幻境中，让大脑皮层误以为本体已受到致命伤并非难事。他的意识死后，就无法再操控他的枪了。
但我什么都没有找到。
”你这边还没有结果吗？五分钟后我的人要进镇了。“ 我电子脑的加密频道里响起了指挥官的声音。
“还没有，我想去镇子里面更接近他的地方，在那里能更深地侵入他的电子脑。”
“随便你，你好自为之吧，我的人不管怎样都要进去了。”
我站起身来，往镇子方向快速移动。
除了这个镇子，李斯林基金会已经控制了这里整个城市圈。大沙鼠带领着一支民兵队，顽抗已经两个月，他成了整个地方的英雄。这个微不足道的小镇，也成了李斯林基金会的眼中钉。
一个多月，大沙鼠都在打游击战。几周前开始，他索性呆在沙洞里面不移动了，仅靠十杆枪击毙了所有进入死圈的人和物。
当我踏进这个镇子的时候，我马上明白过来，李斯林肯定在几周前用过了禁忌武器，他们事先没有告诉过我。
这里已经几乎没有活物。肉体人全部倒在地上死了。一些义体人傻愣地站着、坐着或做着机械的运动，我能感应到他们的电子脑完好无损，却没有任何意识和思维的活动。
“脑电磁波炸弹”，是一种禁忌武器，它能够直接攻击三公里半径内所有人和动物的大脑皮层。在中弹后两天内，肉身人和义体人大脑皮层功能被逐渐破坏，直到认知和思维变得残破不堪，甚至会失去视觉等基本感官。
这是一种残忍的致命武器，因为人不会马上死，而是逐渐变得极度低能。
原来是这样，这才是李斯林派我来的根本原因，他们不但要我杀人，也需要我来解开这个谜团。所以，也就是说，在投弹后的数周，大沙鼠仍然能继续狙击全部入侵的部队。
我不会去揭发李斯林基金会的恶行，因为我不想与它为敌，而且我实在想要把这个游戏玩到结尾。
于是，在进入死圈后，我找了个死角躲了起来，让我们不处于一条线上。我要做意识深潜，把整个我传送到大沙鼠的电子脑内。我的所有感官将与大沙鼠进行同步。
仍然是在这个饭店的场景中，霓虹灯一闪一灭，我能够看见更多的细节。门口的黑板上写着：“今日主厨推荐-奶油龙虾汤”。
大沙鼠的视觉感官已经无法感应任何光线。如果以此线索来推测的话，他大脑皮层的枕叶或顶叶已遭破坏。
他没有听觉和嗅觉，只留有一些记忆片段，那么颞叶也失去了大部分功能。
他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和思维，所以额叶和边缘系统也成为一片废墟。
“突袭开始！”指挥官下达了命令，我知道他的人已经从各个方位进入了镇子。
等一下，我感觉到他十个手指上无规律的、轻轻点刺的感觉，在手指的各个部位，一次又一次，如同雨点般。这样说来，躯干还有基础的知觉。
我数着这些雨点，结束的时候正好是一百下，一个连部队的人数。
原来如此，真是简单，真是低等啊。
这个厨师敏感的双手十指，感应着狙击枪鱼眼传送的微弱电击点刺，以点刺在手指上的方位判断猎物的运动轨迹，然后狙击枪接收他电子脑神经信号的开枪时机指令，一次狙击只在几个微妙间完成。
他一定是在中弹后，想到了这种方法，早就设定妥当。这种狙击方式应该比他以前更快捷，因为它成为了一种简单反射，一种非条件反射，根本不用经过大脑皮层，只需神经中枢，用脊髓就能完成。
这不是复杂反射，不是条件反射，是每个人与生俱来就有的反应，像膝跳反射、腹壁反射。
“这个镇用地面部队拿不下来，因为大沙鼠已经死了。”
我准备发送这条讯息给李斯林基金会，但稍一转念，觉得不妥。
大沙鼠先生，我承认你是个天才，这场游戏是我输了。
你死了，意志却仍然如钢铁般坚硬和单调，你是决意要和李斯林死磕到底。你永远成为了这个镇子的英雄，但也是这个镇子和我的瘟神。
我呆呆地望着这个饭店的天花板，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我想尝一尝龙虾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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