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如梦如幻
敖绍醒来时,天已大亮,屋外的蝉鸣声叫得人心烦意乱。
大冬天的哪里来的蝉鸣?敖绍正好奇地想起身张望,心口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痛,他随即四肢无力地跌回床上。
敖绍忍痛拉开被子,看见自己胸口被白布缠绕,上面还渗出鲜红的血迹。
敖绍蹙眉,他不是应该和伶瑶在那座诡异的小城中吗,现在这又是什么状况?
正想着,房门突然被推开,云宓红着眼睛进来,一见他醒了,顿时惊喜万分地冲到床前,搂着他哭了起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呢!”
“宓儿,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记得了吗?”云宓一边喂药,一边解释道:“你奉父王母后的旨意去讨伐鬼首族,被敌人一剑刺在了心口上,受了重伤,我们都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我们……”
正疑惑间,只听屋门再次被打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大叫着“爹爹”跑了进来,一头扎进敖绍怀中,跟在他们身后是早已去世的龙族之长敖隆和妻子。
敖绍不由地瞪大了双眼,“父亲,母后……你们怎么会在这?”
敖隆笑道:“宓儿为了照顾你日不能歇,夜不能寐,我们特地来帮衬下,帮着看看这两个小调皮!”
“我们才不调皮呢!我们最听话了!”小男孩撅起小嘴反驳,小女孩则心疼地抚上他的伤口,一双黑亮的眸子里噙着泪水,“爹爹的伤口还痛吗?”
梦境的记忆逐渐退去,现实的记忆慢慢苏醒过来。
十年前,他娶了伏羲女娲最疼爱的小女儿云宓王姬为妻。婚后,两人鹣鲽情深,举案齐眉,不久便生下一对双胞,男孩名为敖钦,女孩名为敖瑶。其父敖隆官拜护国大将军,带领龙王军成为华胥国最强战力。这次,他奉命抵抗突然入侵华胥国西北的鬼首族,虽赢了战事,自己却受了重伤,差一点就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他终于记起了关于自己的一切,露出慈父的笑容,摸着女儿的头安慰道:“看见你们,爹爹的伤就不疼了!”
敖钦一抹鼻子,得意道:“我就说嘛,我爹爹可是华胥国最厉害的武神将,屈屈鬼首族怎么可能杀的了他!”
敖瑶则抹去眼角的泪,欣喜地呢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看着女儿的泪颜,敖绍突然有些恍惚,记忆中似乎也有个女孩经常会这般为他担心,为他落泪。
可那是谁呢?
为嘉奖他的战功,伏羲女娲赐了许多珍奇异宝,又加官进爵,他的人生已经完美的无一丝瑕疵。
可他总是觉得心中缺了点什么,总在独自一人或夜深人静时空荡荡的隐隐作痛。
这日起来,云宓带了敖钦去探望女娲,敖瑶自告奋勇照顾他。
小丫头在厨房了忙活了半日,端了一碗清汤面条来给敖绍。
看着那撒着葱花,清爽简单的面条,敖绍好奇道:“这是什么?”
“长寿面啊!”敖瑶仰着沾了面粉的小脸道。
“哦,谁教你的?”
“阿娘啊!每次过生日阿娘都会做给我们吃,她说吃了长寿面,无病无痛,常康常健。我想爹爹早日康复,所以特意跟阿娘学了做法,爹爹你快尝尝怎么样?”
敖绍心中诧异,没想到云宓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王姬竟然还会做这种寻常人家的食物,真不似她的风格啊!
敖绍吃了一口面条,劲道十足,鲜滑爽口,十分美味。他正想表扬女儿,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声音:三月初三,以后每年的这天,我都会为你做一碗长寿面,庆祝你的诞生。因为遇见了我,才有了现在的你。
某种影像呼之欲出,刺痛也随即在脑中炸裂开来,阻止他继续想下去。他连做几个深呼吸,才将这劈颅欲裂的疼痛压制下去。
敖瑶担心道:“爹爹怎么了?”
敖绍笑着摇摇头,“爹爹没事,估计是伤还未好全吧,瑶儿不用担心!”
午膳后,敖瑶又陪着他喝了药,等过了午间最热的一头,便提议出去走走。
敖绍跟着女儿在偌大的府里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一间偏院而荒凉的小院。
敖瑶却轻车熟路地跑了进去,还不忘对他招手道:“爹爹快来!”
敖绍踏进小院,只见院中杂草丛生、荒芜一片,碎裂的青石板上铺满了厚厚的枯叶与碎土,一间简陋的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杂草丛中,门窗都已破落,只有一个个黑洞洞的窟窿不停的钻着风。在这死寂的院中,唯有屋旁一片紫藤花生动地绽放着。紫藤花架下有个秋千,敖瑶正坐在上面荡得十分开心。
敖绍走过去,一面推她,一面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留心苑,一个留着心伤的地方。”身旁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解释。
敖绍扭头一看,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个披着深色斗篷的老妇人,正在紫藤花架下悠悠地纺着纱。
敖绍问:“你是何人?”
“讲故事之人。”干哑的声音从斗篷下传来:“大人想听一听这留心苑的故事吗?”
“咯吱,咯吱,哐嗒一一咯吱,咯吱,哐嗒一一”纺车老旧而充满节奏感的声音混合着老妇人干哑沧桑的声音,好似一首惑人心智的催眠歌谣,缓缓流进敖绍脑中,让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老妇人缓缓说道:很久很久以前,在一次妖族与神族的战斗中,一位妖族少女用自己救人的异能救了一名伤重的神族男子。男子醒来后,对少女十分感谢。不可免俗地,少女爱上了男子,冒着大不韪将他偷偷放走,少女因此受到了族人严厉的惩罚。奄奄一息之际,神族军队攻进了他们的据点,领兵的正是她救过的男子。在那场战斗里,所有妖都被杀死了,唯独她因为曾救过男子而活了下来。男子将她带回家,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执意娶她为妻,为她修建了这座小院,留她在院中,不让其他人来打扰。虽然失去了族人,但少女始终无法恨他,而他对少女也是无微不至地关心与宠爱。渐渐的,少女走出了失去家人的伤痛,开始一心一意地跟他生活。就在这时,少女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欣喜地将这个消息告诉男子,本以为他会和自己一样高兴,谁知,男子却露出了奸计得逞的表情。原来,这个男子从一开始就是神族派去打入妖族内部的细作,他们此战的目的就是这名妖族少女的异能。后来,妖族少女被男人剖腹取子,作为药引医治神族首领的顽疾。少女没想到,她不顾一切,放弃一切拯救的男人,竟然从一开始就只把她当做自己高升的工具。少女伤心欲绝,本想反抗男子,逃出这里,却被男子察觉,残忍地杀死,尸骨就埋在这紫藤花架之下。
敖瑶听地入迷,问:“那个负心的男人呢?”
老妇人道:“他呀,因为治好了首领的顽疾,娶了首领的女儿,一生富贵,享尽荣华,最后寿终正寝,毫无痛苦地死了。”
敖瑶愤愤嚷道:“这不公平,为什么坏人没有得到报应?”
老妇人“嘿嘿”一笑,不悲不喜地说道:“这世间哪有真正的公平,尤其是在感情之中,有心才会受伤,对于无心者,杀一颗心,跟踩死一只蝼蚁也没什么区别。”
敖瑶还不罢休,“那个女子呢,她怎么没有化成厉鬼前来复仇?”
“复仇?”老妇人嗤笑道:“心中有仇便是有恨,有恨便还有爱,可那个女子的心都死了,自然就无爱无恨了。”
敖瑶被这凄凉的故事弄得唏嘘不已,还在不停地追问细节,可敖绍的思绪早已飘远,满脑只有老妇人那一句话:
心都死了,自然就无爱无恨了……
心脏又突突地疼了起来,敖绍忍不住抚上胸口,却在那一瞬发现自己没了心跳。
他神思一慌,再摸时,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咯吱,咯吱,哐嗒一一咯吱,咯吱,哐嗒一一”老旧纺车的梭织声还在耳边飘荡,敖绍只觉这院子,这老妇,这一切都一切都诡异至极,让他十分不舒服。
他唤来敖瑶,准备带她离开。
就在踏出院门的一刹那,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求求你,放过我吧……
敖绍猛然回头,只见院中紫藤骤谢,如雨纷落。
我不是你的妻子,我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钻心的剧痛席卷了全身,疼地他几乎直不起身来。
敖绍嘶吼一声,头痛欲裂。他死死捂住脑袋,可那些让人痛不欲生的影像还是源源不断地挤进大脑。
不对,华胥国早已经覆灭,父亲和母后也早已亡故,他没有孩子,也没有娶云宓,一直陪在他身边那个人是……
那个人是……
是……
伶瑶!
记忆霎然苏醒,四周的景色突然如漩涡般搅动起来,青色,橙色,黄色,红色,紫色,褐色……无数的色调旋转搅拌,最后全部变成深沉的黑浪,他被裹挟其中。身体仿佛要被撕裂的疼痛。他拼着最后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喊道:“伶瑶一一”
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声音幽幽传来,“哦哦哦,竟然能凭一己之力冲破织梦你的迷障,果然是好容器啊……”
敖绍惊魂未定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衣衫全湿。四周还是一片黑暗,透过薄薄的幔帐,隐约可以看到窗外闪烁的红光。
他长舒一口气,竭力让自己仍在“砰砰”乱跳的心脏安定下来,伸手去摸一旁的伶瑶。
然而,空荡荡的床铺让他又是一惊,他跳下床,四处寻找。大门由内而外落了锁,窗户也是睡前他亲手关上的,密室之中,伶瑶如何就凭空消失了呢?
敖绍立刻去找蚩尤,却发现,偌大的客栈中竟只有他们一行人,而除他之外,人人都被梦魔攫获,无法醒来。
正在这时,客栈外传来一阵诡异的音乐声,时远时近,时有时无。
敖绍屏气凝神,细细分辨,抓住最后一丝音乐消失的方向追赶而去。
一路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个大红色的灯笼高悬在路两侧,像不动声色的监视者,俯瞰着城中发生的一切。
音乐声已经听不见了,心中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穿过商铺林立的街道,拐入一条堆满垃圾的小巷,越过一座石拱桥,音乐声突然又大了起来。
敖绍停下脚步,小心地向着传出乐声的大院走去。
大院之中聚满了黑漆漆的人影,院子中央是个高高的祭台,一个身着奇怪服饰,带着奇怪面具的巫师在台上又唱又跳,像是在进行什么巫术。在他身后有个木制的十字架,上面钉着个人,那人脸上也带着个奇怪的面具,看身形应该是个女子。
巫师每唱一句,就会转身,用锋利的石刀在女子手臂上一割,滴下的血在女子脚下的凹槽里汇聚成一滩,几个黑影趴在凹槽边,贪婪地吸着血。
女子苍白的藕臂上全是鲜红的伤口,巫师已再无地方下刀,只能伤上加伤,在原本就破裂的刀口处再补一刀。
女子痛极,忍不住一颤,面具掉了下来。
最恐怖的猜测成了真,那祭台上的女子果然是失踪的伶瑶。
敖绍心口一热,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百会穴。他大呵一声,甩出麒麟扇就要劈出一条路来。
黑影纷纷回头,敖绍却呆在当场。
一具具腐尸瞪着空洞的眼眶望着这名不速之客,腐烂的血肉和满脸的蛆虫随着它们的动作一块块往下掉,刺鼻的腥臭随着一股黑气直冲鼻腔,令他忍不住后退数步,连连作呕。
见了活人,腐尸们既意外又兴奋,离他最近的几具腐尸立刻调转方向,向他扑来。敖绍稳住脚步,挥起麒麟扇,动作行云流水,刹那间就砍掉了这几具腐尸的脑袋。
然而脑袋虽掉,腐尸却不死。它们弯腰去追逐自己滚动的脑袋,另外的腐尸又源源不断地包围过来。
敖绍知道这样的拼杀不是办法,他必须立刻救出伶瑶,否则她很可能失血过多而亡。
他扫视四下,只见大院中除了腐尸与祭台再无其他,要想上到祭台只有穿越这黑潮一般的腐尸群。
这时,一具腐尸向他扑来,情急之下敖绍猛地一推,熊熊火焰顿时包围了腐尸。腐尸抱着脑袋做出痛苦万分的模样,其他腐尸则纷纷后退。
这些怪物怕火!
这个发现让敖绍找到一丝生机,他将火灵附着在麒麟扇上,连扇十几下,近前的腐尸纷纷燃烧起来,痛苦地四处逃窜,为他拓出一条路来。
敖绍趁机冲上祭台。
带面具的巫师举着祭祀的手杖向他袭来,被麒麟扇锐利的扇风割地粉碎。
血潭边,四五具腐尸仍旧旁若无人地吸着血,贪婪之状令人心惊。
敖绍怒火中烧,用力扇出带火的扇风,谁知一具腐尸手一抬,橘红色的火光顿时消失在黑暗之中。
腐尸抬起头,裸露的牙床扯起一抹讥讽的惨笑,森白的骷髅上逐渐长出褐红色的新肉。
它双脚一蹬,闪电般扑向敖绍,敖绍来不及退让,只能架起麒麟扇抵挡。
尖利的指甲深深扎入肌肉,敖绍忍痛飞起一脚,将腐尸狠狠踢了出去。
腐尸的身体虽然飞出,但一双手还插在敖绍臂上。敖绍拔出断手,只见伤口处涌出黑血。
糟了,尸毒!
敖绍连忙运起不多的灵力护住心脉,阻止毒血入侵。
断了手的腐尸磨起牙齿,发出“咯咯咯咯”渗人的声音,其他腐尸纷纷抬起头,像听令的士兵,邪恶而贪婪地盯着敖绍。
敖绍当机立断,回身“唰唰”几下割去围着伶瑶的腐尸的脑袋,趁它们未反应过来,一脚将身体踢开,终于进到伶瑶身边。
可是,想要放她下来却不是件易事。伶瑶的脖子、手肘,腰间均被粗厚的皮带绑住,手掌被两颗巨大的黄铜钉深深地钉在木架上。想来是腐尸怕割肉取血时她挣扎,所以才将她固定地如此牢固吧!
心如刀绞般疼,从未有过的酸楚涌上眼眶。敖绍一咬牙,用力割断皮带,忍着心痛和颤抖的双手一鼓作气将两枚黄铜钉拔了出来。
铜钉拔落,伶瑶随即像一株蒲草般飘落。敖绍一把接住她,纤瘦轻浮的触感让他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微颤很快变成了剧颤,一具腐尸趁他抱着伶瑶,无暇他顾之际,从后袭来,狠狠咬进他的肩膀。
血顺着手臂滴落在伶瑶苍白的脸上,她缓缓张开眼,见敖绍虚弱地朝她一笑,“太好了,你还活着……”
她扫了一眼四周,知道情况危机,用力开口,“走啊,会死的!”
她明显地感到敖绍抱着她的身子紧了下,金色的眸子也倏地暗了下去,似乎难以抉择。
半晌,他似已做出决定,搂紧了她,扬起一抹平静的笑,道:“算了,要死就死在一块儿吧!”
伶瑶的黑眸闪了一瞬便黯淡下去,唇角轻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惨笑。
果然,蚩尤猜的没错。
他明明可以化身成龙救他们两个,却偏说要和她一起死,这不是变相逼着她救他吗?
腐尸不难对付,只要他火灵恢复,眨眼便可将其付之一炬。
而要恢复灵力,便需要她以命换命。
恐怕这才是他要她“一起死”的真相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便还他此命吧!
伶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支起身,一把拉过他的手,指尖凝聚出一支小而尖锐的冰凌,在敖绍腕上割出一条细细的伤口。
她立刻将自己的手腕贴上去,两血交融,敖绍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蹿进伤口,铺延到四肢百骸。
血在体内沸腾,在血潭中沸腾,在沾了血的腐尸身上沸腾。
橘色的火焰从鲜红的血中迸出,将敖绍和伶瑶团团围住。灼热的气流随之扑面而来,轻柔而突兀,恍如爱人的呼吸,然而很快,就热得令人难以忍受了。
最近的一具腐尸被点燃,痛苦地向后倒去。火星蔓延到其他腐尸身上,瞬间便淹没了整个祭祀台。
腐尸们发出低沉惨烈的嚎叫,在大火中扭动、挣扎、燃烧,漆黑的世界顿时被染成一片生机勃勃的橘红色。
火焰盘旋着,扭动着,节节攀升,竞相追逐,空气也仿佛因高热而液化,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一瞬的灼热后便是长久的温暖,敖绍觉着恍若回到了凤凰山的温泉之中,温暖的泉水没过身体,将所有的伤痛、疲倦一点点冲洗干净。
然而伶瑶的身子却渐渐变得冰冷,气息也逐渐弱了下去。
他忽然想起青灯老鬼的话:只要她死了,你就可以收回你的灵力了。
死?!
敖绍心裂胆寒,一把扯开紧贴的双腕,交融的血液间扯出一条长长的红色丝线,像月老的姻缘线,却是他们的生死线。
敖绍愣了一下,顿时明白了伶瑶的用意,又气又怒。他手腕一番,扯断了红线,一把握住伶瑶的手腕,释放冰灵,阻止血液继续涌出。
过了许久,喷涌的血才渐渐止住,敖绍把头深深地埋进她的脖颈,感受着她尚存一息的脉搏,一种劫后余生的放松感令他忍不住细细颤抖起来,而另一股怒意却不由自主涌上心头。
在他许她长相厮守后,她竟要寻死,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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