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思半楼阙

作者: 傻点孜然 | 来源:发表于2024-01-25 10:31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理想】。

    我出生在江南小城的某个村落,溪水湖畔,楼阙林立,有时树影婆娑,有时流水涓涓。好像这一楼一房一水,组成了我大半个童年。

    打我记事起,门前的排水沟有水草,有乌龟,有小鱼,我总是能在这流动的水里找到我的乐趣。然而抬眼望去,会被村中的那座古楼吸引,它叫什么?

    村里人叫它“更思楼”。

    “更”是一个多义词,倒也与这江南小城契合,枕水倚梦,想来晚上会想得很多。“更思”之意,竟也有几分夜的孤独。人于浮生,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而夜的孤独正是品了这渺渺人生之意。

    一、更思半楼阙

    我这无忧无虑的童年,除了玩乐,除了不那么苦,还有难以忘怀的是在邻居家排水沟前的倩影。往日的时光里,一份纯真的感觉,暗示了我20多年对于一个丫头深深浅浅的记忆。

    我叫陈小新,她叫陈小丫,我们是邻居。

    在我的印象里,陈小丫突然出现在一个夏天,她有妈妈,却没有爸爸。

    那年我只有5岁,但是我已经隐约明白,陈小丫为什么没有爸爸,而她的妈妈在把她送给陈家阿婆后就消失了。

    “作孽啊!”

    这是陈家阿婆那日歇斯底里的叫声,但她也追不上那个女人。就此我家隔壁就多了一个5岁小朋友。红红的脸蛋,扎着马尾辫,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实际上……

    陈家阿婆最终还是接受了现实,第二天拎着陈小丫来我家。

    “小新他爸!这是阿梅的女儿。可怜这女娃了,以后跟着我一个老太婆,不知道咋办哩?”

    我的父母昨天晚上就在饭桌上说起陈小丫的事,也猜着陈小丫是怎么来的,而对于陈梅,他们长吁短叹,数落着这个逃走女人的过往。

    母亲拿了些我穿不下的衣物给这瘦小的陈小丫。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陈小丫对着我大吼,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我父母也震惊了,为什么有这么凶的小孩。

    至此,陈小丫正式出现在了我的世界。

    我总是在想,如果我一直生活在这里,是否会成为街角修鞋子的陈伯,他钻研针线,一根绣花针用得出神入化,能让小丫的绣花布鞋重焕新生。而我对他的仰慕,是我的球鞋经过他手,能再战三百回合。

    或许我会成为街市里卖猪肉的张屠夫,只是我感觉自己怕那血腥,不知道能否忍心落下这屠刀。

    最让我崇拜的还是早餐摊里的落阿姨,一张锅贴让我口水流下三千尺,只是她说她只收像小丫那样的女徒弟。

    我有点苦恼,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这座江南小城里的村落,发展了几十年,依然依稀可见原来的模样,通了电后原来的一些人和事物渐渐退出了舞台。

    比如:打更人。

    我猜测更思楼以前就是打更人晚上歇脚的地方。

    这里的村长叫陈广福,以前就打过更。广福村长年近70,因为打更,他至今还保留着半夜去更思楼瞭望的习惯,钥匙也只有他有,只是少了那几声吆喝,多了几分感叹。

    有一日,陈家阿婆敲响了我家的大门。

    “陈家大侄子,有没有看见小丫?”她急切地大喊,惊醒了父母,也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指针停留在晚上12点,这凶丫头失踪了?

    我们全家出动,带头的还有广福村长。

    但我却被要求留在家里,我内心深处自然也希望这凶丫头没事。

    等父母出去了,我在家里无聊,天气又热,于是打开了房间的窗户。那远处的“更思楼”一片漆黑,在月光的照射下,那雕梁画栋的栏杆和上扬的檐角衬托着这古楼在夜中的威严。

    我仔细端望,竟然看见一个小脑袋在更思楼的栏杆上忽上忽下。

    我想大叫“陈小丫”,但是我又怕会吓到她。然而我也疑惑,她到底是怎么上去的。

    我大着胆子,违背了与父母的约定,这个陈小丫,为什么那么喜欢惹事?

    我小步跑到更思楼下,楼的门锁已经开了,那种老旧的插销锁上挂着一根长长的铜钥匙。

    我猫步上楼,第一次体会着古楼的宁静,月光穿插进缝隙,好像一丝丝流光,交错在时间和空间中,这样的古楼就不那么暗了。上到中间的半阙,在栏杆前的就是陈小丫。

    “陈小丫,别挖我眼珠子。”我用双手捂着眼说道。

    她转头,噗呲一笑,但小小红红的脸颊上已经挂满了泪痕。在更思楼,这个凶丫头好像不那么凶。

    “你是不是傻!”她说道。

    五岁,一个不大不小的年纪,或许已经懂了一些生活的道理,或许也不懂人世间的人情世故。但我看着陈小丫,似乎有一种心疼的感觉。

    是什么让这个丫头这么凶?又那么让人感觉可怜。

    而此刻,楼下却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哒哒哒”。

    我一听就知道是广福村长的声音。

    “丫头,我们都在找你咧!我一摸裤腰带,没了钥匙,就猜到是这里嘞!”

    广福村长是一个人来的。他看到我,摸了摸我脑袋。

    “这里晚上冷!但是能看见整个村子,是不?”陈广福好像没生气,根本没计较有人偷了他的钥匙。

    “钥匙我捡的!”陈小丫大声说道,理直气壮。

    “丫头,你知道这个楼是干什么用的吗?”

    陈广福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自己的烟杆子,那杆子枪头的火苗随着广福村长“吧唧”着的嘴忽明忽暗。

    “这个楼它叫‘更思楼’。它啊!以前是我们打更人最喜欢来的地方。爷爷在这里活了70年咯!打更打了20年,却是这里最后一个打更人。我在这里经常想,村子要发展,人也要走出去,可是人来人去,却渐渐不像我们陈家村了,好像因为我这个老头子晚上不吆喝了,就让大家忘了警惕,忘了小心,忘了这个社会的复杂!小丫,陈家村也是你的家,要爱这里嘞!长大后不要忘了这里嘞!你是我们陈家村的苗苗,我们都是喜欢你的!都舍不得你走!也不要恨你的母亲,她自然也有自己的难处。陈爷爷向你保证,只要有我一口饭吃,绝不会饿到你这傻丫头!”

    听着广福村长的肺腑之言,看着小丫此刻扑在广福村长的怀里,我的心中对于陈梅阿姨多了一份疑惑。

    小丫,人的一生真的是独来独往,独生独死,冷暖自知吗?此刻的月光中,却也暗含着人间爱的伟大。

    或许人生也不是那么差,多年以后,我在门口看着你洗头的身影,好像那天大家寻你还在昨日。

    二、小丫的抉择

    两年后,我们7岁,不得不和这凶丫头一同上小学,学校有点远,但也成了我与小丫每天共处,相互照应的“感人”时光。她还是那么凶,掐着我的手臂,说要是放学不等她我就死定了。

    然而我等在校门口又被一块飞石砸破了脑袋,回头一看,看见陈小丫奶凶奶凶看着我。

    “你没看到我吗?”她说道。

    “我不是等你了吗?”我无奈,她的凶好像又是不计后果地去博取什么,哪怕只是一份“等待”或“关切”。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竟然慢慢变成了习惯。

    “啊!往后摔的,磕破了脑袋。”我向父母解释,我怕父母去指责陈小丫。

    夏天,江南小城除了门前水沟流动的水有一丝凉意,更多的是树上蝉鸣的聒噪。

    我打开自己小房间的窗户,正对着的是陈小丫的窗户。

    “小丫!暑假作业写完了吗?”我大喊。

    陈小丫打开窗户把暑假作业扔给我。看着秀气的文字,以及端正的答案,暗暗佩服小丫头片子。自己真是无忧无虑,作业答案都在窗口,真幸福!

    那年我们四年级,我不知道懵懂是什么。但是小丫对我提出了一个问题,让我匮乏的大脑完全回答不出来,却又给我埋下了一颗常常思考的种子。

    “小新,你的理想是什么?”

    往日,因为我们是邻居,甚至是对窗,我们可以就这样在自己房间里互相说好多话。

    今天小丫的提问更像是一个深刻的哲学问题。

    “我的理想……也许……可能……离开这里?做喜欢的事。”

    “那你可要认真学习了,阿梅小时候跟你一样,但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阿梅,好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阿梅是小丫的母亲啊!但是谁也没告诉我,阿梅为什么离开,然后为什么有了小丫。

    我把小丫的作业本扔还给她。

    “我自己写,小丫!”

    初中,我们还是在同一所学校。小丫越来越亭亭玉立,而我,下巴上竟然长出了胡子。

    这胡子不止一次被小丫硬生生拔去,疼得我“嗷嗷”叫。

    我纳闷,为什么这丫头的手段越来越狠了!

    但是在学校的表彰台上,她经常是那个拿着第一名的“别人家的孩子”。

    我即使能考得很好,但是也没有超过过小丫。

    傍晚,看着小丫在窗前努力读书的样子,我有一种感觉,突然从懵懂中觉醒。

    在那个不会看我们身份或财富的地方,一个人努力的样子真美。

    余晖渐淡,蛙鸣阵阵。

    “晚安!小新!”

    她又扔了一块石头过来,这次我竟然用手接住了!我正得意,小丫已经关闭了窗户。

    然而这块白色的河边鹅卵石上,画着一个男孩在遮眼。

    “晚安!小丫!”

    时光飞逝,初三那年,有了些许变故。

    说实话,陈家阿婆一人带着小丫根本没有收入,而我家在这个江南小村落里也只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一个家庭。

    广福村长一生清贫磊落,已是耄耋之年,原本对于小丫的帮助已经让他倾尽所有。

    我对陈小丫的学费以及往后的生活也有一丝担忧。特别是这个狠心的女人陈梅,这么多年犹如人间蒸发。

    “小丫,你成绩好,要不我和爸妈说让你去上大学。我想去学做锅贴。”

    陈小丫听完,满眼怒火,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陈小新!你知道自己真的想干什么吗?”

    那种认真的,带着责备的眼神,那种刺辣辣的感觉,是她真的结结实实打了我一下。我可能不懂,对于一个连这个江南小城都没走出去过的我,又怎么能理解在大城市呆过的小丫的想法。

    小丫初中毕业上了卫校,按她的想法,护理也是治病救人,这就是她的理想。

    成绩这么好的小丫,就这样读了一个护理中专,即使学费有补贴,但我还是觉得有点委屈她。

    而我竟然成为学校唯一一个顺利升入了省重点高中的学生。

    那天站在学校的领奖台上,心中也想着这里应该是小丫站的地方。

    而那份对于未来的懵懂,也是小丫在我心中种下的种子。

    三、小丫的心里话

    小丫的三年护理中专生活,我很不容易。寒暑假,我被小丫用来练习扎针技术。

    “小新哥,是不是很疼?”

    “比吃石头子轻松一些。”

    小丫笑了,虽然她不再拿石头砸我了,但却换成了细针。我想她治病救人的时候,应该是有我的一份功劳。

    三年高中,我考上了一个还算可以的大学,小丫也顺利毕业,但她却到W市工作,在一家医院,做着她心中神圣的职业。

    我告诉她高考结果的那天,我问她:“这样值得吗?你本来可以比我考得更好。”

    她说:“你们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了,小新哥,那天我打你是想让你明白,我与阿梅在大城市里看到的是超出我们想象的花花世界,你要是不好好学习,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生活呢?”

    她终于和我说起那个藏在心中无数个日夜的心里话!

    无数个星辰组成了落幕的流光,就好比是一座平凡的大山,用低沉的鼾声构筑起江南小村落的夜晚。

    她,陈小丫,之所以会来到这,是因为一个不甘心平凡的女人,对于尘世的最后弥留。

    陈小丫说:“阿梅还没有结婚就被骗,然后有了我,这在当时是一个有悖伦理的禁忌,但是她还是把我生了下来。

    阿梅和我在城市里强撑了5年,阿梅只会洗盘子、洗衣服、拖地,后来,阿梅又病了。

    沉重带着压力,让她在异地他乡毫无希望可言。

    回到这里,我就像是一只被人抱走的小狗一样,那么不安。

    直到那天晚上,在更思楼你和村长的出现,让我好像有那么一丝温暖。

    那天夜里,我想了好多,在我打开这扇门的时候,我的脚步惊动了那里的灰尘,在月光里更像是飘舞的流萤。

    我确实偷了村长的钥匙。就在阿婆带我拜访村长的时候。

    我也很感动,村长为什么没有怪我的意思,反而是安慰我,好像在这个村子里,我做什么都能被理解。

    陈伯给我绣的绣花鞋。

    还有落阿姨,要教我做饼……

    知道吗?小新哥!也许我就和那动画片中的千寻一样,在打开更思楼那扇门的时候,我就到了另一个世界。往日我与阿梅在车站遇到的暗淡的、可有可无的人群,好像在这里变得鲜亮起来。

    对于阿梅,我很想她,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也许,已经离开人世……”

    小丫说完捋了捋自己耳边的头发,湿润的眼睛中仿佛有一丝温柔,和她对我往日的凶狠千差万别。

    也许我的一生都在被这个陈小丫影响着,看着她大大的眼睛和纤细白皙的手臂,细想过往,我的心中暗暗对她产生丝丝爱意。

    时光流逝,小丫已经工作两年了,忙碌的她一直没有忘记我,反而给我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台手机。

    或节日,或生日,或是某个寒冷的早晨提醒我要保暖。

    “陈小新,这手机可是我买的,你必须得接电话。”同学总以为是我的女友打来的电话,一阵羡慕伴随着一阵“吁吁”。

    但我在某个打水的早晨想过,我喜欢陈小丫又为何不可能?我可不想让她和阿梅一样,我是要保护她的。

    四、我的表白

    那一年我大三,突如其来的病毒来势汹汹,突然间我们为了战胜这病毒不得不把自己隔离起来。在大学里,我们可以在自己的宿舍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但是陈小丫冲在第一线,看着好多感染的报道,她的医院就是当时的重灾区,我无比担心。

    每天,她都和我在电话里说着那些可怕数字,深深的担忧让我无心在这个小小的宿舍,更想逃离这里,去找她。

    “小新哥!你说我现在像不像广福村长,我也成了守护大家健康的‘打更人’。”

    “但是小丫,打更人多辛苦,都是男人。”

    “谁说辛苦的必须都是男的,我也可以!”

    电话那头是死活都要和我争一口气的凶丫头,我的心突然就柔软起来,我忍不住抽泣。

    “小新哥?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

    “小丫,知道吗?我一直都觉得你生活得好辛苦,但是我并不想你那么辛苦,我想保护你!能不能把你的未来交给我,嫁给我好吗?”

    我不明白此刻还没毕业的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即使在过去的十几年中,我也没有一次内心这么想表达对一个人的爱意。

    电话那头的小丫好像也抽泣了。

    “我可以答应你啊!小新哥!我想和你在一起肯定是幸福的!”

    这个让人恐惧的时期,伴随着我内心的表白给我们头顶的阴霾撒上了阳光。我真的很高兴,好像命运在很早的时候就把我们缠绕在一起,不是吗?

    我们也许就是村落里门前水沟中的小鱼,一条叫“小丫”,另一条就是我“小新”。

    五、再赴半楼阙

    一年后,我顺利毕业,再一年,我考上了村里的“三支一扶”,顺利成为了村里的村干部。

    也许我的理想就是回到这里,这片我爱的热土。

    那年,广福村长拄着拐杖,我扶着他来到了一处土堆旁。我蹲下来,手中颤抖的镰刀想为这里的主人整理一下这里的杂草。

    “丫头唉!老头子想你了!”广福村长使出打更时的嗓音,震撼了周边的山林。

    而我,内心一直在滴血,无论如何,她,小丫,就是我一直想要守护的人,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她就是我的妻子。

    我突然也很想哭,往后岁月没有小丫,哪里还有什么静好。

    广福村长掏出腰间的一把黄铜钥匙,珍重地把它放到我的掌心。

    “孩子,你能回来,老头子我真的很欣慰。那楼就是这里的守护神。以后就靠你们了!”

    我内心悸动,看着小丫的墓地,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半年后,我向上级打请示,要把“更思楼”作为文物进行修缮。我特别提到了“更思楼”是陈家村的精神象征。一切顺利,拿到修缮专用款项,这座陪伴我们二十多年的古楼将会焕然一新,继续迎接它的使命。

    在开工以前,我独自来到这古楼,想再看看小丫以前来过的这半楼阙。

    踏上木质楼梯,这“吱嘎”声更响了。

    然而就在那个栏杆处,我却看到了有人在上面刻的两个字。

    “妈妈”。

    突如其来的复杂感情,让我豆大的眼泪在风中挥洒而下。

    记得感染病毒后,虚弱的小丫最后在电话里说:“小新哥!我再也不会对你凶了,因为我也喜欢你,也会保护你。我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因为阿梅,我想用我的余生去……治病救人……”

    人于浮生,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而她的离世印证了这句话。我的理想是什么,我想干什么?现在想来,我想干的好像就是关于陈小丫的一些事。

    记忆化成幻影,只有在这个村子里,我隐约还能看见小丫。她嘴角上扬的一抹笑,还有我经常挂在嘴边的思念。

    悄然淡忘的过往,我们就这样,继续一起守护着这个村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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