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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怎样去爱一
多年后,我终于确定,这是一枚从天庭落下来的原石,泛着深绿色的光泽,它的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黑色斑纹,隐约可见。早晨的时候,它躺在草叶上,薄雾将树林笼罩,昨夜的雪将它覆盖。有钟声,从不远的教堂传来,当当,当当当——一道绿光穿云破雾来到我的眼前,而我,有羞怯的眼神,不敢直视它的美好。
雪来了。我要去北方。听说很多年前,这块原石最先就落在北方的雪野。我要去看看那片雪地里是否还有它当年跌落时的印记。我听见有人在对着我喊——喂!不要去了,前面的路都被大雪封住。路,不好走啊!
我的心中确有疑虑——好多年过去了,一个个冬天,一场场大雪,一个个车轮碾过,多少路人走过,早就将那些旧时的印痕一一抹平。我要去哪里寻它呢?
我还是要寻它的。与原石的相遇,每一个瞬间都带着从未有过的悸动,我迷恋它黑色的斑纹。在我眼中,它与雪的结合如同一首从苦难中诞生的长诗,轻声吟哦便能滋生沧桑的意味。那幽绿色的光在我的眼前晃啊晃的,晃出一片丛林,我闭塞的心在恍惚间打开,麻木的神经被激活——我醒了。
我醒来,人间早已没有我沉睡时的平和景象,一切都被包裹在长久的沉默里,随时会爆发。光和时间似乎都忘了我,它们在移动,独独将我丢在旧年里。哦,我忘记了年轻时唱过的歌,我一直在流浪的途中,我始终将自己丢失在深夜的角落里,我将自己放逐,却又不知去往哪里?大雾笼罩了整条街道,雪光漫散,我看不到,摸不到,只听见那个人又在对我喊——不要去了!前面的路已被大雪封住。
终于,我走到了悬崖的边缘,我坠入深深的谷底。那里开满了紫色的鸢尾花,白色的油桐花还有蓝色的勿忘我。我可以确定那里一定是个仙境,不同于尘世,那些肤浅的八卦、龌龊的对话都被挡在了深谷之外,十几块岩石堆垒成的墙体隔开了那些毒雾。我穿上你最爱的白裙子,开始旋转,无数只蜜蜂在我耳边嗡嗡嗡地叫,无数只白鸽在我的身边踱着方步,或是在半空中低飞……
我回到丛林里,独坐,双目微闭,当绿光投射到身上时,我开始诵读心经。每读一句,那些尘世的繁华和喧嚣便湮灭一些,再读一段,再湮灭一些……周而复始。
有谁会知道呢?知道我万分珍视的不愿与人分享的孤独,知道我每一次的出走和归来都是为了去找寻那枚原石,知道我对原石的一往情深,知道我愿意在它的指引下慢慢坠入深渊,带着我满是褶皱的生命和依然高洁的灵魂,万劫不复。
二
我打开一本诗集,试图在诗中寻找原石的踪迹。这本诗集的封面上盛开着黑白色的花——令人窒息的黑,让人心碎的白,三两朵交错,它们相互依偎,难舍难分,将生命的孤绝在纸上齐齐盛开。《我知道怎样去爱》是这本诗集的名字,书中的诗句曾在无数个沉寂的黑夜里陪着我一起在星空下飞,那些关于爱的温言软语,从远处传来,隐秘而清晰。
原石被一束绿光引领着,落下来,咚的一声落在诗集的某一页,落在一枚盛开的诗心里。那个写诗的女子安娜•阿赫玛托娃,有着月亮一般的温柔,她是俄罗斯诗歌的月亮,是白银时代的歌者,是茨维塔耶娃眼中“缪斯中最美丽的缪斯”,是能把人带进一个美好世界的天使。
原石降落的那片土地,有简单的生活,有光明和温暖,有快乐和希望,有绝对的干净和纯真。男人和女人相亲相爱,他们隔着玻璃窗用唇语说爱,在蔷薇盛开的栅栏边,以眼神传送爱意——我知道怎样去爱,我貌似害羞,我如此胆怯,温柔并且永远安静,我知道怎样去爱,我的吻只为你等待……
那道绿光,因此透明洁净,光芒万丈。
诗歌是一粒小小的种子,养在她的心田,多年后,终于在幽闭的时光里开出一朵血昙花。她以自己的血供养它,时日渐长,花朵也沾染了她的灵性。
11岁那年,她写下了生命中的第一首诗。诗歌是她温暖的窗台,是清晨的第一声鸣响。16岁那年,举家搬迁到叶莆帕托里亚居住,在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镇,教堂的钟声和革命的回声交错在一起此起彼伏,撞击着她的心灵。那时,诗歌于她,是无数个梦境中失眠的残渣,是从灯盏上遗落的一缕微光。
1910年的暮春。她21岁。出嫁,而后随夫君远赴巴黎。浪漫的巴黎,满世界的绚烂与奢靡,她站在巴黎的街心公园,发出一声呐喊——巴黎的绘画吞噬了法国的诗歌。那时,诗歌于她,是千百个雪白的钟楼,是尘埃上的一朵烟波蓝,是黑暗中跳动的烛火。而后的几年里,她写诗,不停地写,相继出版了《黄昏》《念珠》《白色的鸟群》《车前草》《耶稣纪元》《没有主人公的长诗》《安魂曲》等诗集。无论处于何种境遇,她始终将诗歌视作灵魂的伴侣,永生的信仰。那时,诗歌于她,是夜空里可以仰望的白月光,是雪夜里痴痴等待的一枚原石。
写诗的女人大多是孤独的。在日益沉寂的彼得堡,她穿上白裙子,将黑发落在浑圆的双肩,伸开双手而后抱紧自己,就像抱紧一首诗,就像抱紧一枚从天庭里落下来的原石。1914年的五月,她即将与那片土地永别,她用一首长诗,倾诉内心涌动的伤感:
透过低垂的眼睑,我看见,我看见,你和我相伴。你的手中永远举着,我从未打开的折扇。因为我们并肩而立,在那幸福神奇的时刻,玫瑰色月亮复活的时刻,在夏季花园的上空。
不记得了,是在何时,我与她之间有了一种隐秘的联系。还是在一间图书馆的书架前,我盘膝而坐,用唇语默念她诗集中的句子。在华师大的丽娃河边,一个平常的冬日黄昏,梧桐树干间光影交叠,绿藻漂浮在水面上,空气里有雪花的味道,却始终没有看到一朵雪的影子。入夜,没有玫瑰色的月亮,可我的眼睛里依然装满了焦虑,我和她之间的交集在那个冬天的黄昏开始。她写下的爱情诗,给我以神秘的启示:
一切都是为你——我每日的祈祷,我双眸中的蓝火焰,还有我的诗,那洁白的羊群。无人与我更加亲密。无人令我柔软如斯,甚至无人把我委托给折磨,甚至无人爱抚然后忘记我——在她类似梦呓般的诗句中,我窥见了爱的开始与结束,它透着蚀骨的冰凉,像一朵雪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原石。它是那么绝望,像被一场雨打落的油桐花瓣……
一切都是为你——我点亮蜡烛,双手合十,在深夜里祷告,直至青烟散去后的黎明,关闭双眼的睫毛,亲吻脚下的长满青草的土地。有时候,我会清晰地认识到,真正吸引我的不是她的诗,不是她无与伦比的智慧和美貌,而是她性情中时隐时现的沉静。她的写作状态一直是沉静的,始终不被外界的纷扰而中断。
这是多么珍贵的沉静,一个写诗的女人,一个活在诗歌里的女人,始终不变的是温柔的眼神,纯真的模样,隐忍的内心。读她的抒情诗,渐渐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温柔,什么才是最好的爱,我甚至可以望见她,在一个雪夜的黄昏,在金色的灰尘中,在1913年11月8日的早晨——雪后初霁,在一个被阳光照进来的房间里,她醒来,喃喃自语:亲爱,我一直都在等你……把什么留给你作为纪念?我的影子?影子对你有何用?
1917年的寒冬,她踏着深雪,一步一步走向那间白房子。白房子里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几根燃烧了一半的蜡烛。还有一个酒柜,几瓶白兰地,两只高脚杯。她后半生的爱情,是她亲制的佳酿,存储在木质的酒桶里,年份越久越甘醇。白房子四周荒芜一片,没有栅栏,没有青草和鲜花,只有雪,只有雪……
雪落下来,覆盖屋顶,把夜晚照亮。她穿上白裙子,赤脚在雪地里旋转,裙角飞扬,溅起雪粒子。有个人以梦为马,飞驰而来,哒哒哒的马蹄声,打碎了她恍惚的梦境。在那个深寒的夜,她写下:我们俩来到坟地,坐在雪地上轻轻叹息。 你用木棍画着白房子,将来我们俩永远住在那里……
1966年的初春,77岁的她饮下生命里的最后一杯酒,说完最后一句话,写完最后一首十四行诗,随后便住进了白房子里,她褪去衣衫,沐浴更衣,闭上双眼,随后遁入无边的空寂。那时,诗歌于她,是高挂在切尔尼戈夫夜空里的月亮,无需用高贵的词语去修辞,那种清冷是与生俱来的。
那么多年里,她生命中的原石始终不曾陨落,和爱同在,和光同尘,至死不移。
三
出发前的那个夜晚,我研墨,将毛笔蘸上墨汁,在一张白纸上写信。信还未写完,一滴泪落在纸上,瞬间便开出无数朵墨色的花。消瘦的句子在白夜里成全一场遥远的奔赴。一弯冷月挂在夜幕之上,我借月光,在妆台前画眉梳发,用豆沙色的口红覆盖没有血色的唇,我穿上白裙,带上一本诗集,天亮之前,卸下身上的枷锁,步入茫茫雪野。
这个时候,雪渐渐地成为一个白点。绿光再次探入,颤抖的树影,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晃动出无数的可能性。我该去哪里寻它呢?这数十年里漫长的找寻令我身心俱疲,大片大片的雪地里,没有原石当年跌落时留下的印痕,只有我一路上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脚印。哦,整个世界是那么的空茫,只有不停飘落的雪,只有不停吹来的风,只有一个太过执拗的我。
又一场雪,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到来。我在雪地里匍匐,心脏贴合雪地,刚刚用手搓红的脸在与雪触碰的瞬间已全然没了温度,只有耳朵能清晰地辨别出风声,马蹄声,脚步声……雪越下越大,很快会将我覆盖,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一场雪纷飞,覆盖了梦境;一枚原石跌落,惊醒了时光。
我的眼前出现了幻影——一个老妇的身影。她从远处走向我,蓬松微卷的发,高高仰着的脸,饱满的眉眼,性感的唇……雪,落在她的双肩,落在她相握的手中,她的唇张合着,有诵念的声音,还有那种轻微的不易察觉的呼吸和颤抖,以及因别离而发出的嘤嘤哭泣。
她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应该上前紧紧地拥抱她吗?在这寒冷的雪夜,没有比拥抱更让人感觉温暖的了——以拥抱消融冰雪,以孤独抵制孤独,以密集的絮语将往事重现。
或许,我应该坐下来倾听她,一种累世的情深,一种近乎决绝的呐喊:
——我们俩不会道别,肩并肩走个没完。
——我和你,在人世间不会再团聚。但愿子夜时分,你能够,穿过星群把问候向我传递。
——那颗心再也不会回答我的呼唤,不管呼声中与欢乐还是悲戚。一切都结束了……我的歌声,飞向没有你的茫茫黑夜。
这是她的蓝色火焰,这是她写下的和平之诗,这是她写在春天前夕的颂词,这是她亲吻过的最后的玫瑰,这是她轻声哼唱的安魂曲……至此,她所向往与深爱的正一点点地移动,最后终究会坠落在孤独的星河里。密集的星子也随之移动,直到滑落在最初的时间与空间里。
她悄无声息地来,将一颗爱的种子移植到我的心房。她陪我在雪夜里静坐冥想,在离去时,为我点亮灯盏。我凭借着幽微的光,看见了自己未来的样子——如冬日芒花般雪白的发,长满皱纹的脸,幽深的眼。哦,我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年的哪一日老去。岁月是一把锐利的刀,它先剃去我的发,再将那千丝万缕的情丝割断。那时,如果我还尚存记忆,我怀念的还是那片深谷那片丛林,我眷恋的还是那朵雪花那枚原石。我会重返那里,带着深深的忏悔,祈求绿光将我抚照,给我以片刻的平静和短暂的温暖。
入夜之后,我会望着对岸的灯火,看着风是如何沉重地垂落在树的枝干上,而后拭去泪水,铺开信纸,给你写那封一直没有写完的信——
我会告诉你,我来过了。告诉你,在这片苍茫的雪野里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你,我曾经那样深深地爱过你,一如你当年那样爱我。
我会告诉你,为了寻找这枚原石,我是如何将自己放逐在一片雪野里。告诉你,我是怎样的固执。告诉你,我比冰雪还要坚硬的心,是怎样融化在一枚泛着绿光的原石里。
哦,这是一个读起来多么让人悲伤的故事,多像我数年前写下的句子:忧伤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当一切结束时,把你一个人丢在故事里……在被梦境日日虚化的时光里,你是我掌心上的原石,我是你永世的雪,我是你唱了经年的一曲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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