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人 | 园客

生为久别离，死为长不归。

文 | 典典的蟹妈

（一）

母亲生我之时，夜梦一只大如车轮的白色飞蛾入怀。按照私塾先生的前世今生之说，我前世应当是一只飞蛾。可是，我前世来自何处，今生要去往何方，我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我姓晨名宇，辰时出生，日后乡人们都喊我叫晨生。如果我生于富贵簪缨之家，人们这样叫我还有些道理。可惜我生自农家，他们这样喊我，就成了一种戏称。不过，私塾先生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我肯花大力气攻读四书五经，研习经济之道。

我的父母双亲对我寄托了厚望，在我六岁时便花费毕生积蓄送我进村里私塾读书。事实证明，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从希望到失望的过程。他们二老直到六年后去世，也没见我在读书上面有什么长进。六年私塾，我别无所长，除了识得上面的字。因为一背诵四书五经就打瞌睡，我不知挨了私塾先生多少板子。

父母下葬后，我回到父母留下的茅草屋，私塾先生送我一本《诗经》，让我在回归田园之际，不可忘记读书。父母在世，我不得已而读书；父母去世，我随心所欲，干脆将书抛之脑后。我家地处济水之阴向阳处，茅草屋前庭院宽敞，土地肥沃，父母栽种的桑树结满了青绿的桑葚，篱笆架上爬的豌豆刚落了紫花。

那日，我望着庭前草木繁荣，想起父母平日对我的好，不由得抹掉眼泪望向院外，溪水正潺潺流向远方。我想着以后不读书的光阴实在漫长，一时不知如何打发。是夜，我隔着轩窗遥望星空，干瞪着双眼睡不着。我想起读书的日子，忍不住翻出私塾先生送我的《诗经》，就着月光读出了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如同在私塾读书一样，我刚试着背诵，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书上的字在晃动，如鱼儿一样游走，纸面上一片空白，俄而又有新的鱼儿游来，在我面前排列成行，字字入目：

“阿和，一别十二年，可还记得青青？她还在等你！”

我吃了一惊醒来，《诗经》发黄的书页上还是原先的字句。我的心砰砰直跳，仿佛窥见了不可知的天机。阿和是谁，青青是哪位？我继续往下背诵，困意重又朦胧。我盯着书页，但见旧字渐渐隐去，新字缓缓凸现：

“园内桑树下，掘地三尺，可得青玉琉璃瓶一只，五彩香草籽一包。万望收好琉璃瓶，种下草籽，静待发芽开花结籽，收集草籽，切记切记！”

我一个激灵再次醒来，以为做了个梦。我想接着睡，却又睡不着，再看书页，与平时并无两样。我心中犹疑不定，忍不住拿起锄头，在园内桑树下，绕树一圈，挖了不止三尺深的土沟，却一无所获。我累得差点趴下，在几乎绝望的时候，我看到翻出的泥土中，有亮光一闪再闪，我扒开泥土，看到一只小巧玲珑的青玉琉璃瓶，瓶口封着一道符，亮光便是那道符发出来的。琉璃瓶上拴有一条五色丝带，丝带另一端是一个香囊大小的丝绸包。我打开丝绸包，未及细看，手一抖，五颜六色的草籽纷纷扬扬洒落在脚下的泥土中。

那一夜，我填平了桑树下的泥土，回到茅草屋，握着那只琉璃瓶，睡得无比香甜。梦中，一位青衣女子向我缓缓走来，她眼含泪水，笑意盈盈。

“阿和，待到香草再绿三十八年，便是你归来之时，青青愿意等你。”

我是阿和，她是青青？难道我和她前世结过一段尘缘？可是她的音容笑貌，分明是今生隔壁邻居家的百合姐姐。

我喜欢百合姐姐，她和她的父母对我照顾有加。我要把从土里挖出的青玉琉璃瓶送给她。我才不管什么前世今生！

（二）

我长到二十岁时，成了乡里远近闻名的园客。所谓园客，善理园艺者也。我从未想到，有一天我会以此为生。我辜负了父母双亲的厚望，没有跻身于他们所希望的上九流，可也没有沦落为他们所鄙视的下九流。我靠自己天生擅长的手艺，种植花草树木，换得银钱，养活自己。说来也怪，无论是什么样的草木，哪怕在别人那里已经半死不活，只要经我的手一侍弄，必定如枯木逢春一样焕发生机，长得欣欣向荣。

自从八年前我在桑树下挖得五彩香草籽一包，在树下掩埋种植之后，种籽很快发芽长大，长成五彩香草后，开出五种颜色夹杂的并蒂花，映得满园生辉。我望着迎风招展的五彩香草，恍如前世曾经见过一样。而那只青玉琉璃瓶，我早就赠与了倾慕的百合姐姐。后来，百合姐姐出嫁时带走了它。如今，琉璃瓶辗转又回到了我的身边，而百合姐姐已经与我阴阳两隔。

四年前，邻居的百合姐姐出嫁那天清晨，我采了大捆的香草花，偷偷翻墙送到她家，借口给她送花，实际是劝她不要出嫁。百合姐姐要嫁的人是济州郡守，那狗官在微服出游的时候看上了百合姐姐。百合姐姐其实不愿意嫁，因为郡守早有了三房四妾；无奈百合姐姐的父母胆小惧怕，不敢不从，其实他们也愿意女儿从此攀上富贵，不再受苦。像我这样的穷小子，纵然与她情投意合，想结百年之好也是枉然。

百合姐姐收下了我送的香草花，握着我以前赠她的琉璃瓶，转身默默垂泪。迎亲的花轿到门口了，唢呐声声催得人心烦意乱。百合姐姐的父母发现了我，把我赶出了门外。临别时，百合姐姐跟我说了一句话：

“晨生，忘了我吧，你我今生无缘。这世间好花不常开，彩云易散，琉璃易碎。”

我在清冷的晨雾中，无奈地望着抬她的花轿，吹吹打打远去，我没有想到，她这句话，一语成谶。一年后，她的死讯传来，我心如刀绞，万念如灰，后悔当初没有拼死阻拦她。

济州郡守派人送回了她的遗物，我送她的青玉琉璃瓶也在其中。百合姐姐的父母收下了同时送来的抚恤银两，把无用的琉璃瓶丢在门外溪水旁。我捡回了琉璃瓶，发现瓶口的符仍在，瓶身却黯淡了许多。我知道这只琉璃瓶上留着百合姐姐的气息，我把它藏在枕边。每当夜里思念她难以入睡的时候，我只能对着琉璃瓶诉说心里的话。世间没有了百合姐姐，我彻底冷了迎娶其他女人的心。乡人们啧啧称赞我貌如潘安，有心与我说亲，我断然一再拒绝，也冷了他们给我说媒的心。我离群索居，变成了乡人眼中的怪人。

我不读《诗经》很久了，八年前半梦半醒中看到的那些奇异文字，在其后的岁月里，我在书上再也没有看到过。梦中见过的那位自称青青的女子，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我自知八年前窥见了天机，却又无法弄个清楚明白。我请教过私塾先生，他老人家通晓天文地理易经八卦，懂得比我多，父母和百合姐姐去世后，他成了我唯一亲近的人。他为我卜算良久，竟说不出所以然。

“按八年前梦中人所言，再等三十年，到时便知分晓。”

他这样对我说，我也相信他的话。

（三）

我在庭前种植的香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年年岁岁开花结籽，生生不息。三十年过去了，周围的乡人们渐次老去，他们的一生，宛如草木一秋，只有去路，没有归程。

那一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乡人们饿死大半，道路两旁遍地都是尸首。活着的人，在吃光了树皮草根之后，开始将手伸向那些尸首。

我没有和他们一样，我有收集多年的香草籽。那些香草籽，除了每年用作种籽之外，所剩很多，一年年储存下来，竟如囤积的米粮一样。

官府赈灾的米粮迟迟不到，我不忍心看乡人们饿到生吃死人肉，便将香草籽悉数拿出，分给尚在垂死挣扎的乡人。

只是，我晚了一步，我恨自己没能早点拿出那些香草籽。当我把草籽送给业已年迈的私塾先生时，他已经伏在私塾的案几上饿死，手里握着一本《诗经》。我含着泪将他埋葬，小时候跟他读书的情景历历在目，三十年前他对我说的话也如在耳边。如今，三十年过去，世事沧桑变化，并无奇迹发生。不过是让我又一次体验与身边人的阴阳隔世而已。我年年种植香草，收集草籽，究竟为了什么？

埋葬了私塾先生，回到茅草屋的那天夜里，我浑身无力，疲乏不已。香草籽已然散尽，如果旱灾持续，我也要等着饿死。庭前的香草正绿，还不到结籽的时候。我像平时那样，手握着青玉琉璃瓶，痴痴地想：要是死去能见到百合姐姐，死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迷迷糊糊中，我看到窗外一片光亮，一只巨大的五色神蛾自空中翩翩飞来，落在庭前丛生的香草叶上。我惊诧不已，走到庭院里，犹疑不决，想伸手触摸，却又不敢轻易造次。不曾想，神蛾斑斓的双翅一张一翕，闪电一样飞进茅屋。我追进屋去，但见地上铺着一条长长的白绫，五色神蛾趴在上面一动不动，周边落满了密密麻麻的蚕子。

床榻上的青玉琉璃瓶突然熠熠发光，瓶口的神符像一片树叶被风吹起，飞到空中，瓶口开启，瓶中有五彩神光冉冉飞出，落到神蛾身上。神蛾忽闪着翅膀重又飞起，在空中盘旋数圈，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子。

“百合姐姐，是你？”我惊喜地叫道。

“我是青青。”女子嫣然一笑，“青青就是百合，百合就是青青。”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头雾水。

“神蛾谷五十日，人间五十年。阿和，你在人间历劫期限已到，功德圆满，该随青青回神蛾谷了。”

“可是……”我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解释。

“不必多问，天机不可泄露。”青青对我说，“旱魃已去，旱灾不会再来。你只需按我所说，将白绫上的蚕子养大，至其成茧，缫丝，到时我自来接你。”

青青说完，身形一闪，如一股轻烟散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惊叫着百合姐姐，从梦中醒来，发现手里握着青玉琉璃瓶，瓶口已经开启。

（四）

随后的五十天里，我每日从庭院里采集桑叶和香草叶，专心养蚕，不再觉得生活乏味。我相信那夜真的见到了百合姐姐，我期待蚕儿快快结茧，能让我早日再次见到她。

那夜之后，天降大雨，旱灾真的结束了。我的香草在雨水的滋润下疯长，很快开花结籽，我又有新的香草籽当粮食了。我储存的香草籽帮乡人们渡过了难关，大雨过后，官府的赈灾米粮终于运到。乡人们忘记了亲人饿死的悲痛，对官府的赈灾感恩戴德。

可是，我再也不需要官府的施舍，我新收获的香草籽足够做我的食粮。蚕儿一天天长大，第二次蜕皮之后，它们再也不吃桑叶，只吃新鲜的香草叶。我种植的香草在不停地生长，那百二十只蚕怎么吃也吃不完，它们个头越来越大，第四次蜕皮后，休眠两天两夜，结出了五种颜色的蚕茧，每只都如水瓮一般大小。

“百合姐姐怎么还不来？她不是说等蚕茧缫丝的时候来吗？”我瞅瞅堆满整个茅草屋的蚕茧，忍不住仰望夜空，希望看到那只五彩斑斓的神蛾。我仰望了半天，头都酸了，什么也没看到，转身发现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站在桑树下，朝我掩嘴而笑，她的身后是陈列齐整的缫丝工具。

“百合姐姐！你真的来了？”

“阿和，叫我青青吧，我更喜欢这个名字。我说来自然会来，决不食言。”

她叫我阿和，我叫她青青。只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叫什么名字都无关紧要。

我们齐心协力，忙碌了七日七夜，在黎明时分，将茅草屋的所有蚕茧缫成了五色彩丝，摆满了屋内和庭院。此时，那些蚕蛹化作五种颜色的飞蛾，扑啦啦飞向空中。我望着那些飞蛾发呆，想起了母亲生我那夜做的一个飞蛾入怀的梦。

“阿和，快看！”听到青青的喊声，我回头看到地上的五色彩丝随风飘动，化作五彩丝绸，如烟一般飞到空中，慢慢汇集到东方的天空，太阳将要升起的地方，铺展开来，成了五彩斑斓的朝霞。

我盯着空中的朝霞太久，忘记了身在何方。我感觉身体变得轻盈，茅屋、桑树、香草离我越来越远，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白色飞蛾，缓缓飞离地面。

“青青，你在哪里？”我大声呼喊。

“放心，我在这里！”一只五彩斑斓的飞蛾来到我的身边，与我比翼双飞。“沿着济水往东飞，飞过东海，海那边有个美丽的神蛾谷，是我们的家乡。”

此时天已放亮，河岸两侧树林中有布谷鸟在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五）

我们飞越茫茫的东海，海上波涛汹涌，看不到停歇的礁石。有很多次，我飞累了，打瞌睡，差点掉进海中，都是青青提醒了我。

最终，仙雾缭绕的神蛾谷口出现在我们面前，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手持拂尘站在青石上，仿佛在等我们归来。

我一见他，便惊讶地叫道：“这不是……我的私塾先生吗？”

“又在胡说，他是神蛾谷的谷主！”

青青说完，飞落在地，化身为一位青衣女子。

我在落地的瞬间，听见老者朗声笑道：

“阿和，你落入尘网五十年，弥补了自己的罪过，该回来了。”

阿和？他也叫我阿和？

我正懵懂间，谷主呵呵一笑，用拂尘向笼罩在谷口的云雾一扫，我的前生如一幅幅画面浮现在眼前：

春暖花开，神蛾谷内一片盎然。一只白蛾与一只彩蛾在花丛中飞舞追逐。

它们变成了一位白衣女子和一位青衣女子，一路欢笑着来到神蛾谷口，那里遍地生长着成片的五色香草，草叶上的露珠倒映着朝霞的光芒。

两个女子在神蛾谷口急得直跺脚，她们反复尝试多次，却无法继续往前走出半步，那里封着一道无形的门。

青衣女子对白衣女子耳语片刻，转身离去。少顷，她取来一把金光闪闪的宝剑，用力刺向无形门。耀眼的金光闪过后，谷口燃起了熊熊大火，烧着了五色香草。

谷主携众人前来救火，火势蔓延，烧尽了谷口种植的所有五色香草。

天庭黑云滚滚，玉帝派使者来到神蛾谷降旨，要治两个女子的罪，谷主再三乞求，两个女子神色慌张。

神蛾谷中燃起五色神火，青衣女子神色平静，默默走进火中，化为灰烬。

白衣女子哭得肝肠寸断，她也想跟着青衣女子跳入火中，却被众人死死拦住。

神火熄灭，天庭使者作法，白衣女子化作一片白雾飘向神蛾谷外。

……

我如梦中醒来，低头打量自身，果真是一个遍身白衣的女子。

青青走上前来，拉住了我的手。

“我们原本就是为天庭生产五彩神丝，装扮朝霞晚霞的神蛾。神蛾谷，不过是天庭的一个缫丝作坊。只要无欲无求地在神蛾谷劳作，就可以长生不老，令世人艳羡。”

“可是，你们不安分守己，非要折腾去人间，还偷了我的宝剑，刺破谷口的无形门，烧毁了天庭赐种的五色香草。唉，这都是你们命中注定的劫！”

谷主望着我和青青，长叹一口气。

“如此说来，谷主您也因此事受罚，到人间走了一遭？”我忍不住好奇之心。

“没错。我在临去之际，用一只青玉琉璃瓶收集青青焚烧散落的元神，和一包五色香草的种子一起，埋在你投生的人家庭院里。我化作私塾先生，教你读书，多次给你梦中启示，奈何你在尘世中，无法全然知晓。”

“那百合姐姐到底是不是青青？”

“她只是长相酷似青青的女子，青青借她的完整的元神，得以恢复本身。当然，此番经历，还是你的功劳最大。若不是你的痴情，百合无从拿到青玉琉璃瓶。你在人间种植五色香草，收集多年的香草种籽拯救灾民，感动天庭，我们才得以早日归来。”

原来，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应该和青青安分地守在神蛾谷中，生生世世。可是，不如此折腾，长久做神仙，岂不是太寂寞。

素材来源：

园客养蚕

园客者，济阴人也。貌美，邑人多欲妻之。客终不娶。尝种五色香草，积数十年，服食其实。忽有五色神蛾，止其香草之上。客收而荐之以布，生桑蚕焉。至蚕时，有神女夜至，助客养蚕。亦以香草食蚕，得茧百二十头，大如瓮。每一茧，缫六七日乃尽。缫讫，女与客俱仙去，莫知所如。

——《搜神记》卷一（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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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江湖

琅琊令第四十九期：不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