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房里传出两人说话的声音,门外杵着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军大衣的中年男人,乱蓬蓬的头发和胡须就像他身上的军大衣一样糟糕。然而他并不这么觉得,因为天空也是这个颜色。
中年男人掐住鼻翼使劲一拧,拧出一串亮晶晶的鼻涕,摇晃着躬下身子,把指腹上的鼻涕刮到鞋底,站起来的时候又顺手在鞋帮上一抹。中年男人的鞋帮亮晶晶的,布着一层脆弱的白膜,还有刚抹上去的粘稠鼻涕,他的大脚拇指从布鞋里钻了出来,鞋底被磨成薄片,翘起脚拇指的时候,布鞋就像张大嘴巴的独眼怪物。
不一会儿,一个白胖的男人走了出来,上下打量了中年男人一通,嫌弃道:“以后你就来这里工作,不过你要去洗个澡。”
一、
萧城是座繁华的城市,但繁华并不会遍及每个角落,就像再娇艳的花也总会有稍显枯黄的花瓣,所以在萧城的边际处,你总能看到许多高高的废旧烟囱,再近些,是被生锈铁丝缠绕着的废弃工厂。萧城从八十年代开始就依赖重工业发展经济,直到零六年治理环境污染,这些大大小小的工厂才相继倒下。老板卷了钱财另谋出路,只留下一座座坟墓似的旧工厂,和一条条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沟,成了萧城历史的缩影。
工业厂六公里处有片村落,居住在那里的大多是穷苦人家,年轻的都出去打工了,只留些妇孺守在这片焦黄的土地上,而工业厂在的地方被他们称为厂区。厂区住的都是未搬离的工人家属,地理中间位置有一所寄宿制幼儿园。说是幼儿园,实际上大到八九岁,小到三四岁的孩子都在里面,他们父母常年在外打工,老人无力照顾,便将孩子通通送来了这里。
杨二披着一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军大衣,在这所不需要保洁工的幼儿园里当保洁工,实际上他还担当着其他角色,比如保安、传话员、修理工等等。这里的幼师是四个中年妇女,平均文凭徘徊在初中,唯一一个高中文凭的是这所幼儿园的园长,他姓常,不知道什么名字,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常先生或者常园长,杨二也就跟着叫常先生和常园长。
杨二是个新来的,刚来还不到半个月,他是个老光棍,四十二岁,上无父母下无子女,乡长看他可怜,给常园长说了个情,让他去幼儿园当了保洁,混口饭吃。
像杨二这样打了半辈子光棍的人,对认真工作没什么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看包裹在中年妇女臀部的直筒裤。那裤腰,可真圆润。
幼儿园的厕所归杨二打扫,是一排土砖砌成的矮房,男女厕中间隔着一道两米来高的土墙,里面是一道道长方形的茅坑,茅坑两端有沾满污垢的青砖。那道将厕所一分为二的土墙随着时间的侵蚀,被风削的越来越薄,有些缝隙裂开严重的地方,用一根手指捅进去,就能钻出一个窟窿眼儿来。从窟窿眼儿望过去,对面的情景一览无余。
杨二不知道别人知不知道这个秘密,不过他知道。他把窟窿眼儿四周的土吹干净,寻了一块和眼儿相同大小的土块,轻轻地塞到里面。每次当这几个妇女去上厕所的时候,他便跟在后面,也急急的跑去厕所。
然而没过多久,这件事便被告发了。有个小男娃去上厕所,碰到杨二将脸贴在土墙上。他的裤子褪在脚跟上,但他的模样不像是在撒尿。孩子叫了一声“你在干啥嘞”,杨二登时一哆嗦,墙对面也一哆嗦,紧跟着飙起好长一段的女高音。
二、
按照常园长的意思,杨二本该是被开除的,可是杨二一开除,厕所就没人打扫了,幼儿园晚上也没人看大门了,万一进来个什么人,这都不是没有可能的。
其实常园长是什么货色,杨二还是知道的。这所幼儿园的宿舍,是原先工人们留下来的活动板房,虽然能保暖,但隔音效果可不是一般的差,里面倒水时“咕噜咕噜”的响声,外面走过听得也是一清二楚,更别说……更别说每晚常园长房间传来此起彼伏的荡叫声,和木板床被压的“吱呀吱呀”的呻吟声,每声喘息直往杨二的心里钻。
这四个任职的妇女,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年年守活寡。女人四十如虎,况且平日也没什么事儿,而常园长又有学识又是领导,还是一个生猛的中年人,两方干柴烈火,就这么扭到了一起。反正打杨二来这儿,常园长宿舍每晚都换着人叫唤,里面的女人每叫唤一声,守在外面的杨二心里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顷刻瘙痒难耐。
还在我这儿装什么纯呢!杨二忿忿地哼了一声,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掐住鼻翼两端,使劲一拧,拧出一串亮晶晶的黏鼻涕来,一抖手腕,抬起左脚抹在鞋帮上。
幼儿园的孩子通常灰头土脸,因为空气不好的缘故,脸上总覆着一层薄薄的碳粉。他们的衣服被磨得又脏又亮,远远就能闻到一股馊味儿,这些孩子的脾气就像他们身上的衣服一样,又臭又硬,杨二也不愿意与他们打交道。不过在这群一身匪气的孩子中,倒有一个小女孩格外引杨二注意。小女孩穿着红棉衣,扎着双马尾,不怎么爱说话,时常一个人蹲在门口,或者趴在桌子上,也不见与谁一起玩过。虽然小女孩的衣服和那群孩子一样脏,可她的脸永远是白白净净的,就像饥荒时藏在灰烬里的白馒头,外面一层灰尘,掰开还是白芯。
她的大腿也是白白净净的。杨二抽抽地笑了起来,他想起那次从厕所窟窿眼往里看的时候,这个“白馒头”正好进去上厕所。小孩子的力气都很小,而裤子又厚又硬,里面穿着不知什么颜色的棉裤,棉裤下面又是艳丽的红色。他就这样悄悄摸摸地看着她慢慢褪去裤子,又慢慢褪去棉裤,最后褪去那片鲜艳的红。杨二的心也随着“白馒头”的动作越跳越快,越快越抖。最后,他看到了那双白白净净的大腿,比那些女人的大腿更细嫩。杨二撅着嘴,身体就像拉满的弓,两只小腿本来就瘦,这时更是暴起青筋,腿毛耸立,像两只立起的刺猬。
从那个时候开始,杨二每每看到“白馒头”,就想起她白皙的大腿。这个时候也是这样,只是裤子有点太粗糙了。
三、
今天的声响好像和往常的不一样。杨二蹲在门口细听,里面传出来的不像是老女人的叫声,听那鼻音细细脆脆的,怎么听怎么像小女孩。
常园长这个畜牲,不会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吧?杨二哈了一口白气,跺着脚去了学生宿舍。学生宿舍也是工人留下的活动板房,没有上下铺,就两张用木板铺成的大床,靠门口睡的是男孩,屋内睡的是女孩。杨二头一次进去,刚进去的时候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味,阴潮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骚味儿,就像进了半年没处理过的羊棚。
破烂的布鞋堆在地上,昏暗中踩上去像走在枯落的树皮堆里,这种环境一向是潮虫的最爱。杨二一路走过去,脚下时常“咯嘣咯嘣”地响,大概踩死的不是潮虫,就是蟑螂。
里铺偏内的位置堆着棉被,看不出什么颜色,黑黄的里子翻在外面。这堆棉被的两边都睡着人,杨二凑近一看,右边一个短头发、脸上脏兮兮的小姑娘还没有睡着,看到杨二把脸凑过来,水亮的双眼迅速合拢。这个小姑娘杨二还真不认识,虽然见过那么几次,却一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唉,怎么还不睡?”杨二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脑勺,见她将眼睛睁开,怔怔地盯着自己。
“你这儿,是个谁?这大半夜的人呢?”杨二撅着下巴示意着空位置。
“何招娣。”
小女孩说话的时候大着舌头,杨二连问了几次才听清楚。
“何招娣是谁?”
“楠楠。”
楠楠是那个被杨二叫做“白馒头”的女孩,这是她的小名。
“她人呢?”
“爸爸说楠楠犯了错,要教训她一顿。”
“爸爸”就是常院长,听说常院长让园里的女孩叫他“爸爸”,男孩也跟着叫他“爸爸”。
“怎么教训?”
小女孩搙着被子不说话。
杨二站起身,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反应过来。
“你快睡吧。”杨二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句话,按往常他的性子,这句话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杨二抬起袖子“呲溜”一下擦掉鼻涕,“咯嘣咯嘣”地出去了。
常院长的房里没了动静,杨二杵在常院长的门口,学生宿舍飘来的腥臊味依旧钻入他的脑壳里。那味道幻化成一双洗白的长腿,再往上是纤细的腰肢、脊背,再然后,俨然是“白馒头”的脸。杨二裆部瞬间火热起来,随即他的老脸也开始变得臊热。他感到深深的羞愧,慌慌张张的逃进了板房。
四、
杨二睡了很久,起床也很晚,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三点了。他揉着蓬乱的头发,头发末梢黏在一起,一片一片的耷拉在脑袋上,如果他把眼仁使劲往上翻,就能看到一片垂到眉梢的头发。
“老二,常先生叫你。”
杨二刚出门,就听到远远的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在喊他。孩子身边簇拥着弹弹珠的孩子,他一叫唤,其他孩子也跟着“老二”、“老二”的叫唤,他们甚至编出一道顺口溜来。
老子就说不喜欢他们。
常园长有自己的办公室,虽然不怎么气派,但是有张幼儿园唯一的沙发,据说还是真皮的。杨二过去的时候,常园长正在打电话,他竖起食指点了点沙发,示意让他坐下。杨二没敢坐,在常园长时不时转身看他的时候,频频憨笑着点头,表示自己站着没事。
手机盖合拢的声音清脆一响,常园长把手机装进裤兜,坐在沙发上,端起保温杯抿了一口。
“老杨,你来这儿多久了?”
“快……快一个月了吧……应该一个月了……”
“快一个月了……”常园长又端起保温杯长长的吸了一口。水好像有点烫,在常园长的嘴里直打呲溜。他撅起屁股向两边挪了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边上,“感觉工作怎么样啊?”
“挺好的、挺好的。”
“乡长让我多帮帮你,你觉得工作挺好那就行。”
杨二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脑中突然冒出一个词而来,又连连应和:“劳烦了、劳烦了。”
“最近也要发工资了,我看你工作也挺努力的,给你把工资提前发了。”
“不急、不急,这怎么好意思呢……”杨二搓着手,他的嘴裂到两边去,焦黄的牙一览无余。
常园长没理会杨二,躬下身从身旁抽屉里取出一叠钱来,那是崭新的新版人民币,自从人民币出新版后,杨二还没亲手摸到过。
“这是一千五。”常园长掐起钱甩了甩,往杨二怀里塞,杨二忙忙推了回去。
“常园长,不是说五百的嘛,这……这怎么……您可别辞了我啊!”
“不辞你,你做得好,给你加钱。”常园长眯着眼笑道,“你只要打扫卫生,看着别让孩子跑丢,以后每月都给你一千五!”
常园长说“两千”的时候咬的很重,把钱塞到杨二怀里,末了又想起什么,“其他的事,你就不要乱操心了。”
杨二吧唧着嘴,翻着厚厚的下嘴唇舔了舔干瘪的上唇。他忽然觉得舌面又涩又苦,像是喝了极其苦涩的中药,舌面上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应当是昨夜没有睡好。他搅动着嘴唇,抬起舌面在上边前门牙上狠狠一刮,挑起舌尖一舔,正想吐出来,又觉得不妥,攒了些口水一道咽下去。
“好好好,好……嗯!”杨二使劲点着头,像是在表明决心。常园长一挥手,他就出去了。
五、
杨二已经很久没有拿到过这么一笔钱了,沉甸甸的,拽哪儿都不安全。他不想存信用社,万一信用社把钱一拿跑路了,他找谁要去?
他想起自己的破土房里还有件棉衣,棉衣里子上封了个兜,是他以前藏乱七八糟的东西用的,现在倒可以用来装钱。
从厂区到村里有一段距离,来去的路上没什么车辆,只能来回徒步走,万一遇到个绕路的重卡倒还可以坐坐。不过他也没抱多大的希望,一般即使遇到这种车,也没见哪辆车停下来过。他又想起曾听村里人说市政府准备拆迁这里,连同厂区一起改造,反正这风口已经传了一年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如果要拆迁的话,公家早派人来通知了,净做白日梦。杨二暗哼一声,继续往回走。
他又想起了那个楠楠,听别人说,楠楠的母亲是个城里人,不顾家里人反对嫁到了这里,后来因为生了个女儿被婆家冷眼相待,最终受不了离了婚,丢下孩子自个儿回去了。还有一种说法,说楠楠的母亲是被拐来的,生完孩子之后就跟着别人跑了,家里人嫌弃是个女孩,就把她送到了这儿来。不过萧城好歹还算繁华,虽然厂区偏了点,又不是什么深山老林,被拐来还是不现实的。不过无论是哪种说法,有两点是毋庸置疑的,第一是她母亲来自城里,第二是她没妈了。
怪不得长得这般白净。
快到村里的时候,杨二又想起那一千五百块钱来。他现在每月都有一千五百块钱,至少讨个老婆是没有问题的,而且他现在有钱了,到村里后一定要显得阔气一点才行,一定要让别人知道自己有钱了。一想到这里,杨二有点后悔在来的路上没买身新衣裳。不过他转念一想,以前有欠麻六家的钱,其他家也都接济过自己,万一让别人知道自己有钱了,那岂不还得给他们还回去?到时候自己又成了穷光蛋了!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的好。
他们至少有妻有儿的,我连个家都没,他们是该帮着我点儿。杨二这么一想,又开始庆幸自己没有买新衣裳,不然就露财了。他紧了紧军大衣,舌面上翘,狠狠吸了吸鼻涕,猛地一咳,吐了口浓痰出来。他用大拇指勾住袖子,在嘴上胡乱一擦,自言自语道:“先娶媳妇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快到村口了。
进村一路上没碰见什么人,只看到四五个孩子远远的在跳皮筋。土路两边有些房子已经搬空了,看样子刚搬离不久,院子还是干干净净的。现在村里的人都开始往外搬迁,村里变得空空落落的,十年前还有集市,现在别说集市了,小卖部都只有一个。杨二继续走,他忽然看到一张黑漆漆的窗口,玻璃已经被砸烂了,木门大张着,里面堆积着花花绿绿的塑料纸。仔细辨认的话,能看到木门与窗户之间的土墙上残留着红漆涂下的痕迹,歪歪扭扭的画出“小卖部”的字样。
村里唯一的小卖部也没有了。
他想起自己已经四十二岁了,等他老了的时候,不知道将会去哪里。杨二下意识的摸了下口袋,钱还在。马上就能娶媳妇了,娶了媳妇生几个儿子,老了也不用发愁。
杨二又开始想如何生儿子的事了。
六、
杨二的土房离其他人家都比较远,外边没有院墙,只有孤零零的一间房,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他趴着从炕门伸进手去,在灰里扒拉出一根绳子,绳上挂着一把握柄生锈的钥匙。
他没有拿到那件棉衣,棉衣里面的棉絮又硬又潮,不时有黑色的小虫子挤出脑袋,又迅速爬了进去,很显然,这衣服已经不能穿了。杨二拿起大锁扣在门环上,怔怔地盯着铁锁,忽然猛地一拉,把大锁连同门环一起从木门上拽下来,扔得远远的。
杨二回去的时候天快要黑了,村落变得灰蒙蒙的,若隐若现的样子显得极不真实。远处聚着昏黄的光芒,那是都市的方向。
两天后的夜晚,在幽暗的光线下,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倒栽在荞皮枕头上,房间里的声音黏糊糊的,像三伏天敷在脊背与胸口的汗液。那颗脑袋随着声音前前后后的动着,从荞皮枕头中憋出来的轻哼声断定出这是个女人,可她略显粗壮的胳膊和肥硕的看不到关节的手指,整个看上去就像是团白面,倒有点像卖馒头的大胖男人。
“白面团”再靠后的位置是个跪立的男人,他的头发一片片的挡住了脸,骨头贴在胸上,像瘾君子一样。他此时已经气喘吁吁,看得出很卖力。
“叫……叫出来。”他的声音与他的身板一样令人担忧,从这苍老而又虚渺的声音可以听出,这个男人正是杨二。杨二躬下身,抓着“白面团”的头发像拔萝卜一样从荞皮枕头拽了起来,光线昏暗,但是她的侧脸却相当熟悉,当初就是杨二偷看她上厕所才被抓的。
女人瞪着杨二,上半身瘫趴在床上,好半天才应声:
“老东西……”
自从杨二拿上一千五百块钱后,他的夜生活开始丰富起来,没有娶到媳妇,倒先有了姘头。只要有了钱,每个人都会变得聪明起来,更不用说人老成精的杨二,只要杨二舍得花十几块钱买裤子、买衬衣,园里的四个中年妇人都愿意依他。
然而杨二已经开始不满足于徘徊在这些松弛里透着腥酸味的肉体,他渴望更年轻的身体,这些手上、脸上开始浮现黄褐斑的中年妇女,怎么可能比得上娇嫩的腰肢与大腿。
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白馒头”那双白皙的大腿,眼神变得狂热。在这所隔绝于世的场所,应当不会有人发现吧?
让杨二从蠢蠢欲动到展开行动的契机,是一辆停在幼儿园外新车。杨二看不出什么牌子,只是看到那俩车停在工厂门口二百米的位置,车窗的反光白晃晃的耀眼。
这所幼儿园附近罕少能见到车辆,路过的都没有,更别说就这样明目张胆的停在附近。幼儿园的孩子轰跑过去,只有“白馒头”蹲坐在门槛张望。两个老师拦不住一众孩子,不一会儿时间便团团围住汽车,一个个争前恐后的挤在车窗前,用手遮住光往里瞅。
后来杨二得知,来的人是“白馒头”的父亲。这个消息还是杨二的一个姘头告诉他的,就在两人光着膀子的晚上,她说白天来的那俩车是找常先生的。
“找他做什么?”
“他是何招娣的爹,这次来是说不要何招娣的事。”
杨二顿时坐了起来,叫道:“不要白馒头了?!”
七、
“你鬼叫什么!什么白馒头!”女人打了杨二一巴掌。
“这……你还没说怎么不要了?”
“说是家里搬迁,带个女儿也是累赘,他不好找媳妇,就算是寄养在常先生这里。”
女人翻下身来,继续唠叨:“我就说男人每一个好东西,你看这起的名字,什么‘楠楠’、‘招娣’,分明就是想要个男娃,不想要这个女娃。唉,我们女人的命就是苦,一天到晚就和这帮娃娃混在一起,晚上还要被你糟蹋,一年到头也没穿过几身新衣裳,鞋子底下都磨破了,还天天要跟在这帮娃娃屁股后面……”
女人唠唠叨叨的,杨二摸索到自己的棉衣,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出一张钞票,“拿去买身衣服吧。”
女人继续叨叨着些什么话,但杨二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此时就一个念头:“白馒头”成孤儿了!
萧城这些天阴雨连绵,近些年来还是头次看到在春季就下这么大的雨。雨点砸落在老旧的板房上,像是一群芭蕾舞者的掂着脚尖跳舞,令人担忧随时可能塌陷下去。灰黑色的云团团笼罩在萧城上空,在天空的边界处却看到一道湛蓝,像是这方圆百里,被某个结界所封印。厂区幼儿园的地面随着大雨变得泥泞不堪,空气变得潮湿而阴冷,偶尔能看到一只小手从窗口伸出,在淋淋漓漓的雨中飞舞,滴落在小手上的雨凝成股,像一条无色的细蛇迅速顺着手背钻入袖筒,最后小手甩了甩又缩了回去。
常园长这些天不在,听说去了教育局,也不知道去做什么。杨二哈了一口气,隐隐看到有白雾生成。
可真是一场寒雨啊!
其实,常园长的外出对杨二来说不失为一个机会,他现在想的是怎么从一堆孩子里把“白馒头”叫出来。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进去叫,“白馒头”会不会出来是一回事,况且这毕竟是第一次,被人知道了总归不太好。
杨二盯着对面学生宿舍的门口,期待“白馒头”会出去上厕所。一般下暴雨的时候,男孩子小便都是直接站在窗口或者门口往外尿的,只有女孩冒着雨绕到板房后面。厕所在下雨的时候是不能去了,估计里面早已泥泞不堪,没什么可以落脚的地方。
此时的门是关着的。杨二张望了一会儿,看见学生宿舍隔壁一扇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顶着把大黑伞、裤腿高高卷起的胖妇人,掂着脚踩在稍微凸起的地势上,顺着墙壁慢跑到左侧拐角处。虽然她的脸被雨伞遮住了,但杨二依旧能想起她满是雀斑的脸,这个妇人很刻薄,杨二与她的关系并不好。
杨二眼睛盯着拐角处,摸索到打火机,悠闲地点了根烟。他最近才开始抽烟,点烟的动作很生疏,不过这支烟与这种意境下的他倒是挺搭。烟雾徐徐升起,杨二半眯着眼睛,从缭绕的烟雾里,他看到学生宿舍出来了个穿着红棉衣的、小小的模糊身影。杨二吹去烟雾,身影开始变得明朗起来,是他等待已久的“白馒头”。
“不会有人发现的。”杨二嘟囔着。
“白馒头”走向了板房的右侧,杨二瞟了眼板房的最左侧。那个妇人,这会儿也该回去了。
八、
“到了到了,下这么大雨还往外跑!”杨二紧紧搂着“白馒头”,他卷曲的、枯黄的长发上挂着水珠,军大衣两肩处已经湿透,鞋帮和裤腿后面沾满了泥巴。他带着“白馒头”绕了对面板房一圈,才把“白馒头”裹进军大衣带进了房间。
“白馒头”怯怯地盯着杨二,她对杨二并不熟悉,仅仅局限于知道有这么个人。杨二的模样很邋遢,穿着军大衣后显得有些凶猛,身上散发着古怪而又令人作呕的气味,但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令孩子恐惧。
恐惧令人屈服,进而服从。
杨二料到“白馒头”不敢说话,他拿出准备已久的糖果,把糖果撒在木板床上,“这些糖都是你的。”
“白馒头”朝床上瞥了一眼,又紧紧盯着杨二。
她朝后小小的退了一步。
“我和你爹是好朋友。”杨二觉得该说点什么了,“你可能没见过我,但老何和我可是兄弟,他在外地忙,没有时间,我知道你是他的女儿之后就给你带了些糖果。”
虽然不知道她爸叫什么,但知道姓什么就好了。
“这可是我跑了很远才买到的。”杨二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和善些。
“白馒头”撇着嘴,小手勾拉在一起,低声嘀咕着:“骗人……爸爸都……不要我了……”
和“白馒头”说话的时候,杨二必须竖起耳朵凑近听,不然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放屁!”杨二表现出很愤慨的样子,“我和你爹可是好兄弟,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我都知道的……”小女孩不再惕惕怵怵的盯着杨二。她的耳朵开始变得通红,下巴抵在红棉袄的领口处,黑长的眼睫毛挡住了眼睛,只能看到从脸颊两侧流下的泪水在下巴汇合,又渗进已被雨淋湿的棉衣里。
“那天……他过来我知道的……”
杨二长长叹了口气,“你爹他……唉!这个盲流子,我怎么劝都不听,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说不要就不要,还是个人嘛!”
“白馒头”呜咽起来,杨二见她这幅可怜模样,一时间心软下来。
要不就这样算了吧?杨二心里暗骂自己禽兽,孩子都不放过,他在骂自己的时候也诅咒常园长,诅咒他不得好死,这么可怜的孩子都糟蹋,真不是个好东西!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杨二轻轻把“白馒头”拉到怀里抱住,他觉得自己应该去呵护和关心她。
杨二的脸贴在“白馒头”湿漉漉的头发上,闻到“白馒头”透着腥味儿的头发,可又不单单只是腥味儿,好像还有股淡淡的香味。
怀中的小女孩随着哽咽声不断抽搐,散发着温热旖旎的气息,杨二的心跳乍然加速,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正搭在“白馒头”的屁股上。杨二咽了咽口水,他想把手从“白馒头”的屁股上挪开,可这只手却不受控制的在“白馒头”干瘪的屁股上抚摸着。“白馒头”猛地抬起头,她的脸上泪迹斑斑,小嘴惊讶地张开,杨二看到了含藏其中的粉红舌尖。
一时间听不见潇潇风雨,看不到陋室孤阁,这世间白茫茫一片,仿佛再无他人,也没有天地,仅剩自己和怀中的“白馒头”,在一阵阵愈演愈烈的心跳声中互相依偎。
杨二的呼吸声猝然加重。
九、
像她这样的小孩,对大人的要求是无法抗拒的。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代表着什么,或许她已经知道,但是不敢拒绝。
大雨连续下了三天两夜,厂区原本泥泞的道路变得更加难以驻足。
在厂区看不到萧城的彩虹,这现象很奇怪,而更奇怪的是萧城人并不觉得奇怪,他们已经习惯了。
常园长是在雨停后的三天回来的,杨二守在门口碰巧看到,连忙远远迎了上去。
“老杨,你等下来我办公室。”
这怎么刚来就让我过去?该不会是……被发现了?杨二感觉有些不对劲,不过看常园长笑盈盈的模样,应当不是自己所想的这件事。再说了,应该不至于被人告密,自己当时可是确保没有人看到才带进来的,况且万一真被发现了,常禽兽自己不也做了这档子事?自己手里有他的把柄,大不了他也别想好过了呗,看他的位置值钱还是我值钱。
杨二这么一想,顿时神气了许多,一整天就等着常园长叫他进去,然后义正言辞的与他对峙。
然而常园长一整天都没有叫他,甚至他故意杵在常园长的窗外,常园长也没有叫他。他好像忘了这档子事。
但他绝对没忘另外一件事。
夜静悄悄的淹没厂区,要不是在宿舍窗口处罩着一圈昏黄的光晕,杨二这会儿会有种倒挂在天上的感觉。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刚才好像有谁被常园长叫到宿舍去了,从开门时一大一小的灰黑色剪影来看,应当是个小孩子。
该不会是“白馒头”吧?杨二一想要这里,心里就一阵一阵的不是滋味,每每想起这个名字,他的眼前就浮现出“白馒头”粉红的身体,然后异常强烈的想要去拥抱她、爱抚她,想要保护她,想要把她据为己有。
那是我的女人……
应该不会是“白馒头”……杨二心存侥幸,可又一时间想不出还有什么女娃娃能看得过眼儿,于是踮着脚偷摸着跑到常园长的窗边窥听。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隐隐能听到轻微的啜泣声。
这声音杨二再熟悉不过了,常禽兽果然把“白馒头”带了进去。屋里“白馒头”被抑制的哭喊声,像千万支针一样慢慢扎进杨二的心脏。
那是老子的女人!杨二瞬间怒发冲冠,他决定要好好进去揍常禽兽一顿,大不了这份工作不要了,总之不能让“白馒头”受欺负!杨二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就在他准备脱掉军大衣大干一场的时候,手背碰到了大衣里面的口袋,一个尖尖、硬硬的东西扎了他一下。
是剩下的八百多块钱。
钱……
钱!
杨二脑子乱糟糟的,他屈起大拇指用指甲在钱币的条纹上滑动着,他从未想过因为有了钱而感到痛苦,前所未有的冲动与自我抑制相互交织,清醒而悲伤着。不知什么时候,屋内已经没了声息,一直到门“咯吱”一声被打开,杨二才反应过来。
是“白馒头”。
杨二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只能挤出嘶嘶哑哑的“啊……”声,像是喉头梗塞着大片粘痰。“白馒头”走的很慢,杨二看不清她的身躯,但光听迟钝脚步声就知道她一定疼得厉害。
“……还……好吗?”
“……”
“还好么……”杨二的声音更低了。
沉默经久,直到黑暗即将吞没喘息的时候,一个窃窃的声音飘过来:
“习惯了。”
十、
为什么那么听话?
怕常爸爸打我——
那他打过你吗?
当时杨二问完这个问题就后悔,他其实有看到“白馒头”大腿内侧被烟头烧伤的烙印。那时窗外的雨遮天盖地。
常园长像个暂时性失忆的病人,第二天才叫的杨二过去。杨二昨天一整日的豪气在睡了个饱觉之后彻底消散,他一只脚刚踏进屋里,心顿时被揪了起来,左眼眼皮子也跳得厉害。
左福右祸,是好事!杨二长长吸了一口气,挺着胸就进去了。
“老杨啊,有件事情必须和你说一下。”常园长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可以看到里面鲜红肿胀的枸杞。
杨二连忙点头,“您说、您说。”
“唉——”常园长看上去忧心忡忡,一副下了很大决心的模样,“其实我很看好你的,吃苦耐劳,而且都这么大岁数了也没个地方去,可偏偏政府要改建厂区……领导发了话,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你,可是政策就是政策,我也没办法啊!唉……哎?厂区政府要重建这件事,你知道吧?”
杨二听到这番话后像是被人当头一棒,木木樗樗的愣了半天。常园长也不急,坐在沙发上嘬着枸杞。
“老杨,我给你争取过了,可是你说你也没什么手艺,这么大年纪也没什么精力,搬砖头都没人要。况且人家领导说了,国家要的是人才,不是饭桶。你看要不这样——”常园长说着便打开了之前那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纸钞来,看样子已经是准备好的,“这里有七百块钱,你看你也没干够一个月,我直接给你一个月工资,五百块钱,剩下的这二百,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这些天来也辛苦你了!”
常园长说着就要把钱塞到杨二手里,可这在杨二看来,却是一把刺向自己腹部的利剑。他一瞬间又想起几十年来食不果腹的岁月,眼看马上又要回到以前的状态了,顷刻之间头晕目眩,两耳充斥满轰鸣声。
“园长……不……不一千五……”
“什么一千五?”常园长粗鲁的打断杨二,“现在你要走了,和之前能一样吗?”
杨二慌忙摆手,“不不不,园长,我不是这个意思。您看,我一个老人家,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要不……您大人有大量,就当做好事了您看行吗?”
说罢,杨二见常园长没什么反应,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而且……这是乡长委托您,您看……要不先问问乡长再……”
“哈哈哈!乡长?”常园长突然笑了起来,“乡长前天刚换人,新乡长还是我从大学毕业的大侄子,你是要问哪个乡长啊?”
杨二顿时有被羞辱的感觉,脸和脖子涨得通红。
“园长……”
“走走走走走!”常园长很不耐烦的连说了好几遍,“快走快走,别烦我,我还有正事要忙!”
杨二杵在原地没说话,他感到自己眼眶又胀又疼,浑身的热量都聚集在了眼眶,而身躯和肢体一片冰凉。杨二鼻头发酸,一不留神清鼻涕流了出来,赶紧“呲溜”一声吸进去。
杨二知道常园长已经不打算留自己了,决定拼一拼,如果以自己手中的把柄搏一搏,说不定还能让他重新考虑一下。杨二想到这里,决定最后争取一下,他刚要提高音量要喊“常园长”,可一张嘴,从喉咙深处冒出一个声音来——
“常爸爸……”
十一、
常园长登时愣住了,不可思议的盯着杨二,遂即立马涨红了脸,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使劲推搡着杨二,“滚滚滚!别恶心我,快快快,去收拾东西,赶紧搬走!”
“还有,你不要以为那个老东西把你推荐来就是好人了,你的低保迟迟办不下来,就是因为他把你的低保名额给了自己儿子,我看你可怜才收留你的,说到底,我才是你的恩人!”
一直到被撵出门去,杨二的脑袋都是一片空白,两耳依旧“嗡嗡嗡”直响。
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钱,没有食物,没有新媳妇,没有“白馒头”。他突然想起被自己扔掉的门锁,这时候炕已经塌了吧?甚至房子也该塌了吧?他又想起每夜在板房无所事事的时光,想起他每次沾着口水数钱的日子。
再次被遗忘,这次他该去哪儿?
周遭是沉默的灏茫海洋,杨二躺在木板上随着漫无目的地漂流着,他甚至能听到海风的呼啸声,能闻到海水腥咸的味道,能感受到与海洋一样无际的黑暗。他躺在木板上摇摇晃晃,忽然有浪潮打来,木板和自己被倾翻,海水迅速吞噬了自己,嘴里、鼻子里、胃里呛满了海水,身体与波涛竞相翻涌。强烈的窒息感与呕吐感令杨二猛地醒了过来,伏在床边不断干呕。
天已经黑了,深夜如海。
杨二在板房躺了两天三夜,什么都没有吃,被他叫做“白面团”的妇人突发善心,给送了三个白面馍馍和半碗腌韭菜。“白面团”告诉杨二,政府把重建厂区的工程承包给了一家企业,前些天清理了剩余的钉子户,过两周就要动工了,幼儿园也要被拆掉了,新建的还是幼儿园,只是会有专业的幼师派过来。听说常园长找了一些关系,以后幼儿园的园长还是他,至于之前的一些职工都要被遣散。
这些狗男女,怎么可能舍得分开?杨二听后闷哼一声,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没什么行李可收拾的,铺盖不是自己的,席子也不是自己的。杨二找了个麻袋,把一双磨破脚后跟的袜子、缝满补丁的线裤和磨损严重的大红毛衣胡乱塞进去,把大号掉漆的搪瓷杯揣在怀里,一会儿可以倒上水,路上解渴。
哦,白馒头……
杨二嘀咕着,他要去看看“白馒头”,万一这边真被拆了,她也没地儿去,干脆把她也带上,以后长大些,做自己媳妇儿倒挺不错。反正也已经没钱娶新媳妇了。
孩子们集合在大教室上课,他们很少上课,这四个妇人懂的不多,每周顶多教一节课,其余时间都自由活动,就像个孤儿院。杨二扒在窗口扫了两眼,没看到熟悉的大红棉袄,“白馒头”不在里面。
杨二蹑手蹑脚去了厕所,窟窿眼儿还留着,可以看到“白馒头”在不在里面。还没等走进厕所,杨二就隐隐听到从里面传出凄厉的哭闹声,凶手用胶带粘住人质的嘴时,人质发出的也是这个声音。杨二感到不对劲,踮着脚尖跑到土墙边儿上,从窟窿眼扣掉土块。
“白馒头”果然在里面,只是与她一起的还有常园长,这会儿他正抱着“白馒头”,把她摁在满是污垢的墙上,一只手紧紧地捂着“白馒头”的嘴巴,他褪到脚脖子的裤裆被鲜血染红。
十二、
那片沉默的暗海镶嵌在“白馒头”的眼中,她的瞳孔像在盛夏来临前残落的花瓣,暗海汹涌的卷起花瓣,它却在阳光充盈处坠落,在幽暗深处隐匿纹络。
这个禽兽!不仅赶我走!还敢这么欺负我的女人!杨二心头萌生一股恨意,嘶吼着冲进女厕。常园长被吼叫声吓得一哆嗦,定眼一看是杨二,脸上浮现厌恶的神色。他腾出右手往下扯了扯,挡住自己和“白馒头”光溜溜的屁股,不耐烦的吼道:“滚出去!”
杨二悸动的厉害,手腿兴奋的不断发颤。
常园长瞬间提高了音量,又吼了一句“往出滚”,并做出要驱打杨二的动作。“白馒头”捶打着常园长的胳膊,祈求的盯着杨二。常园长被打的不耐烦,骂骂咧咧的把左手从“白馒头”的嘴上拿开,在她的脸上连续掌掴。
“白馒头”哭喊着“救救我”,她的脸被扇的忽左忽右,悬吊半空的身体滴淌着褐色的鲜血。杨二看到“白馒头”挨打,再次被激怒,吼叫着扑到常园长身上撕扯起来。常园长没料到杨二敢冲过来,他的裤子尚褪在脚脖子处,一个重心不稳摔到了地上。
按两人体格来看,杨二绝对是打不过常园长的,可偏偏常园长的腿被裤子缠住,老二又一柱擎天,哪里顾得上打架。
“起来我给你钱!我给你钱!”常园长大声嚷嚷着,可杨二血已经涌上脑袋,哪里还听得清楚,不断用膝盖抵着常园长的下体是杨二身体本来羸弱,根本使不出多少力道,他干脆两手箍住常园长的脖子爬起来往前拽,常园长无法呼吸,只能被杨二拖着往前走。
前面是一处茅坑,里面有黄黄绿绿的积水,还有肥胖的白色蛆虫不断翻滚。杨二拖着常园长的脑袋,用力往里一摔,把常园长整颗脑袋都栽了进去,杨二的裤腿上、布鞋上也被溅起的浑水湿了一大片,几只肥虫被溅飞出来,粘在杨二的鞋面上扭动着。常园长没憋住气,“咣当”一声吞了好几口。正当常园挣扎着抬起头的时候,一枚青灰色的砖头砸到了他的太阳穴,一瞬间鲜血四溢。常园长浑身剧烈抽搐了一下,身体一僵,再没了声息。
小女孩里攥着一块砖,头发湿漉漉的胡乱垂在脸上,那是张被锁在囚牢里,躲在牢门窗口后面的惨白面孔。
“你干了什么!”杨二额头青筋暴突,干瘦的脸上像是泼了红漆一般,活脱一只惊怒的猴子。他迅速夺过砖头,这原本在茅坑用来垫脚的东西,一角已经染上了鲜血,在青色的砖身上显得极为刺眼。
十三、
一声尖叫声厕所从门口响起,没一会儿功夫,厕所门口就被人团团围住,调皮的男孩趴在厕所墙上往里看,一个个半遮着眼,想看又不敢看,一直等公家人来将两人带走。被一起带走的还有个满脸雀斑的胖妇人,就是她第一个看到并报了警。
“警察同志!就是这个姓杨的杀了常先生!我跟你说,这个姓杨的就不是个好东西!刚来的时候就偷看我们上厕所!”胖妇人看起来很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着,“前些天常先生说要辞了这个人,他肯定悔恨在心,待在房里一直找机会,逞着常先生去厕所尾随在后面报复他!可怜好心的常先生当初收留他,这种恩将仇报畜生必须给判死刑!”
“哦!对了!有天我还看到这个姓杨的抱着这个小姑娘去了他的屋里,肯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杨二和“白馒头”被带去两个审讯室,警察问的什么杨二一句都听不去清,只觉得浑身冰凉,像具浸泡在福尔马林里面的尸体。杨二的脑袋又开始“嗡嗡”作响,脑子里像有台发动机,震得杨二眼冒金星。警察审了一会儿,把“白馒头”带进来,指着杨二在说些什么。杨二极力忍住脑壳中的轰鸣声,断断续续听到好像在问“白馒头”是不是自己杀的常园长,然后“白馒头”开始点头,警察又把她带了出去。
杨二忽然感到心痛不已,前所未有的悲痛感撕裂着他的心脏,他仰起头干嚎着,却掉不出一滴眼泪。他又开始癫狂的笑起来,边笑边哭起来,洪亮的笑声充斥了整个警察局,他的声音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大过,嘴夸张的裂开,焦黄的牙槽暴露在空气中,眼泪流进了嘴里,也流进了脖颈。他开始怒吼起来,把拷在手腕上的椅子猛地抬起,像野兽一样发狂。几个身穿制服的人迅速过来把他按在椅子上,有人从后面用胳膊固定住他的下巴,不让他吼叫。他的声音渐渐变小,滚烫的泪水划过凄冷的脸颊,如一场灰黑色夜空下的暴雨。
他没有被世界遗忘。
2011年5月1日刑法修正案实施;2011年6月21日,郭美美事件在网上持续发酵,霸占各大媒体热门、头条;2011年6月21日,杨二以故意杀人罪、奸淫幼女罪被判处无期徒刑,被关押在804监狱,审判不对外公开。
杨二所处的牢房有一扇铁窗,远处是一道极高的墙,上面缠着一圈又一圈铁丝网。他蹲在里面望着窗口,心里时不时嘀咕着:这监狱的天,怎么也灰蒙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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