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佛悟

听闻每一尊佛在成佛之前，都会遇见一朵莲，让他参透红尘因果，让他觉悟成佛。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明白万法皆空，缘生缘灭。

——前记

（一）

苍月城尘封已久，却在一个大雪倾盆的夜晚被打破沉寂。有僧人身披火红袈裟，身骑白雪青藏马，一骑轻尘，势如破风。马腾嘶鸣间，僧人身上宽大的火红袈裟被风雪席卷在地，有过路的长者看见僧人怀抱一个昏迷的女子，下马磕头，从城门一直磕进那座传说中不可擅进的神殿，一步一生莲，一步一佛光。

（二）

格列嘉措又一次彻夜未归，清真殿里早已一片哗然。

世尊面色沉肃，端坐在高高的佛台上听底座的一众弟子长老细数格列嘉措的种种劣行。

大殿里弹劾恼怒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个时候，格列嘉措正躺在后院的菩提树下静眠，他心爱的坐骑青雪马正在一边的浅滩处饮水。

风过树摇，忽然有沙弥高声在庭院里喊：“格列嘉措回来了！”

霎时间，上一刻还在清真殿里唾沫横飞的诸位僧侣蜂拥而至，看见躺在菩提树下闭目而眠的格列嘉措时，纷纷又炸开了锅。

“世尊！这样的人根本没资格担任达赖候选人！”

“世尊，我斗胆请求您撤销格列嘉措座前侍者的身份！”

“世尊，我清灵寺出了这样不守礼法的弟子，实属门第耻辱！”

“世尊……”

“世尊……”

嘈杂的人声被世尊一个抬手禁止。慈眉善目的世尊离开众人，他径直走向菩提树下酣眠的格列嘉措，甚至还细心地帮他拂落掉在裟衣上的菩提花瓣。

“格列，你可有话说？”世尊耐心地询问。

“无话。”格列翻了个身，继续循入黑甜的梦乡。

“善。”世尊起身，回转面向众人，气势威严。

“即日起，废除五世达赖候选人格列嘉措的候任资格，座前侍者等身份一应废除，格列嘉措从今日起，与清灵寺中一众弟子无异。”

“世尊明理！”众僧双手合十，齐齐叩拜。

（二）

既然被废除了一应尊贵身份，格列嘉措不得不从扫地僧开始做起。旁的僧侣看在眼里有暗自称快的，有扼腕叹息的，还有落井下石的。然而这一切在格列看来都不是最坏的，他设想过的最坏的结果是被逐出寺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日暮天更寒，格列握紧手中的枯枝扫帚，继续清扫门前的厚雪。

明玉便是这时候出现在寺门前，踩住了格列将要清扫的那块雪地。

“格列大人，请救一命。”明玉叩拜。

格列却绕开少女，兀自清扫别的雪地。

“格列大人！”

“你找错人了。”格列冷淡回应，“佛才能救人。”

“可是格列大人是……”

“我什么也不是。”格列打断她的话，干脆利落不留情面。

（三）

他以为女子会知难而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他似乎总是预料出错。

明玉日日来寺叩拜，只要格列还在扫地僧行列，她就能一直叩拜下去。格列忽然被烦的生平第一次有了后悔的情绪，他或许不该公然忤逆世尊，这样也不会被贬得如此无情，沦为扫地僧，日日在寺前受女子的骚扰。

然而他又设想错了，其实即便他不肆意妄为，世尊也会对他下手，且会愈来愈无情。

因为从始至终，那慈眉善目，心怀众生的世尊大人，都将他视为眼中钉。

那个雪天风润晴阳，格列在细碎的阳光碎影里被众僧赶出寺门。

世尊依旧慈眉善目，面容亲和，他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摔倒在地的格列，目光里盛满了哀怜，“我佛慈悲，希望能保佑你这孩子日后修成正果，切莫再沉溺阿摩地狱了。”

格列狼狈跌坐在雪地里，忽然想骂一句粗口。他最见不得老和尚这幅装模作样的神态语气，偏偏这一众盲僧还跟着他仗势欺人。

然而他只是潇洒地站起身，牵着雪青马阔步离去。

没有行李，他打定了浪迹天涯。

（四）

在尼陀河畔和青雪马一同饮水的时候，明玉那张明媚虔诚的脸又出现在了光滑如镜的河水里。格列认命地回头，意料中见到明玉熟稔地在地上叩头，“格列大人，请救一命！”

格列烦极：“是不是我答应你，你就不再跟着我？”

“是。”

“好。”格列爽快应下。

格列说过，只有佛才能救人。他说的没错，但他也没有要哄骗明玉的意思，他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

在那之前，他必须先去一趟苍玉雪山。万里银山连绵不断，漫天飞雪茫茫。极大的风力里，人和马的行走都变得艰难。

“格列大人，您是要带我去寻佛吗？”明玉细小的声音在风雪里愈加难以捕捉，格列却听得清楚明晰。

“是。”

“听闻每一尊佛在成佛之前，都会遇见一朵莲。”明玉忽然在身后用力喊道：“格列大人，您相信这个传闻吗？”

“信。”格列敛眉。

他就曾遇见一朵莲，日夜养在清池，伴他度过那段艰难岁月。可惜后来他终于得势，他的莲却不翼而飞。

思忖间，格列感到胸口一阵疼痛，他捂住胸口，却有粘腻的液体不断从他的衣襟里涌出来，旋即染透他的火红袈裟，本就火红的袈裟此刻更显妖冶，诡异中透着绝艳，更衬出他苍白的唇。

格列忽然咳出一口鲜血，整个人体力不支跪倒在地。

“格列！”明玉大惊失色飞奔而来，她紧紧搂住格列，却只看见他隐忍眉间的刻骨痛意。

“不要哭。”格列费力挤出一丝笑，颤着手去拂明玉脸颊边晶莹的泪珠，“你不要怕，我把命给你，你就不会魂飞魄散了。”

每一尊佛在成佛之前，都会遇见一朵莲。所以他将她日夜养在清池里，悉心照料，不过是想借她的魂灵祝自己大开佛光。后来她忽然不见了，他既生气又庆幸，气她一走了之，幸她逃过一劫。

可惜每朵承载了佛光的莲生来就要承担自己的使命，如果时机成熟她们却没有助僧成佛，那么自身也会香消玉殒。

唯一的办法，是登上离西天极乐世界最近的苍玉雪山，欲要成佛的僧人，自毁修为，以自己的性命生祭苍天，换来白莲盛放长留。

他这一生，都活在冰冷的阿摩地狱，流落成为僧侣，却受尽寺里僧侣的虐待打骂，从没受过别人的关照和爱护。只有他欲要利用一番的一朵白莲，幻化人形的第一晚，用自己脱离的荷叶为他幻化一张薄被，站在风啸骨冷的廊前为他挡了一夜檐下雪。

那是他穷尽一生才触及过的温暖。

然而格列的设想从没对过，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自信为明玉设想好一切，却没参透真正成佛弃佛的法理。

西天如来将他唤醒的时候，身旁倒在雪地里的明玉的躯体早已冰冷僵硬。

如来阔目方庭，于云天之中佛光大胜，夺目炫眼。

“只有佛才能救人。”如来垂眼看他，那四大皆空的眼里波澜不惊。

“去苍月城，磕长头，摇动金玲，垒砌玛尼堆，诵尽真言。”

“而后莲花自盛，佛光自生，汝成佛，救众生。”

格列阖眼，怅然一笑。

下一刻，青雪马长蹄飞雪，格列怀抱着明玉，迎着风雪而去。

（五）

今夜的雪下得这样大，格列抱着明玉跪在神殿里的时候，可以清楚地听见天地苍茫的呼声。

他虔诚地跪倒在大金刚佛前，将自己手腕上的檀香木佛珠轻轻放在明玉身边，阖眼诵经。

无边的经文诵声里，他触及到明玉的魂灵。他看见她的魂灵凄然落泪。

“不要——”她的魂灵在嘶吼。

而他的指尖早已溢满佛光，向她的魂灵额间一点，周身黑暗疏忽明光大显。他已然通体轻盈，飞升西天，西天处云彩流霞，风清息静。

而他的心间有无数记忆在迅速消散，他忆起曾有一日，初逢新阳。他在清池里纵身飞跃，绕着他的莲肆意流转。

他的莲心思明亮，他参透她的心中所想。

“他就是我要渡的佛。眉眼清俊，白衣胜雪。踏着夕阳而来，脚踩凌波荷叶，惜花爱雨，也曾为绚烂烟花展笑，也曾竹林静坐悟禅，风过影动，月入长眉。山涧清幽，薄雾轻灵。”

“只可惜，他却是要成佛的人。”

他的白莲伤心地伏低下水。

风过水无痕，映照他一双清澈眉眼。

他的白莲如此藏不住心思，为了渡他快速成佛，幻化成人接近他，想要以自己的性命作陪，让他造得浮屠，却没想到他一早便见过她的人形，哪里会认不出？

他本想冷眼赶走她，却终是忍不住陪她演了这一场戏，却不想真正的成佛原是这样——

每一尊佛在成佛之前，都会遇见一朵莲，让他参透红尘因果，让他觉悟成佛。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明白万法皆空，缘生缘灭。

——————

作者有话说：其实就是个没想过成佛，却终究幻化成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