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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一朵明亮金黄的小花在寂静无边的黑暗中绽放,又熄灭。留下了金红色的烟头,孤独地在一片漆黑中忽明忽暗,与一街之隔的繁华商业区的霓虹遥遥呼应,更显这一点亮光的单薄。浩翔深吸了一口,把那略带刺激的气体挤压进四肢百骸。疲软的一个人,好像也有了点生气。
每晚这个时候,他都会出来,像一个游荡的孤魂野鬼,飘飘荡荡,漫无目的地四处逡巡。浩翔的家坐落在拆迁区和闹市区之间的一条街道上。闹市区熙来攘往、灯光璀璨。拆迁区破败荒凉,如起伏的怪兽。两个区是泾水与渭水,界限分明,互不侵犯。
浩翔不怎么去闹市区,一旦到了那里,自有他的快乐。一手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卷,时不时吸上一口,看眼前的灯红酒绿被青烟扭曲地朦胧变形。一根钉子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他习惯沿着路边走,随意地又不引人注意的在他经过的车边,划上深深浅浅的痕迹,摩擦的呲呲声,带来微微的震感,他的心里就有了一种隐约的快乐。想到车主发现划痕破口大骂的愤怒样子,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他更常去的是拆迁区,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有大大的“拆”,颓败的围墙头,豁了角掉了砖,上面的白色“拆”字圆大醒目。白天偶有人至,到了夜晚,就真是只能看到鬼的地方了。浩翔喜欢这里的安静,看着小巷边堆着的零散的砖头,他一屁股坐了上去,手中的烟在黑暗中看不出形迹,散发淡淡的烟草和枣香。
浩翔倒是想找个鬼聊聊。为什么爸妈天天吵,吵得彼此面目狰狞心力交瘁,就是不离婚。为什么他俩就不能像隔壁的陈悠扬的爸妈,总是笑眯眯的,干什么都是夫唱妇随,一派和谐。浩翔以为,月老也有发昏的时候,把他的爸妈稀里糊涂地绑在一起,明明八字不合性格不匹配,却还要强行用红线拴在同一屋檐下。结果,就成了冤家夫妻。
每晚,家里都上演戏码不同内核一样的闹剧。
爸爸会在吃完饭后把碗筷一推,斜躺在床上打游戏。满头蓬发、脸色蜡黄的妈妈不去收拾碗筷,总是先快步冲到卧室,以100分贝的刺耳嗓音大喊:张亮,我这辈子是瞎了眼了,嫁了你这么个货色。天天也没能耐挣钱,回家什么都不管。就会打游戏。”
“你瞎眼,我才是瞎了眼呢。从前温柔得像水,现在整个一个母老虎。谁家男人不这样,工作一天,打打游戏怎么了。天天挣钱挣钱,你是钻进钱眼了?”爸爸边连珠炮一一回应,手指依然快速敏捷地游戏人间。
“你费什么话,茶米油盐姜醋茶,哪一样不要钱?你个破手机就解决肚子问题啦?”妈妈冲到爸爸面前,要去抢手机。
爸爸着急,一局未了。在床上,俩人就演起了“猫鼠大战”。嚎叫、打闹、哭泣、摔打......
有时是因为爸爸喝酒归家太晚,有时是因为浩翔逃学,还有时是因为妈妈在单位被某位姿色不错家境很好的同事笑话,各种各样可以成为争吵导火索的理由,还有永远不愿意坐下来沟通的蛮狠姿态和狠毒话语。浩翔坐在自己的房间,听到外面的吵闹声,就觉得屁股下的凳子咯得屁股生疼,让人坐不住。耳朵里充塞了妈妈尖利的爸爸粗粝的嗓音,高低交织,连续不断。
他也曾经勇敢过,他跑出房间,12岁的少年眼里全是泪水,气愤得顾不上去抹把脸,他用尽全身的勇气大吼:“离婚吧,别吵了!”顿时,爸妈都变成泥塑木雕,张口结舌。更快的是,比原来强劲十倍的火力对准了他。“小孩子,懂个屁,还不好好学习。昨天老师还找我说你逃学的事情。”“我说你怎么心思不在学习上,竟瞎操心。进屋。”夫妻联手配合得天衣无缝。随着“哐当”关门的声音,关于鸡毛蒜皮的争吵又在继续。
从此以后,少年浩翔学会了吸烟、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夜晚装作很乖的样子,走进自己的房间。然后,把窗户打开,迅速地逃离这片喧嚣的是非之地。去破坏、去游走、去光明与黑暗之间寻找自己的清静之地。
有时,他会偷偷溜到陈悠扬的家。陈悠扬是他的同学,永远的衣着整洁、端庄得体。对他的态度,客气中隐藏着明显的疏离。他一切都了然于胸,天天吵架拌嘴的家庭,这样糟糕的亲子关系,能养育出什么样的孩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优雅洁白的陈悠扬可不能让他的乌黑和浊气给污染了。
他很羡慕陈悠扬,不是因为她的成绩,也不是她的人缘好,而是她的家。那个永远透出暖黄灯光的温馨的家。她家的客厅正对着幽暗拆迁区的一面。总是挂着一面橙色背景、织着有着纤细长脖子的三个闭着眼的女孩图案的窗帘。每个女孩手里捧着一束蒲公英,仿佛是酣睡,又仿佛是祈祷。从窗帘的质地和图案就可以看出,这个家的主妇有着很高雅的品味和优雅的生活情趣。不像他的家,一条质地很粗糙、灰扑扑的窗帘,绘满了绿色和紫色的花儿。妈妈买回家时,很开心地说:“这窗帘便宜,这色气,还禁脏。”打游戏的爸爸撇撇嘴:“哼......”不知是瞧不上妈妈的审美,还是因为游戏打得不够顺畅。
有时,他会在黑暗中透过橙色窗帘的缝隙,去偷窥陈悠扬的家。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妈妈给女儿挟菜,爸爸把刚出锅的大虾送到妈妈嘴里品尝。饭后,爸爸去厨房忙碌,妈妈和女儿帮着收拾。从来没有不和谐的声音,总是温和快乐的氛围。就像音乐课上老师推荐大家听的舒伯特的曲子,轻快舒缓,让人沉醉。有时,帘子拉得很紧,看不到屋子里的人,他就会坐到窗根下,燃起一根烟,听着快乐流淌的小音符,从屋里飘出来,他拼命地竭力地把它们都吸纳进耳朵里,不放过一个。
今晚的夜色真好,月亮不见踪影,连星子都藏匿了踪迹。拆迁区的路面凹凸不平,浩翔就蹦跳着踩上每一块碎石、跃过每一片杂物。这里的混乱,是他心中的有序。这里的混沌,是他心中的清明。
突然,一个声音飘入他耳内。男人的,沙哑浑浊的声音,不怀好意的笑声。
“小妹妹,一起玩玩呗。”
“我,我要回家。”一个女孩的声音,哆哆嗦嗦。
“别啊,和大哥哥做个游戏呗。”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
女孩的声音不见了,接着是尖叫声,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凄厉。
“别叫啦,这里没有人。呵呵呵,没人听得见。”男人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张狂。
浩翔的心砰砰跳着,他要冲过去。但他也不是一个莽撞的人,如果这时冲过去,对方发现他只是个孩子,轻松就把他制服,或者揍他一顿,伤害了女孩也是有可能的。离开,然后出去叫人,时间来不及了。或者,装作没看见,这样也好。这个世界,谁不是收到生活掌掴的人呢?
他揪出了嘴里的香烟,转身就走。“啊..”女孩的惨叫仿佛利刃,刺痛了他的冷钝的心。他把手中的香烟狠狠往地上一甩,掏出手机,摁了几下,冲了过去。
“唉,你爸叫你回家吃饭呢。”浩翔故作轻松的走到女孩对面,装作没有看到女孩凌乱的衣衫和与她贴得很近的成年男子。
女孩看到他,松了一口气。“张浩翔??”
原来是陈悠扬,她怎么在这里。
顾不得这么多了。他走过去,拉起女孩的手,“走吧,咱俩一起。”
“嗨嗨嗨,小弟弟,没看到我正和小美女聊天呢吗?”瘦高的男子,眼睛细长,笑容猥琐而虚弱。他伸手拦住了浩翔和陈悠扬。浩翔顺着他的手往下看,男子的腿微微颤抖。
“哥,这是我同学,她爸爸找她呢。”浩翔熟稔地打着招呼,递过去一支烟。
男子没有接烟,狐疑的眼神在浩翔和悠扬的身上扫来扫去。手还是挡在他们面前。
“我和我骄傲的倔强,我在风中大声的唱......”浩翔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到耳边,“啊?叔,我看到悠扬了。嗯嗯,对,在拆迁区最里面的小巷。你快来了?好,我们等你。”浩翔放下了电话。
男人的笑容不见了,只剩下愤怒和失望的表情。他狠狠地瞪了他俩一眼。扭过身就跑到了更黑暗的小巷,仿佛被吞噬掉,从来没有出现过。
陈悠扬扑通滑坐到地上,像被卸去了浑身的力气,嗯嗯地哭了起来。
“快走,小心那家伙回来。”浩翔拉起她的手。
“我爸不是过来了?”女孩大眼盈满泪水,楚楚可怜。双肘抵着墙,内心的余悸让她的力气还未恢复。
“我骗他的,那是我的闹铃。咱们快点,离开这鬼地方!”男孩使劲握了握女孩的手,像要把他的力气通过这简单仪式的联结,传递到她的身上。
女孩挺直了身体,用空着的手背蹭去脸上的泪痕。另一只手,也回应地紧了一紧,用行动告诉男孩她的答复。
两个孩子,少男和少女,在蜿蜒幽暗的巷道中飞速地跑着。像热带雨林中的追寻那一滴露珠的蝴蝶,像海洋中寻找那一片贝壳的小鱼。灵活、轻巧。
终于,他们站在了光明的街道上。
浩翔松开了陈悠扬的手。
“你胆子真大,怎么一个人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
“那里有一只小猫咪,我每天都给它喂食。今天它跑得太远,也没有好好吃。我就追它,结果,猫咪没有追到,就遇到了坏蛋。”陈悠扬的身体还在瑟瑟发抖。
“谢谢你,张浩翔。”陈悠扬信任地望着他,回到了挂着橙黄窗帘的温暖的家。那里有温暖的怀抱和亲切的笑脸等着她。
浩翔也要回家了。他突然觉得今晚是个不一样的夜晚,他好像找到了他寻找的东西。他把手伸进裤兜,摸到还剩半包的香烟。他把香烟盒抽出来,用力甩到了街道对面他能扔到的最遥远的地方。
他打算回家帮着妈妈做家务。然后,认真学习。没准哪天,他家也能换块漂亮的新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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